就在赫沙慈面前的墙壁上,挂满了设困阁中的那种怪物。
数十张被伸展而开的皮囊,紧紧的贴在墙壁之上,展现出酷似人手脚被摊开后站立的形状。
而在那些皮囊上头,那些应当被称为头部,颈部,手臂,腰部,与下身的地方。
那些不同部位的皮囊之上,挤满了表情各异的人脸。
赫沙慈站在那里足足半响,才几乎是一晃神的移动了一下脚步。
她第一反应是惊愕,然后便是恶心。
恶心极了。
这种反应与看见守门人的不同。那个时候所遭受的冲击,是守门人所强加于人的,仿佛是将人放置火焰上炙烤,无论这个人本身看见火,会不会感觉害怕,都会被烈火的温度所折磨。
而这一次,是赫沙慈自己感觉到排斥与恶心。
那么多张人皮一样的东西,那么多张人脸,就这样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一同摊开展现在人的面前。
实在是......
赫沙慈在大理寺看见成排的尸体时,面对那样极其恶性的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与普通的杀人案不同,这种将人拆开来拼凑的行径,简直如同恶鬼。
就好像人在这个时候,只不过是如同羊仔一般的畜生罢了。
走下来之后,赫沙慈才隐隐的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点隐隐的血腥味,但并不明显,其中还混杂着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味来。
这个地下的空间看似狭小,但总进去之后,才发现已经差不多有了,与上头何婉的卧房加书房等同大小的空间。
其中还分了两件房,赫沙慈现在所站立的这一间,墙壁上挂满了这样的人皮。
这场景,令赫沙慈想起方才进来之时,在木板上所看见的画。
赫沙慈在最初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很惊诧。
因为那种交易的画面与模式,是她这么多年以来闻所未闻的。
赫沙慈自雪原被带往京城,在赫沙家开始生活之后,她逐渐的知晓了一些赫沙氏所参与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她本人在最初,就是靠着赫沙家为了做这笔生意,才被送进的昼镫司。
赫沙慈心里很清楚,无论她想要做什么,只要一旦遵从赫沙氏的安排,进入昼镫司,那么就会毫无意外的成为这些生意的经手人。
私卖美人灯一事一旦事发,她早晚都会有被缉拿的那一天。
赫沙慈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风亮节的人,她有她的欲望与野心,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犯了可以被抓,可以认,她宁愿是满腹诡计的阴谋家,但是她绝对不能够做一无所知的糊涂虫。
因此朝廷内对于美人灯私买私卖,她一度掌握的非常清楚,也接触过这些。
赫沙慈以为自己掌握的,就已经是黑市中最隐秘的,最不可告人的交易信息。
她从来没有想过,除去美人灯之外,还有一些东西在黑市中流通。甚至哪怕是看见木板上的那一副画的时候,她都不认为画面上的内容,是真正完全的写实。
毕竟美人灯倒是的的确确的有存活,人们也对它的接受度够高,但是那种被特使部成为“四面佛”的怪物。
那种如同一张人皮,上面长满了脸的东西,又为什么,凭什么会被人们接受,而大肆交易?
它竟然不是一种少见的,需要特使部去追踪的怪物,而能够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挂在某一个人家中的地下密室。
就如同肉摊子上挂起来的羊皮一样?
赫沙慈在这一个瞬间,有了自己这前二十年都白活了的错觉。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特使部的人已经对它们习以为常,并且进入了抵抗的阶段,而她还是牙牙学语般的婴儿一样,看见一样新奇一样。
赫沙慈心说这特使部到底是什么机构?
按她一直以来的理解,不,赫沙慈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按照大部分世人的理解,包括朝廷上那些天天给特使部批财政的老菜帮——他们都只以为,特使部是一个用于惩戒美人灯相关案件的官员。
他们只对于美人灯负责,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但是从赫沙慈目前接触到的一切来看,这帮人简直活得跟那除妖师似的。
一天到晚神神秘秘,不是什么人皮怪物,就是什么诡异的守门人,一会儿大变活人,一会儿鬼斧神工的给人易容。
这些东西当说书给人听,都会叫人觉得惊奇万分。难道特使部内部的折子,上头整天就报这些玩意儿?
赫沙慈混乱的想,所以这个特使部,实际上其实是除妖司,或者钦天监,诡事处之类的地方?
