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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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四美终于到了拉萨。

在五天五夜的火车与长途汽车劳顿之后。

四美觉得自己活象一张皱纹纸,浑身都是疲惫的褶子,每一道褶子里都写着一路的辛苦与不易。

可是,四美的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拉萨的天空,蓝得简直叫人想流泪,空气纯净,有无限的透明感,一景一物无不色彩明艳,建筑雄伟壮丽,乔四美站在这样的蓝天下,踩着这一片陌生的土地,足足傻了有十分钟,慢慢地才回过味来,自己,是真的来到了西藏了。

离家几千里地,便是四美这样不管不顾,莽莽撞撞的人都生了几分怕意来。

不过不要紧,四美想,这里有戚成钢。

那个她一见而钟情的人,就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角落。

她离家远了,可离他却近了。没什么好怕的。

四美找了一个很小的邮局,给大哥一成挂了一个长途。

那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是大哥的声音。

四美在乍一听到哥哥的声音时,不是不慌不怕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大哥并没有骂她。半句也没有骂,大哥的声音里的倦意从细细的电话线里传导过来。

一成说:你也不必跟我讲你去了哪里,要干什么?我随你。

四美突然心酸起来,眼泪哗地一下铺了满脸: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办好了就马上回去,大哥你放心......

那一头乔一成打断她的话:我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腿长在你身上,别说我只是你哥,我就是你老爹,也只顾得了你一时顾不了你一世。四美,你大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青春呀好日子呀,也没几年了,他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那边电话嗒地一声挂了。

四美觉出,自己这一回,真的是伤了大哥的心了。

乔四美又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给戚成钢打一个电话。

这一回,信号清楚了很多。

戚成钢不在,接电话的,是他们的连指导员。

乔四美说,自己是戚成钢同志的未婚妻,这次特地来找他结婚的。

指导员非常地感动,说是戚成钢出外检修道路,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会派人来接乔四美。

来到拉萨的头一夜,乔四美住在一个很小的招待所里,夜里寒冷几乎把她冻得半死。她缩在硬得硌痛她骨头的床上,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冷得不停地发抖,只得起来倒上一杯热水暖着手。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乔四美打小就是没心没肺的,神经粗如老树桩子,可是在这个异乡的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只得一棒水的温度,这么一个时刻,她想的却不是她千里追寻的那个人,而是她的兄姐们,还有他们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

四美捧着杯子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大哥,二哥,姐。

第二天,乔四美便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乔四美后悔了,她想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一夜未睡的乔四美便收拾了东西,付了招待所的费用之后,剩下的钱够不够回家她也拿不准。

但是在招待所门口,有人在等她。

两个穿军装的人,风尘赴赴,脸色黝黑疲累,上前来问:请问你是不是乔四美同志?

四美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位与自己通过电话的指导员派来的人了。

两个战士都极其年青,怕是比四美还要小上三两岁,不住地用眼光打量着四美,看这个似乎连脸都没有洗的女孩子,疲惫之下露出的那两分秀色来,在刚才的那一刹间,她的眼睛里涌上的一层薄泪,就好象看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神态,让衣着随意神色不安的她显出一种柔弱无助来。

这两个年青的士兵在心里叹一声:戚成钢走了什么狗屎运,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亲。

他们其中一个热情地对四美说:我们指导员叫我们来接你,车就在外头,还要有个个把小时的路,对了,我们指导员还说,你们刚来西藏的人,会有反应,让我们先带你去这里的部队医院看一下再出发,不急的。

在医院检查了,四美的高原反应还算好,吸了氧之后她便觉得舒服多了。

四美跟着两个士后出发了。

越前行便越冷,四美披上了那位稍健谈些的小战士的军大衣,一路上昏昏欲睡,错过了路过的所有风景。

终于到了目的地时,四美觉得人清爽了一些。营地很安静,一个黑脸大汉早迎了出来,自我介绍说就是那位指导员。握住四美的手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现在只听说我们的士兵被对象甩了的,像你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不多见啊,不多见啊!

快两点了,指导员带四美去食堂吃饭,伙食并不好,可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四美吃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困意便上来了,指导员又安排她在专门接待军官家属的宿舍里休息。说是戚成钢还在外执行任务,信号不好也没联系上,好在,明天他们就返回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美才算见到了戚成钢。

戚成钢与他的一个战友在外检修保养公路,那段路路况还算不错,只是人烟稀少,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几天,从天而降的乔四美让他觉得头顶上正正在打了一记响雷。

四美呆望着戚成钢,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这一路的风尘与辛苦都值了。

戚成钢比半年前略黑瘦一些,可是更加挺拔,斯时斯地的他有一种在大都市里呆着时没有的气势,他站在那里,尽管神情惊诧,但是却英挺如松,真是剑眉星目,正是男人最好最光鲜的年岁。

四美对着他微笑,继尔无声地大笑,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人,这正是她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一个时刻。

然而戚成钢并不有如四美想象中的那样,飞奔而来把她抱入怀中,当着那么许多的年青士兵的面紧紧地拥抱她。

他只是呆站着,好像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难题,一个超乎他的理解力与接受力的难题。

是指导员解的围,他拍着戚成钢的肩说:高兴傻了吧?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

那一天的傍晚,来了个部队上的宣传干事,是专门来报道南京姑娘乔四美千里奔波,来嫁边防军人的事迹的。

乔四美不知道的是,戚成钢与指导员私底下的一番谈话。

戚成钢说:指导员,我我,我不能跟她结婚。

指导员大惊:你说什么?你这么快就变心了?你起了什么花花肠子?

戚成钢说:我,她,我跟她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以前是同学,半年前只在街上见过一面。

指导员怒气冲冲道:你跟人家通了那么久的信还说不是那种关系?

