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慈朝着赶羊的牧羊女追去。
火焰不断向四周蔓延,爬上屋子,跨越过街道,带去强烈的炙热。
方绪从后面追上来,对赫沙慈做了一个手势。
这大抵是他们特使部内专用的手势,特使部应当有一套完整的手势密语,用于在这种无法开口讲话的危险时刻使用。
赫沙慈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懂。
方绪于是又做了一遍,动作幅度特别大,赫沙慈看他强调着幅度,于是便联想了一下。
脑子里蹦出来两个字。
海潮。
方绪比的手势,意思是在说海潮?
她掀起面具:“这儿哪有海啊?”
随后赫沙慈转过头去,被眼前发生的景象惊呆了。
随着牧羊女的前进,火焰在这个时刻,不再像是一种会焚烧一切的东西,而是变成了水一样浮动着,聚集着的,在原地逐渐升高。
它们聚集在一起,翻滚奔涌,不知从何处源源不断的出现的火焰,不断进入火海之中。
这些火焰像是被一碗给盛住的水,不断被注入,不断升高,沸腾着,在赫沙慈眼前升成了一片极高的火墙。
然后那片火,在高度越过了整个泰清郡城中,最为位高的佛塔之后,就真的变成了海潮。
整个火墙轰然倒塌,如同涨潮时的海水,哗然一声,朝前方声势浩大地扑了过去!
赫沙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已经听见了人们的惨叫声。
即便在火墙如同一只被放出牢笼的凶兽,汹涌奔去的时候,赫沙慈耳中除了那股火潮咆哮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但是她却觉得人声刺耳。
从西大街那头儿去,即便只是按照这股火墙的高度,火潮也会直接扑到四轴街!
整个泰清郡的分布重东南,轻西北,西面儿原便是占地儿少些,房屋也多为低矮,走的临近城墙处,便已经是一片荒凉。
四轴街几乎已经是城西的最后一条铺设着官道的大街。
这么一道火潮倾倒下去,竟然已经吞没了泰清郡城四分之一的城区!
火潮凶狠,所过之处,裹着滚烫炙热,挟着呼啸狂风,拍墙穿堂。
无数房舍不甚坚固的门窗,有所缺漏未曾来得及修补的房顶,甚至于城区最西处,糊着稻草泥浆,破砖烂瓦搭建起来的破屋子。
都在火潮到来的那一瞬间,被直接凭空撕了去!
无数细小的火苗紧接而至,在空中消散为无数细小的,像火星,却又漂浮着,蠕动着,像游鱼一般的东西。
一股又一股地钻进了四周人的皮肤里。
城西穷苦人家多。
穷人劳碌命,城西中人起的也格外的早。
有要赶早做农活的,也有急着去早市的。有一些年纪小,睡的迷迷糊糊的被,被奶奶从床上拽下来,穿衣抹脸,手里被塞了一盏小灯。
即便是在穷苦人里,侵晨游街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可以舍弃一个上午的收入,用来庆祝,欢度的活动。
在西街的一条街上,这些人提了灯,也敲着锣,打着鼓,有人吆喝着调子很高的一首粗犷的民谣在唱。
所有人都等着时辰到,便欢欢喜喜的出发,去与其他街道的人们汇合。
一个身影瘦小,脑袋上的细软的头发扎起来之后,显得头大的娃娃,被奶奶抱在怀里。
她的手软得连一盏灯都提不起来,便只是奶奶提着,她将一只稚嫩的小手搭在上面,假装是自己在提。
奶奶抱着她一颠,问:“奻奻第一次来侵晨游街,高不高兴?”
她咧开嘴,露出一只小乳牙,好奇地望着四周的大人。
奶奶又说:“等咱们看完了花灯,去大街上,奶奶给奻奻买蒸酪。好不好呀?”