她觉得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特使部给她的下一个任务,可能就是寻找饕餮,或者拔除旱魃......这样充满了玄幻气息的事情了。
等等,这世上真的有正儿八经的妖精么?
难怪钟鱼钟旬会说,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再面对着什么,对抗着什么。
这一般没人能知道。
赫沙慈身后黑乎乎的通道看了一眼。
她在这一刻有一种预感,在她走下来的时候,在她即将深入探究何婉地下密室的一刻——
她的命运,会由此而彻底被改变了。
她也许会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状态,再也不可能只是纯粹的投身于昼镫司之中。
她不会仅仅只关注着美人灯的案件,黑祸的到来与防御,与在朝廷内的纠葛,无休无止的花费着自己的时间了。
特使部用他们无可阻挡的强硬手段,将赫沙慈强行绑在了那张复杂的网上。
一个始终生活在光明之处的孩子,一旦看见了一次,自己身边潜伏着的那些怪物,那么他就再也无法回到之前,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去。
“你知道怎么为自己拉取更多的同盟么?尤其是面对那些,不认同你,不愿意与你合作的人。”
赫沙慈耳边忽然响起爷爷的声音。
“你听好,接下来我会教你一个非常不光彩的办法,做这些事的人,往往被人所不齿,所看不起。”
“但是,阿慈,我们没有高风峻节的资格。你必要要不择一切手段,将对方拖进自己的阵营......”
“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摆脱,雪原人几百年来不变的奴隶的命运。”
后来赫沙慈用了无数次这样的办法。
贿赂,威胁,栽赃,罗织罪名,职权压人。
将无罪的人变成祸首,为有恶的人洗脱罪名。
赫沙慈用这样的法子对付别人,最终也被自己的行径反噬,获罪于此类手段。
人与人之间斗争起来,用的法子总不过是这几样。
只要他们的目标变得与赫沙慈一致,那么无所谓彼此之前是否心意相合,都会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
特使部此刻用的就是这样一种办法。
毫叶只是最开始抛出来的钩子。
他们真正的用意,是让赫沙慈慢慢的,逐渐的,脱离她原本所处的地方,走入他们的世界。
赫沙慈犹豫了片刻。
她其实有暂时摆脱那些特使部的法子。
赫沙慈在与钟鱼钟旬交谈的过程中,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软肋,这就够了。
一旦她感觉到这项合作可以中止的时候,她就会使用那个办法,即便无法彻底解决麻烦,也能够实实在在的,让特使部那些人焦头烂额一阵子。
现在,可以是中止的时候了。
赫沙慈的直觉如此告诉她。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愚蠢而毫无智慧的雪原人,如同未开智的野兽一般,在恶劣环境中生活的雪原人,拥有着准到令人惊愕的直觉。
这是雪原人为了生存,而保留下来最后能够依赖的东西。
在前二十年来,赫沙慈的直觉百试百灵。
假如她本能中认为不对,那么前方必有陷阱,假如她突然预感到危机,那么接下来必然会有灾祸。
赫沙慈甚至能够凭借这样的感觉,来粗略的判断黑祸是否即将来临。
这是支撑着她,能够在昼镫司中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并且在决断上不出错的本事。
即便在王珥邀请她时,在进入设困阁时,赫沙慈都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前面的那些事情她应付得了。
可是......
赫沙慈吞咽了一下。
可是她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不可能看着这些谜题在自己眼前摊开,亲眼见证了这么多诡奇的东西的存在之后,会选择转身停止的。
毫叶的真相还在等着她,回到京城的念头还在催促着她。
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做,假如真的得到特使部的支持,接下来的回京之路,不知道会有多容易。
哪怕特使部也只是在利用她。
哪怕知道,自己都已经被当算盘给算计了,都让人家打的劈里啪啦响了。她还是欲念缠身,做不到及时止损。
赫沙慈走了过去。
她逐一的查看那些人皮似的东西,伸手在上面捻了捻。
赫沙慈稍微有那么一点理解这些怪物被称为四面佛的原因。
在古暹罗王朝,人们将一种神明称之为四面佛,亦或者叫四面神。
古暹罗的子民,认为这种头颅上长着四张脸的神,掌管着人世间一切的财富,无边的荣华。
此神在东南西北各方,都长着同一张脸孔,四张脸所能予求的有所不同,分别代表着“生意兴隆”,“姻缘美满”,“身康体健”与“招财进宝”四件事。
因为所能祈求的祝福,代表了人们所有的欲望,古暹罗的人们也将此神,称之为“有求必应”神。
这些饺子皮似的怪物,与那四面神,唯一能对上的,也就是脸了。
“你们应该叫百脸佛啊。”赫沙慈一边查看,一边低声道:“这么多张脸,比那个什么四面神,要厉害多了啊。”
而其余的么......