戚成钢觉得有点儿委屈:可是我信里头什么出格的话也没有写,我以为就是老同学通通信,没想到她误会成这样。

指导员气疯了:误会你个头,我听说人家还给你寄了照片。

我看都没看给风吹跑了。

我看你还是脑子放清楚一点,现在部队领导都知道这个事儿了,要不怎么连宣传干事都来了呢。我实话告诉你,首长要给你们做证婚人呢。

戚成钢呆若木鸡。

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如就将错就错,这女娃子也没什么不好,有模有样,身条子也好,人也不傻,上赶着来了,连结婚证明都打好了来,一定可以跟你踏实过日子的。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你长的是人模狗样的,可是凭你的水平,军校是考不上的,现如今,没有文凭就提不了干。再干个两年,领章帽徽一摘,回家还是个平头老百姓,你指望能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小丫头,精得汗毛孔上都长心眼,口袋里没有文凭没有钱哪个肯跟你?你还以为是我们那年代呢?人家正经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叫你像我似的找个农村娘儿们你肯不?

一番话说得戚成钢心里七上八下。

然而事情的发展,也由不得他犹豫不定了。

部队的首长第二天就来了,要亲自给这一对新人证婚。连拉萨电视台都给惊动了。

乔四美与边防战士的婚礼,就这样,被竖了个典型。

当一切的热闹都消停了之后,乔四美才有机会与戚成钢独处。

他们对视的一刹那,心里都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两样心思,一处闲愁。

乔四美在这里也不能久呆,三天以后,连里特批了戚成钢两天假,让他送四美回家。

火车开动的时候,戚成钢终于如四美所愿往前追跑了两步,四美刷地拉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来,冲着他大喊:成钢!成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地叫他的名字。

她英俊的,英姿勃发的,白马王子。

她的爱人。

他挺立的身影一点点地远了。

四美回到了南京。

风尘赴赴,头发蓬乱,皮肤干燥,人消瘦得如同一把一夜之间失了水份泛了黄的青菜,脸颊两块高原红,眼睛倒是亮得很,目光灼灼。

成了一个已婚妇人。

军属。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也出生了。

常征终于把事情在电话里跟齐唯民说了。

齐唯民很快就要回来了。

乔七七听常征说阿哥要回来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吓得常征一把要把他拉起来,可是病了许久,没有力气了,七七人又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着,常征只得说:七七,你起来说话。七七,七七!

乔七七呜咽着像是喘不上来气:阿姐,我不能见阿哥。求你不要让我见阿哥,我没脸见他。你就告诉他......

常征拍着七七的背,这孩子像是要窒息了似的。

七七缓一缓又说:你就告诉他,我病死了。我,我这辈子,都没脸见阿哥了。

常征也哭了,都是我的错,她说。

七七回手拥住常征:阿姐,他说,不怪你。怪我自己。还有,我想,兴许这都是命里注定好的。

十七岁的乔七七,早早地,认了命。

齐唯民在两个月以后回来了。

常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齐我对不起你。

齐唯民伤心地抱住消瘦脱了形的妻子,两个都流了泪。

乔七七躲了起来,没有在齐家。

齐唯民回来后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乔七七其实一起在杨铃子家,白天在铃子爸开的小工厂里帮忙,晚上就住在他们家里。

乔七七那天下班以后,迎面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齐唯民。

七七下意识地拔腿就要跑,被齐唯民一抓拉住。

齐唯民叫:七七。

乔七七放声大哭:饶了我吧阿哥,求你原谅我。

齐唯民抱着这个吓坏了的孩子,笑着说:自然,我是原谅你的。我跟你阿姐,都原谅你。不是说了吗,年青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齐唯民想,上帝原谅你,是因为你年青。

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大话西游》这个电影从大陆火回了香港,周星驰成了星爷。

在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中,他演了两个小角色,一个是宋兵乙,有两句耀武扬威的台词,另一个是囚犯,出场不到两分钟,被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拍死。

这一年,一个叫h.o.t的韩国组合风靡中国。他们穿着裤管异常肥大的超级“水桶裤”,戴着亮闪闪的首饰,耳朵上挂着耳环——。少年们无一不被争相模仿。满大街晃悠的都是这付打扮的年青人。时间一晃,就到了九七年。

2

九七年年初,一成对大妹妹三丽说,要不,你跟一丁把婚事办了吧,你们也处了这么些年了,是有比较深的感情基础的,一丁那个人我看很诚恳,值得托终身的。

三丽想一想说:最近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而且,爸还在外面。

一成说: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事,你看四美的婚事,叫人看着就悬,还有二强跟孙小茉,也说不明白他们在粘乎个什么劲儿,你还是把婚结了吧,咱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就你跟一丁的感情是常态的,哥相信你们将来必定也好。结吧结吧,冲冲家里头这股子邪劲儿也好。

三丽还有点犹豫:大哥,那爸,咱们通知他一下吧。托人带个信过去?

一成挥挥手:不要提那个人。这么许多年,有他没他,有区别吗?

三丽终于和一丁结婚了。

按照一早说好的,他们没有办酒,只两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等一丁拿了假,他们俩个去旅行一趟。

一丁说了,这两年在公司这边做得不错,也存了些钱,可以走得远一点了,去深圳吧,听说那里现在建得可好了,隔着海能看到对岸的香港,可是三丽说,她想去北京。

一丁豪爽地说:先去北京再去深圳!

三丽笑道:你疯了,一南一北隔好几千里路呢,那得花多少钱?

一丁说:三丽,我挣得钱花在你身上是花得最值的了。

三丽笑了,笨笨的人讲起情话来,老实里头带了三分硬棒棒,可是听起来格外暖,熨斗似地从心上烫过。

三丽到底是比一成要会做人些,这一回,她顺带着请了二姨一家子,加上一丁的一家子,也团团坐了整两桌。

一成那天单位临时有急事,急得他简直头上要冒出火苗来,还好,终于没迟太多,到饭店时,迎面就看见了三丽,站在大门口张望着,看见他,直扑了过来。

一成略略把她推开一点看看,三丽今天穿了大红的羊毛套裙,化了新娘妆,头发高高地盘起,簪着两朵玫瑰骨朵,平时里有些黄黄的面色全不见了,脸孔被照亮了似的,非常漂亮。

一成笑起来说:这套衣服果然比前两年找裁缝做的那套洋气多了。

三丽笑起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一成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一成跟着三丽一起上到三楼,快要进包箱的时候,三丽突然停下脚步,有点怯怯地说:大哥,嗯,先别进去,先来见个人。