早上露重,虽说是八月的天气,却也不免有几分冷意。奶奶与那小娃娃,身上都裹了好几件儿衣裳。
小娃娃身上裹的,很明显是奶奶的旧衣服,她没有那么好命,有自己的衣物穿。
就连刚出生的时候,都是用一块儿包袱布,直接裹起来的。
用娘的破布裹,用爷爷的破布裹,到如今,用奶奶的旧衣裳裹着,她靠喝米粥,也长到了这么大。
娘还活着的时候做乞丐,讨饭险些讨出了名堂,后来死了,跟百来个人埋在一个坑里。
爷爷还活着的时候,给人家做杂役,一天赚不来几个钱,去坑里挖娘的时候,染病死了。
现在只剩下她与奶奶。
这些事情奶奶常念叨,她从来没听懂过,但从来都听。
奶奶说了,等她长大些,再把她送到郡王府里去做丫头,好歹能吃饱穿暖,还有银子拿。
虽说是娘死了,可娘生前,在郡王府里那些年,与管家总是有交情了。
现下她人都死了,只剩这孤苦无依的娃娃一个,管家还想不出法子,不能将她弄进去做个丫头不成?
若是她娘没被赶出来,她如今也算得郡王府里的家生子呢!
奶奶左右晃着她道:“卖蒸酪的摊子呀,离郡王府可近呢!每年游街,郡王府都要发东西,咱们去领!啊!”
旁人的男人,年纪也大一些,过来逗小娃娃,狎促道:“莫污了人家的府门。你们这一身的补丁拆下来,都要打成一件衣裳喽。”
“便是人家府中最下等的杂役,也比你们体面些勒!”
奶奶啐他一口,道:“我一张老脸,左右也不怕丢得。嫌我们不体面,就发些体面的一副鞋子给我们穿哇?”
那男人呵呵笑着逗她怀里的小孩儿:“会叫爷爷么?”
“叫一声阿爷,给你买梅子粉吃哦。”
小娃娃看着伸过来逗弄的手指,顿了顿,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的异常凄厉,声音简直要盖过了前头唱曲儿的男人,四周所有人都转过头来,诧异的望向她。
奶奶不知道她怎么了,打开旁人的手,抱着又是颠又是哄。
然而这一次素来的乖巧的小娃娃,却直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
这不像是生气而愤怒的哭声,而像是——
被拉长了的警报。
奶奶似有所感的朝着小娃娃面朝向的地方望过去,只见那头骤然发亮,霎时间竟是整个东边亮如白昼。
“哎哟!”
有人喊道:“这是天亮喽?!”
“不是天亮啊,是花灯队伍过来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地望向那片明亮的地方。
直到越来越亮的光,连带热朝自己扑来,他们睁大了眼睛,仿若在那一刻,看见了朝阳升起,朝霞满空。
也同时看见了地狱之门洞开,业火席卷而来。
“轰!”
一时之间,数千百人,惨叫迸发!
大量被火潮携带来的碎木石,劈头盖脸的砸在人们身上。
在火潮穿透人们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几乎都失去了听觉,同时似乎丧失五感。
先是感到一阵极度的凉意,随后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这其实是滚烫。
灼烧的滋味钻进人们的皮肤,不断向身体内爬去,就像一只熊熊燃烧的虫子,在体内深钻深挖。
不停地爬,爬,爬!
爬进皮肉深处,爬进骨髓,爬进五脏六腑之内!
灼烧!
惨叫的人们彼此撞在一起,全部翻滚着到底,大叫着在身上拍打。
在发现拍打无效之后,人们又开始在身上抠挖,活生生用手指甲扣开皮肤,挖开血肉。
这个时候,似乎连挖动伤口时,产生的剧烈痛楚都不重要了。
人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挖!
要把火挖出来!
要把它们从身体里弄出来!