它们不害人就不错了,还有求必应。
这些皮的手感,与人皮一无二致。有些还比较有弹性,与设困阁中,赫沙慈短暂接触过的相像。
但有些,已经非常干瘪,摸上去就像干尸一样。上头的人脸,也因为皮太干的缘故而收缩,显露出一种老头儿老太太的状态。
假若要按尸体的状态来判断,这起码已经死了七八年了。
而这人皮上的脸,比赫沙慈在设困阁中看到的还要多得多。
尤其是那些很干的皮,几乎已经到了一种脸挨着脸的地步。
上面的人眼皮收缩着,有些人双眼紧闭,神情痛苦万分,有些人则在狂笑,大睁着眼睛,眼睛直直地瞪着虚空。
他们不是神,他们的脸各式各样,可以很明显得看出来,这都是不同人的脸。
赫沙慈逐一的看过这些脸,心里一阵一阵的发麻。
这是与毫叶有关的一个点。
这些人脸是怎么到这张皮上面去的?
假若只是单纯的将人皮撕下来,再贴上去,绝对达不到这样一个程度。
这些人脸彼此之间融合的太好了,赫沙慈在上面仔细的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拼贴的痕迹。
可以说与人皮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更何况,根据后来那些保存的较好的皮来判断,这些脸,很有可能在处于人皮上的时候,还活动过。
就像设困阁中的一样,它们甚至还能够发出声音,用那些嘴,来模仿眼前活着的人。
赫沙慈在设困阁中,面对的那个身上长着人脸的东西,是一个有智慧,还会使用计谋的活物。
一个活物,身上却长着其他人的脸。
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那怪物甚至通过刺开王珥表皮,将触手似的东西伸进他体内的方式,控制过王珥的身躯,令他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来。
那些保存的越完好,人皮弹性越好的“四面佛”,身上的人脸就越少。
那些人脸的表情,也就越发的趋于平静,露出的神情越来越统一,就如同已经被彼此所同化。
赫沙慈围着这满墙的四面佛转了一圈。
那些不同的人脸上,都被墨水做了标记,有的上头标了红点,有的用黑点画。
有些脸则是被圈了起来,看起来恐怖中含着滑稽。
赫沙慈猜,何婉在此之前,很有可能是在观察这些四面佛。
在自己下来之前,这些四面佛很有可能还都是活着的。
弹性越好的四面佛,死的时间越晚。而那些已经干透了,开始萎缩的四面佛,则死的时间非常早。
再往前走,穿过一道毫无修饰的门,眼前变赫然摆放着一张狭窄的小床,无数零零散散的杂物摆满了架子——有很多收纳不下,被堆在了地上,还有一方上头堆满了书籍文册的桌案。
“原来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卧室与书房啊。”
赫沙慈走进去,外头挂着四面佛的地上的四角,点着蜡烛。
这里头的桌案上,也点着蜡烛,不过似乎是为了防止灯烛倾倒,让上头的书籍卷册遭殃,因此罩着琉璃罩。
琉璃罩上漆着花纹,下方的灯台上也刻着花纹,与设困阁楼顶上镂空雕花的风格一模一样。
赫沙慈迅速翻动上头的东西,很快,就找到了一册非常厚重的手写笔记。
赫沙慈在上头,看见了何婉的署名。
她在第一页上,誊写着凌烟这两个字。
而往后一翻,上头密密麻麻的记满了东西。年号,月份,哪一日,细致到时刻,都一一的记录其中。
从第一页开始到最后文字结束,赫沙慈大致算了一下,这本书竟然前后记录了有十年。
而这本书内的纸页有所参差。应当是何婉本来是记录在不同的册子上,之后逐一将其装订在一起,集合成了这厚重的,石砖似的一本。
足足十年,在地下密室对于那些人皮怪物的观察。
十年。
何婉现如今才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