说着拉了一成拐上楼梯,一丁租了间客房今晚要住这儿的。

三丽打开门,兄姐俩个进了屋。

一成一眼看见那个坐在小茶几边的沙发上的人。

三丽看看一成的面色,劝道:大哥大哥,你可别生我的气。

一丁也走了进来:大哥,是我的主意。我跟三丽,我们一辈子的大事,还是想有爸在场。是我托人去通知爸的。

乔祖望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

他老了不少,两鬓花白了,显得又可怜又有点脏像,这两年他在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走得近的时候,乔一成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丝丝惭惭的神情一闪而过。

一成对三丽和一丁说:不早了,还不赶快开席?走吧。

三丽松了口气,跟一丁一人一边搀着乔祖望,一起回到包箱里。

乔祖望在大女儿乔三丽的结婚家宴上,坐了主桌。

那一天的家宴,气氛一直还算不错。

就只是,有个叫人想不到的人,喝得多了点。

孙小茉。

二强自然是要把小茉送回家去的,不知为什么二强心里有些惴惴的,这样子的小茉叫他感到很陌生。

送了小茉回去时,小茉还有些糊涂。

小茉妈说,你要照顾照顾她,喝醉的人,都死沉死沉的,我可弄不动她,你们也是领了证的夫妻了,说起来也不要紧。

二强给她擦了脸,让她脱了外衣睡下。小茉突然伸过手拉着二强,把一张热扑扑的脸全理进去,便一动也不动了。

二强不知她怎么了,也不敢动,站到腿都酸了的时候,小茉才说:二强,你不要走。

三丽跟一丁本来打算是结婚后单过的,一丁妈老早说放出话来,家里的房子是有,可是,是给二儿子结婚用的,老大要有老大的样子,歉让一些。谁知道一丁的弟弟自找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女朋友之后,对对方巴结得了不得,那女孩子在来过王家一次之后,就挑明了说,以后是绝对不会在这里结婚的,连抽水马桶也没有,怎么过日子?而且她也不能在披屋里烧菜做饭,染一身油烟蹭一身老灰。于是一丁弟弟自定婚之后就搬去了女方家里,差不多就是一个倒插门了,一丁妈气得仰倒,却没奈何。一丁爸说,那就把家里的房子给了一丁吧,一丁妈起先不答应,说还有个女儿呢,一丁爸说,就算你女儿肯住在家里人,你未来的女婿也不一定肯,不是每个男娃都跟你儿子似地,上赶着做倒插门。

三丽想着,在外租房也是一笔大开销,也就跟一丁商量了,把新房安在了王家。

从此两个女人开始了漫长的艰苦而卓绝的斗争。

等他们俩旅行回来的第二天,一丁妈在晚上三丽下班时,便舒服地坐在堂屋的一张扶手椅上,说:唉,这下子可好了,媳妇熬成了婆,我也可以吃吃现成饭,享享儿子媳妇的福了。

三丽明白她是叫自己去做饭,略略有些为难,还是系了围裙往披屋子里去了,出去时对一丁丢了一个眼风,一丁也就跟了出去。

三丽把水开大,在哗哗地水声里跟一丁切切私语:你妈说做糖醋排骨,叫不要做得水叽叽的,炒出糖色来,怎么个弄法呀。

一丁笑着也不答,自顾就做了起来,三丽看他动作娴熟,笑着啃一个西红柿在一旁看,又把西红柿递过去叫一丁啃一口。

菜饭都上了桌,一丁妈却笑说:哟,想吃媳妇的饭,吃得还是儿子做的。

三丽脸一红赔笑说;我是不大会做饭。

一丁妈便说:哪有天生就会做饭的人,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

声音里全是紧巴巴的怨气,听得三丽心里不高兴,这还是她的新婚里头呢,到底还是看着一丁的面子没有作声。

一丁妈看三丽没出声,像是一方挑战的没得到对手的回应,叫那鼓着的气势白白地散了实在不甘心,便堆了笑出来问:三丽啊,原先你在家里不做饭的啊?真好命哦!

三丽垂了眼微笑答:哎,我们家都是男的做饭,我大哥,我二哥。

第一顿饭就吃得梗在心口,一丁妈背了人老大的不高兴,跟老伴嘀咕:又不是大干部家出来的,又或者是世代书香家的小姐也就罢了,不过是跟我一样的贫民丫头,摆个什么谱!

一丁爸干咳两声止住她的唠叨,没有理她的话头,她自己讪讪地说:算了吧,王一丁要做老婆奴也由他吧,反正他也......

下面的话,被一丁爸大力的一声咳嗽给压得吞回了肚里。

乔祖望回到了老屋。

事情已过去了几年,原先的那些个债主也灰了心,而且也惭惭想通了,乔祖望也的确在里面没有捞到多少油水,而且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再过来闹的话,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弄出人命官司来。

乔祖望在家里深入简出了一段日子,见一切风平浪尽,慢慢地,也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来。

他先是叫二强把家里钉死的那些窗子全打开,三丽的四美一起把屋里屋外好好地打扫了一番,添了些新东西。四美又住回了老屋这边。

乔家老屋里终于装上了电话,乔一成给出的钱。

乔老头对这个新玩艺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象当年对电视那样,时不时地要打两个电话到儿子女儿单位去,叫乔一成后悔得要死,不该给家里添这么个东西。

乔老头慢慢地走出家门,开始与旧日的牌友们恢复了往来,又开始常聚在一处打牌了。

他自从出了那回事以后,原先的厂子里便把他的工资给断了,现在他想要,也找不到门路了,原先的厂长也退了,家也搬了,老工友一个也找不到了,乔祖望气得大骂社会主义要饿死人了。

乔老头于一个春天的傍晚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把儿子女儿通通叫到身边来,提出,现在各人都结婚成了家了,条件也好了,可是眼看着老爹爹却潦倒成这个样子了,要他们每个人每月贴自己一些钱过日子。

乔一成先冷哼了一声,弄得三丽也不好开口了。

倒是乔二强先开了口:你要我们每个月贴你多少?