人群嚎叫,嘶吼,撕烂自己的衣服,疯狂往墙壁上,地面上撞击。
他们咬开自己的手掌,挖开自己的肩颈,企图从伤口处,伸进去手指,按住体内燃烧的火星,去把它按灭。
然而无济于事。
小娃娃摔在地上,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在火潮到来的那个瞬间她就死了。
小孩儿比不得大人,从肩颈处进去的火焰,几乎是在瞬间就爬进了她的大脑,瘢痕已经蔓延出了她的舌头。
她死了之后,要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热一些。
无数惨叫的人慌不择路,从她身上踩过去,又猛然摔倒在地上。
小孩儿柔软的手脚,骨头被踩裂的声音,大概不会比一支竹子被折断的声音大多少。她很快被踩成了一块儿软绵的肉摊。
而奶奶比她死的更晚一些,像河流中一块儿凸起的石头,大睁这眼睛,死不瞑目的倒在街道上。
而很快接连倒下的人,一个叠着一个,互相挤压着,死人不能再动,活人也动弹不了。
被夹在其中的,半死不活的人,几乎要将眼珠瞪出眼眶,大张着嘴,感受着层层叠起的,在自己身上的人,正在往下沉。
而他们胸腔中的气,也在逐渐的被挤压出去,直到胸骨开始咯咯作响,最终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
这些被挤在人群之中的人,大抵比火潮来最初,便立即殒命的人要好些。
起码他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比压在自己上方的,大抵也要幸运一些。
因为压在上头的人,还在惨叫着滚来倒去,而他们已经因为被压在其中,而出离地清醒了过来。
他们在内里五脏六腑被灼烧的痛苦之中,与外头肋骨一截一截断裂的绝望之中,无比清醒。
眼泪从眼角冒出来,甚至都无法流下去,他们只是被迫维持着一个动作,感受着逐渐死亡的时刻。
死的人或许在这个时候有后悔,有愤怒,有在心中呼喊求救,也有人已经认清了现实,开始回头细数自己的人生。
胡状元自认自己在街坊里,都是有文化的那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从来清高自傲,不屑于参加一些俗世里的杂事的。
可他回头想了想,发觉也没什么可懊恼的。
他年仅五十了,状元的名字是爹娘给的,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娶不来老婆,孤身一个。
这么点儿热闹,他凑了,死在这里,是他命中该得的
胡状元信命,他念了一辈子书,没考出什么成绩来,他觉得这是命。
他认了。
虽然早有人告诉过他,他其实当年曾经有机会中榜,只是因为曾经力挺,一个叫做周诚的考生,而被人刻意纂改了试卷。
他也觉得认。
福兮祸兮,周兄与他一朝论诗,相谈甚欢,怎么会因此而后悔呢?
只是不知道周兄落榜之后,又到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事呢?
为什么当年他对自己的声援,感激涕零,借了银两,承诺归家之后,便将寄信来将银子奉还,却没有了消息?
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胡状元没想到在自己临死前,脑子里想的还是这一件事。
他看人不会出粗,即便街坊斩钉截铁的告诉他,绝对是被骗去了钱财,他也不认为周兄是故意为之。
周兄的谈吐,他的文章,字里行间都告诉胡状元,他不是那样一个人。
只可惜他后来日子越过越落魄,到了有时候,水米都难打牙的境地,更遑论再去找人了。
胡状元就这么一点一点,如同眼睁睁看着被子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流下去。
“滴,嗒。”
“滴,嗒。”
“滴,嗒。”
有人站在他面前,轻轻地笑,口中念着滴答的声音。
“真是凄惨啊,”那个声音轻轻地说,声音细而脆,像个姑娘的声音:“真是太难过了。”
“不知道这样被压在下头的人,死的时候痛苦,还是活着被活活痛死,来的痛苦?”
另一个声音道:“你不是已经体验过了么?”
属于姑娘的那个声音笑了一阵,随后道:“嗯......确实是,不过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我已经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还会记得呢?”
说话的人,说着弯下腰,将手按在胡状元的脸上。
对方似乎感受着火苗钻进皮肤里的感觉,口中发出一声痛呼。
“还是好痛呀。”
她轻轻的说。
这个人说起话来,拿腔做调,非常注意语气的顿挫,听上去,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姐。
那种常年处在深闺,说起话来细细的小姐。
“怀念么?”
“这种痛苦还是算了吧,”她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我还是更想,看见其他人遭受我曾经的经历过的一切。”
她低头看着瞳孔逐渐浑浊的胡状元:“你们就是第一批。”
“好了,看够了么?我们该走了。”
另一个声音道:“何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