乔祖望说:那要看你们的良心了。

乔一成打断他的话:不要提这两个字,你给个数,我们也斟酌一下。

乔祖望心里其实早想好了一个数字,自己暗地里算过,老大的工资不算低,老二差点儿,三丽没什么钱,可是她男人公司是不错的,好象王一丁新近升了什么主管,想必也不差,四美的饭店上了四星,应该也不差,四份儿加起来,可以让他过上很舒服的日子。

可是,看着大儿子脸上的神色,不知不觉地,乔祖望就有些胆怯,自动地把心里头各个人要摊的数目减了些说出来。

乔一成听了笑了一笑:好好好!是吃了一堑长了一智,现在终于明白做人不要太贪心了,好吧。我给你这个数。

乔一成说的数比乔祖望说的又少了些,不容得乔祖望开口,乔一成说: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乔祖望被儿子话里连着的三个好字震得不敢吱声了。

结果,弟弟妹妹们要给的数当然也一样少了些,乔祖望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算,这一回真吃了亏了!

四美突然说:对了,说起来,咱们家,应该是兄弟姐妹五个的,那个小的,他也成了家了,女方家是独女儿,听说还做了点生意,他不要也算上一份儿吗?

一成打断她的话:算了吧,不要算上他。

那个孩子,一成想,那个孩子啊,那份仓惶的日子。

一成接着说:钱我们会按月按时给你,一分不会少,我可以替弟妹们保证,但是,你要是拿去赌输了,我们可不给二回,这个,也要先说下,谁要偷着给你还赌债,以后你的生活费用全由他一个人承担!

一番话,钉是钉卯是卯的,乔祖望被大儿子的气势给镇倒,只剩下听着的份儿了。

过了不多久,三丽便怀上了孩子,一丁高兴得什么似的,忙完了公司的事,回到家更是把三丽侍候得直手直脚,一丁妈更气了。过了五月,一成的单位开始大忙起来,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香港回归。乔一成也在采访中结识了某区宣传部部长,年青的女干部,项南方。

3

九七年,是电视台大忙的一年。这一年,台里在人员安排上来了次改革,开始实施搭档制。

算起来,乔一成也是资深记者了,这几年,在台里,他虽不是样样拔尖,可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子,倒也有了不错的口碑。

搭档制一开始实行,有人忙不碟地寻问是否可以自由组合,比较处得来的人在一块儿工作,也顺心些,可是乔一成因为平时跟同事们比较泛泛,所以反倒没有那么急惶惶的,安心地等着领导分配。

正式组合那一天,乔一成正巧外出采访一个突发新闻,回来的时候,听说人员已安排定了,有人告诉他,他的搭档在食堂吃饭呢,是个新引进的摄像,年纪不大,可是听说挺牛,原先是电影厂拍电影儿的,姓宋。

乔一成想,既然将来要一块儿工作,总得有个好开始,便往食堂走去,要会会这位新搭档,打个招呼。

迎面,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削了许多,可是身姿挺拔优美,面容娇好,一头卷曲的长发,竟是常征。

乔一成隐隐听说新闻部从报社挖来个文字记者,原来竟然是常征。

常征目不邪视,打乔一成身边经过,说起来也是亲戚,可是常征一直不大看得上乔一成,自七七的那件事之后,对他的意见更大。

乔一成在心里苦笑半声,想,行,不理就不理。你命好会股胎,投个教授做老爹,若你有我这样的命,你清高得起来再说吧。

一走进食堂,便听见有人高声谈笑,声振四野,气势浩然。

那人一把好听的亮嗓子,一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你看,看我这边侧脸,人家都说像年青时的寇振海儿,再看,看我这边的侧脸,像谁?象不象那个歌星林依轮?你再看我的嘴这部分,像谁?像不像那个中央书记处书记温家宝?我跟你说,我将来老了,就得象了温家宝,越老会越像。

乔一成朝天花板翻翻白眼,我的天。

正说得热闹,有人叫:宋青谷,你搭档来了,乔一成,这边。

宋青谷一站起来,便带出一派气宇轩昂来,衬得南方人乔一成又缩小了一轮。

宋清谷用手在短得恨不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上用力一擦,伸过来与乔一成极短促地一握。

从此,乔一成便与宋青谷开始了数年的搭档生涯。

处了一段日子,乔一成发现,宋青谷此人,的确如他人所传言的,自视甚高,不过他也有资本,这人技术一流,身大而腹不空,颇有点灵气,到底是拍过电影的人,画面感特别好,做了几档专题节目,一下子就把人震了。虽说有时言语夸张些,人倒实在,敬业得很,有两次,乔一成看着他一身旧衣,为取一个好的拍摄角度,随地就跪下,趴下,甚至仰面躺下,不由得生两分欣赏的心。

宋青谷起初却是一万个看不上乔一成,嫌他粘乎,不爽快,看到乔一成钱包里的钱都是按票面大小齐齐整整地排着,早从鼻子里扑了一大阵子凉气。

让宋青谷对乔一成看法有所改善的,是之后不久的一些事。

新闻部搞改革,说是各栏目的人员不应该固定,应该大家轮着制作不同栏目的节目,比如早新闻,八点新闻,时政报道,专题节目,投诉类节目等等,以期历练队伍,培养一批全才。

乔一成与宋青谷搭档的第二个月,就被派去拍一个月的投诉类节目,叫《热线700》,宋青谷一听就大声嘲笑:我呸,还007咧!我一个拍电影的沦落到搞电视也就罢了,还他娘的家长里短起来!老娘们儿打架咱是拍还是不拍?

乔一成倒只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照样干活。

有一回,他们俩一起去采访一个制假水泥的窝点,装成水泥贩子,被一个线人领着,去找造假者买水泥。

去了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象西北窑洞似的地方,往里走了约莫一百米才看见人,四壁上点着一两根火把,火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地投在地面与石壁上。宋青谷的手拎包里装了个针孔式的偷拍机。直到暗防结束,乔一成他们走出老远了,才发现,那线人的后背衣服全湿了。

怕的。

两个人这才后怕起来,那制假者面目可怖,身材高大,身旁还站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他们发现身份,说不定把乔一成他们杀了,就地埋了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回,乔一成跟宋青谷去暗防卖黄色光碟一条街,结果就露了陷儿,被人追出去老远,起先宋青谷还不肯跑,气势十足地说要跟他们干上一仗,被乔一成死拉活拖地,才跑了。那领头追的人,边追边从怀里摸出一柄明晃晃的东西,可不就是一柄西瓜刀!两个人直跑了有半里地才甩开那伙人。

乔一成喘得不行,惊恐地摇着手,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宋,你你......你这个人......样子,样子,实在,实在太正,架子太足,恨不得,恨不得脑门子上嵌上几个金光......金光闪闪的大字,实在,不适合做暗防。

宋青谷笑问哪几个字,乔一成恢复了正常呼吸,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卧底。

宋青谷放声大笑。

宋青谷慢慢觉得,乔一成这个,虽然有点小男人,但倒是能曲能伸,衣着规整地采访市长时,言谈得体,穿上件半旧的夹克,腋下夹一个人造革小包,活脱脱一个私企小业主,有一次去暗访一家所谓的“男科医院”,他穿了件有黄渍的衬衫,扎了条皱巴巴的领带,外罩一件过时西装,竟然真有三分猥琐,也难怪那蒙古大夫诊断他有“二期淋病”。

按宋青谷做电影的专业评价,他自己是偶像派加实力派,而乔一成就是那演技派。

在了解了乔一成离过一次婚时,宋青谷说,有些好茶,那头一道水,是要倒掉的。

乔一成对他的态度心存感激,同时也略微有些奇怪,宋青谷虽说面相比较成熟,其实不过二十五六,比自己小着好几岁,怎么就这么成熟呢?慢慢地才知道,那不过是假相,就象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装得再像,也免不了要露一点马脚。

有一次乔一成开玩笑地问宋青谷想找什么样的爱人,宋青谷没有正面回答,而说:我半生的理想,是在郊外盖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房,有落地大窗。我的爱人来看我,走到花园时便抬头,正好看到立在窗边等待的我,仰起的脸上,天真与喜悦交织啊。乔一成扑地一声把口里的一口热茶喷出去,说,老宋,你真是伟岸身躯玲珑心。

从此明白一个真理,所谓成熟,的确是与年龄有关系的,没到该熟的年龄就熟和到了该熟的年龄还不熟一样是变态,而非常态。

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倒认真地做起朋友来,说起来,乔一成的第二段婚姻还是宋青谷给成全的。

随着七月的来临,电视台越发地忙碌起来,那一天,宋青谷跟乔一成去本市某大区参访,接待他们的是该区新任的宣传部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那就是项南方。

乔一成的两个妹妹多少也能算有些姿容,前妻叶小朗也有可人的地方,他的表嫂常征更是大美女,电视台上上下下漂亮的女孩子也多,所以在他看来,南方长相颇为平凡,眼小而嘴阔,肤色也暗,可是,一成却承认,南方是他看见过的,气质最端正的女子,利落而大方,很是能干的样子却又懂得收敛锋芒,言语得当又无官腔,使得采访十分顺利。

让乔一成惊讶地是,南方与宋青谷十分熟悉,见了面南方便叫“谷子”,一成以为她在叫别人,却不料叫的就是宋青谷,宋青谷还张开双臂开玩笑地问南方要不要拥抱一下。之后乔一成问起这件事,宋青谷说,两家的父母原本就是认识的,一成见宋青谷没有明说,便也没再问,他听说宋青谷家好像是有点名望的,想必南方家也一样是干部。

那天采访工作结束后正是午饭时候,南方提出请一成他们吃午饭,一成以为还是那种公家的请吃,不料却是南方私人请客,还特地地问乔一成能不能吃得辣。

南方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风味馆子,她说这里虽小,但是川菜是极正宗的,吃饭时,南方还给一成他们布菜,显得温静而体贴,并且请一成不要叫她“项部长”,象宋青谷一样,叫“南方”就行了。一成对这个年青的女干部的印象好极了,不由得便在宋青谷面前多赞了南方几句,宋青谷朗声笑,然后说:哎,很少听你这么夸一个女孩子,怎么样?追追看?

一成一下子红了脸,连连说自己绝没有那种心,不过是看给人这样好印象的年青女干部比较少,才多夸了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再说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要追吧也是你去追才合适。

宋青谷说:没有可能,她比我还大几岁,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

乔一成问:那关键是什么呢?

宋青谷叹一声说:太熟啦!又说:南方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快三十了,家里也急。我说老乔,你真可以试试,你们俩个,个头也挺配。

乔一成连连摆手。说:一领芦席一片天,怎么可能联系到一处?

宋青谷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说,老乔,你这人就是这点最不可爱。

不过,乔一成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叫宋青谷这么一说,倒仿佛心里藏了点儿鬼似的。

南方所在的,是全市第一大区,是电视台经常要采访的地方,所以乔一成与南方在工作中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常常在工作结束后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偶尔南方到电视台来的时候,也总顺便看看乔一成和宋青谷。

乔一成觉得,与宋青谷项南方相处着,自己倒开朗了些,自嘲地想,是与年青人接触多了,自己便也多了两分青春朝气。

有个周四,四美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又懒待动弹不肯上医院,乔一成便替她去市级机关医院用自己的名字开点药,才拿了药出门,就看见南方了。

南方脸色黄黄的,像是不大舒服,自从注射室里出来。

乔一成忍不住出声叫她,南方回过头来看见乔一成,眯了眼笑。

一成说:脸色这样差,怎么了?

南方说:没事,就是累了一点,发了两天烧。你呢?也病了?

一成把手中的药对她晃晃:是给我妹开点药。忽地想起,用的是公费来拿药,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一成看南方象是撑不住的样子,说:看你这样,自己怎么能回去,有车接你吗?

南方略一停顿答,没有。

一成看看阴得像要落下来似的天空,说:干脆我送你吧,看这天。

南方点点头,报了个地址,一成知道那是市级机宿舍。南方说,家里是舒服多了,可是宿舍离单位近,平时她多半住这边,周末会回去的。

一成果然送南方回去,他不知道,其实南方是坐了车来的,南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宁可乔一成来送她。

一成送南方回了宿舍,发现她这一小套房,舒服整洁,到处齐整地码了书报,很少女孩子的小玩艺摆设。南方周到地请他不必换鞋,一成还是小心地换了双鞋,这地板真是太干净了,让一成不忍心就那么踩两个鞋印上去。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一成想,总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让病人睡觉,便快手做了一碗热汤面,淋了点麻油,不至太油腻,看南方吃了面和药,才走了。

南方躺在床上,裹了被,回想着。乔一成不英俊,但是五官搭配舒服,气质也温和,想必脾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几回的报道写得很极为精彩,那些新闻套语俗话下面,总有一点他自己的东西渗透出来,不激烈,但是很执着坚定,有滴水穿石一般地韧性,这让南方相当欣赏。

而且,南方微笑起来,做饭的手艺还真不错。

药性上来了,南方渐渐睡着了。

4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一岁多了。

是个小姑娘,叫乔韵芝。

乔七七也算是结了婚有了小家的人了,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家里,齐唯民一直不放心,看着突然空出来的七七的床铺,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七七已离开的现实。

七七还有许多东西丢在阿哥家里,他的衣服,他喜欢的漫画,他从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从来没有提起来要把东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着,想着替他收拾收拾送过去,可是被齐唯民拦下了,宁可买新的衣物送过去。

常征叹一口气,也明白齐唯民的心,好象东西没送走,也就等于七七没有走。

铃子生女儿的那一天,是一个极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过了没多久,杨铃子就进了妇产医院,预产期已过了二十天,孩子还没有动静,杨家人急得不得了。

说来也怪,进了医院的当天下午,铃子就要生了。

齐唯民和常征陪着乔七七和杨家人一起送铃子进了产房,一干人在外面等着。

原本,齐唯民看乔七七脸色刷白的样子,简直舍不得他去妇产医院。可是常征说,得让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后果也要自己去面对,谁也替不了。

七七说: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说得对,我还是要去的,怕也没有用是不是?

因为胎儿的位置不大好,杨家人挺担心,巧的是常征认识这个医院宣传科的一个干部,连忙找了她来,请她一定关照一下,她进产房交待了一下,出来说,接生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助产士,一家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三个多钟头以后,杨铃子顺产,生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小女娃。

铃子被推了出来,睡得很沉,头发蓬乱地落在枕上,那个小小的婴儿,被助产士抱着,铃子的妈妈冲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个劲儿地说:是漂亮娃。又招呼乔七七:过来,看看你女儿。

七七觉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从自己身体里抽离了出来,悠悠地飞到半空,俯视着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过去,从铃子妈的手里接过小婴儿,用一种古怪别扭的姿式抱着。

七七看着手里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子小嘴都皱在一起,脑袋是一个奇怪的形状,象是一只酱油瓶子,七七说:头。

铃子妈倒是懂他的意思,笑说:不要紧,才生下来的孩子头都是这样,过一夜就好了。

七七又说:血。

铃子妈用手中纱布口罩做成的小块抹布轻轻地抹去小娃娃额角一小块凝住的血渍,看七七抱得实在别扭,忍不住又笑:得了得了,我抱吧。

齐唯民走上来揽住七七的肩,七七说:好小。

齐唯民出笑起来: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我第一次去看你,我吓了一跳,跟妈说:小弟弟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看上去就跟我妹玩的洋娃娃差不多大。

七七忽地反手抓住了齐唯民的手,一手的冷汗。

铃子自然是在母亲这里做月子,那小婴儿自然也是由铃子的妈妈带。

那段日子每天中午,铃子妈总要歇一个午觉,这段时间,就是七七在看着孩子。

小娃娃睡在一个木头摇篮床里,这摇篮可真是有年头的东西了,睡过杨铃子自己,还有她的几个表弟妹们,是铃子妈当年赔嫁的一张木床改的,那扶手已磨得水滑温润,竟然有了皮肤的质感,床板上依稀可见一段红字: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七七一直都不大敢接近这摇篮,可是这一天,天气极好,是冬天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四周又是这样的静悄悄,滋长着人心底里所有的,微小的,隐藏或覆盖着的迷梦。七七颠着脚走过去,歪着头看着那个小娃娃,她被紧紧密密地打在一个蜡烛包里,脸上的五官已舒展开来,可是七七还是看不出来她到底像谁,她睡得正香,一头浓密的黑发,倒是像足了铃子,发丝扫地脸上,可能让她痒痒,她微微地扭了扭头,皱一皱鼻子。七七小心地伸一个手指头替她拨开那碎发,她扇了扇鼻翼。

忽然,小娃娃睁开了眼睛,七七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头。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娃娃,其实视线还不能看清他的脸。

他就是觉得她在看着他,审视着他,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似乎对这个小爸爸极不满意,张大了嘴,奋力地打了一个哈欠,又睡了。

七七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对着阳光认真地看,试着把她贴在怀里,她被小爸爸折腾得发出细微模糊的哼声,七七吓得又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年青,铃子的身体恢复很快,胃口极好,能吃能睡,不出几日便养得饱满粉嫩如一颗蜜桃,穿了那样肥大的棉衣也不显丑怪,她完全不肯听母亲的话,早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洗了头洗了澡,还威胁七七绝不可以说,不然就不理他。

有一天,三丽和四美来看小娃娃一次,还送了个红包。三丽在一成二强和四美面前说,不管怎么样,七七也是我们家的老小,这种时候,是该上门看看去的,一成也没说什么,就塞了点钱给三丽,二强三丽四美他们也添了些,一并交到杨铃子的手里。铃子挺高兴的,红扑扑的脸,嘴里起劲儿地嚼着泡泡糖,今天她没有穿大棉袄,大约是知道大姑子小姑子要来,成心要显一显她的鲜艳与饱满似的,穿了件粉色的兔毛毛衣,整个人像一团甜蜜软和的棉花糖,兴高彩烈,热腾腾的,七七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由得红了脸,露出了这许多日子以来第一个微笑。

这时候的三丽也怀了孩子,刚刚验出来,一丁高兴得简直晕了头,按一丁妈的话,好象怀的是龙胎,把三丽要捧到天上去了。

三丽看到那粉嫩的娃娃不由得喜欢起来,抱在手里舍不得丢下,用嘴唇去碰那水豆腐一样的小脸。

四美倒是不怎么上心,想着自己的心事。

原本,四美是打算再去西藏探一次亲的。戚成钢的连队调防回了拉萨,应该比上次方便得多了,戚成钢又刚升了排长。可是,戚成钢却一口就拒绝了四美,不要来,他在电话里和信里都这样说,你当我一个芝麻大的小排长家属说来就可以来吗?上次?上次不过是他们想要弄一个噱头,我们给人家当木偶耍了一道了。

戚成钢对他们婚姻的这番评论让四美不大舒服,她觉得她自己可是对这段经历贴心贴肺地,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呢。

戚成钢似乎很沮丧,说反正自己再也升不上去了,现在这个位子,是他在外头执行任务差一点儿把命搭上回不来了赏他的,也许很快就转业回地方了,到时候,有的是见面的日子。

九七年初,二强与小茉也终于结婚了,小茉家办了酒席,请了许多的亲朋。

婚后,二强与小茉还是住在小茉家里。

小茉妈说,小茉的身体不好,要过两年再生孩子,并且来不及地加上了一句:我们小茉这病是绝不遗传的,二强你也不必存心病,想着我们孙家高攀了你,其实谁又高攀了谁呢,只要你们俩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其他的,谁都不要计较。

小茉家他家人的态度叫二强迷糊又有点不舒服,小茉背了人对二强说,说不要理他们,生小孩的事,咱们顺其自然吧。

二强与小茉的婚礼过不多久,三丽生了一个儿子。

一丁的工作一直挺顺,这一有了大头儿子,更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运的男人,人家说,狗屎运狗屎运的,他王一丁可不就是走了狗屎运。

一丁的大头儿子叫王若轩,乔一成给起的名字。

乔家的几个孩子都过了平稳的一段日子。

他们的大哥乔一成也迎来了他的第二春。

这一年,忙完了香港回归的报道,也不知是由什么事件起头的,南京开始狠抓素质教育,打击课外辅导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电视台的那些有孩子的记者们都对教师与学校抱有一种恨意,提起老师来便牙痒痒似的,一听要去给课外补习班爆光,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就只乔一成和宋青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偏偏这年八月份,轮到他们做热线栏目,第一档片子,就是去一所小学,采访关于暑期补课的事儿。

虽是放假的日子,天又热得着了火似的,可是学校门口还真是一点儿不冷清,全是等孩子下课的家长,一伙伙地聚在树萌里头,男人抽烟,女人则闲话家常。

宋青谷原本想采访几个家长,可是乔一成拉了他一把,说,算了算了,人家爹妈的也不容易,这么热的天。

宋青谷嘲笑乔一成:老乔,你可真是妇人之仁,他们不容易,我们这么热的天就容易了?我看这什么破班是该取谛,我小时候,没补过一天课,不是照样成才?还很优秀咧!现在的小孩子,恨不得生下来就聪明得长出山羊胡子来!

乔一成也笑,道:这话一听就是没做父母的人说出来的!

宋青谷大笑,难道你拖儿带女的啦?

乔一成叹道:没有,其实也差不多罗。

结果两人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一看宋青谷扛着的“大炮筒”一下子脸上就变了颜色,被乔一成的几个问题一追问,简直有些磕巴起来。

乔一成正打算见好就收,便在提问时故意地露个破绽,给了那校长一个台阶下,校长也机灵,一下子接过乔一成的话头,那话题正往风平浪静上去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是一个来访的家长,在一旁听了个零零落落,一下子就冲上来,大声道:我顶犯嫌(方言:极讨厌)你们这些记者,狗腿子样!你凭什么不给学校办补习班?学校不办补习班,我儿子到哪块去补习?找家教?你贴我钱啊?

宋青谷也大声哧笑一声:我贴你钱?你长得漂亮咋的?

那女人火了:老娘长得漂不漂亮管你屁事?

宋青谷放下摄像机,对擦着蒲扇似的大手掌:你是谁老娘?想做我老娘?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

那女人暴怒起来,上来便要抢放在校长办公室上的摄像机。

宋青谷是最恨人家动他的机器的,一个肘拐把那女人拐到一边,乔一成赶紧拉住他。

打人啦!女人大叫起来。

谁打你了?我告诉你,你动这机器,六十多万你赔得起不?

机器动不得,人动得!那胖大女人撩起裙子,一脚朝宋青谷踢过去。

踢偏了,正跟在拉架的乔一成的要害。

乔一成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

乔一成采访中被强悍妇人踢进了医院,也算是工伤,医疗费台里自然包了。

宋青谷来看他的时候,竟然塞给他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乔一成一看,一叠钱,吃了一惊。

宋青谷说:别怕,收着收着。是那打人的老娘儿们赔的。

一成结巴起来:赔......赔的?

宋青谷得意洋洋的:我去找了派出所,她这可算是民事伤害了,叫她赔钱是便宜她,了得了,敢打政府喉舌?

乔一成摸摸那叠钱:这也太多了吧,我看那女的,也不象是有钱人。

宋青谷摸摸头:也是,要不,咱还回去一半儿?

结果,宋青谷果真托警察又还回去一半儿。

宋青谷跟乔一成开玩笑说:都不容易啊!还好没踢坏,真踢坏了,才三十来岁儿,这辈子怎么过?

两个人正说笑着,有人来看乔一成了。

是项南方。

5

这一年过了十月天就冷起来。巷口那几棵有了年纪的老白杨经秋风一吹便哗哗地掉叶子,一阵又一阵的枯叶雨,衬着碧天窄巷,灰墙青瓦,一派深秋景致,引人一脉愁肠。

这一天乔一成回家去腌菜。

现在他住的地方太小,没地方放那口大水缸,所以他还是按多年的老规矩回家腌菜,腌好了,兄妹几个谁家要吃就回老屋来拿。三丽与四美给他打下手。

一成有轻微的洁癖,入口的东西总要洗上好多遍才放心,三丽说:大哥,现在腌腌菜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呢,你看隔壁,以前他们家一腌就是两百斤,现在只腌三十斤。

四美往手上呵气说:好冷。大哥呀,现在还有谁自己腌菜吃?想吃腌菜排骨汤就去菜场买上两棵,多麻烦,冻得人手生疼的,一点不划算。

三丽白她一眼:你懂什么!你看大哥的手,三十几岁的人的手,糙得像个老头子,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吃上干净的家里面制的菜。大哥十二岁就学会腌菜了,不是大哥操劳,你跟我俩个平民丫头能养的小姐似的,连饭都做不好?快闭上你那嘴!

一成笑道:行了行了,别说她了,人能糊涂快乐一辈子也算是福气。

一成用大青石把菜压实,兄妹们把缸移到堂屋里去。屋子里散着湿碌碌微咸的味道。这味道里,刷地一下,就过去了那么多年。

三丽忽然笑眯眯地问一成:大哥,上一次你住院,就是夏天那次,来看你的那个女的,是哪个?

一成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四美接上来说:哪个女的?噢,我想起来了,来看过大哥两次的那个,气质还好,长得不怎么样,皮黑眼睛小。

三丽呸了她一口:你知道什么?你看什么人都只关心一张脸,总有一天叫你在这上头栽个大跟头,大哥不要理她,就说说她是谁?一看就是很规矩很有教养的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一成说:这可不敢说,人家条件好的很。

三丽说:那又什么?大哥你本人条件也不差的,样子也配得起她。

一成不惯与妹妹谈论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微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隔了一小会儿,三丽突然低声说:大哥,实在是我们拖累了你。

一成小声温和地说: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什么?

一成出院之后,找过南方几次,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人家还探过伤,回谢一下也是应该的。一成说,想请南方吃个饭,南方答应得也挺爽快。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吃饭。一成见了南方便说:我原做好了准备是碰一个钉子的,知道你们都忙得要命。

南方笑笑说:再忙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再说,南方低而飞快地说:要是想出来,总归是能找到时间的。

可不是,一成心想,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本书,上面说,如果一个女孩子跟你说,对不起,我晚上不能跟你出来,妈妈叫我早早回家。那不是原因,那不过是个借口。

一成心情不由得好起来,口气里便带了两分宠来:想吃什么自己点,这里是湘菜馆,也是你喜欢的辣口味。

南方抬起眼来看看他,以往乔一成跟她讲话都很和气有礼,可是总觉隔着点什么,这一回大不相同。南方为这一点不相同,心情也没来由地好起来。

没隔两天,宋青谷嘻皮笑脸地来探问:听说你跟人家单独吃饭来着,总算知道把我这个大灯泡甩开了,啊?

一成笑道:好灵通的消息。

宋青谷得意地晃晃大脑袋:我就说你们俩有戏,我第一次就有这种感觉,你别说,人的第六感还是挺准的。

一成摆手道:八字没有一撇,我现在还发着懵呢。

宋青谷说:你这个人就是缺乏行动力,有感觉就上,先下手为强,老娘们似地犹豫做什么?

看乔一成没答,他又说:我听说你以前爱过一个美女,就是我们台里的。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吧?

一成笑出来:有这回事?我自己都了不记得了,这可是句真话。

那就上吧,向着新的未来。宋青谷开玩笑地说:我可以保证,南方是个好姑娘啊。人是长得磕蹭点儿,可架不住人家心灵美。

一成连连说:老宋你可真是。

南方与一成都是大忙人,可是,就象南方说过,只要想,总会有时间。两个人这之后倒像像样样地约会起来。有时南方开会晚上,一成也会在她们区委办公楼底下等她,带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家,不过短短的十来分钟的路,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足能走上五趟。南方与一成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这样的来回里,并不觉无话的焦躁,反而有一脉平静,两个人都挺满足的。

一成一直以为南方是一个简洁明了,不那么小女儿气的人,加上她工作的性质,难免会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样子,一直也不太冒撞地跟她说过于私密的话。

有一回,两个人周末到故宫博物院看展览,彼此这才发现,都是对博物院感兴趣的人。

那是一个清代家俱展,一成随口说: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明代的家俱风格,比较简洁,清代的太式样太复杂了,一个床弄得象小房子一样。

那会儿他们正站在一架清代南方人常用的拔步床跟前。

南方却说,她更喜欢清代的,比如这样的一个床。

南方说:我父亲是军人出身,从小,家里就好像军营一样,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睡硬木板床,用军被,一点装饰品也不让放,天天早上要到院子里去跑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排成一队。我大姐直到结婚的前一天还跟我们一起跑步。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有一点私密的空间,就要那种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的床,就像大房子里套个小房子。真正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也穿穿花裙子和有花边的衣服,吃吃零食,睡睡懒觉,看看言情小说什么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未看过完整的一本琼瑶小说,那时候班上的同学看疯了,我借过一回,只看了半本就给爸扔出窗去了,叫什么《聚散两依依》的。

一成看着南方脸上的那一点点遗憾与落寞,不由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手,轻声说:这也不是难事。现在也是可以做的。

南方微叹了一口气:我不小了,也不大好意思像小姑娘那样了。

一成安慰她:我们这里的规矩,只要没结婚,都是孩子。

南方祖籍河北,她提过家里一直还不惯南方的习俗。

之后一成便送了南方两件特别女性化的衣服,颜色柔嫩,样子却并不太抢眼,约会时南方会穿出来,果然与平时大不一样。两个人看电影时,一成买了大捧的零食,再后来居然送了南方整套新版的琼瑶小说,笑说:给你补补课。不过我是不大喜欢,酸得唻。

南方笑了。

两个人算是正式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不久之后,南方回家,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场,问南方,是不是在跟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在约会。

南方大方地承认了。

母亲尚未说什么,南方的哥哥项北方在一旁开口了:是认真的吗?我可是听说,那个人家庭条件不大好,而且,还离过一次婚的。呵呵,当然现今离婚也不算什么,不过,说出来到底是不大好听,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条件摆在这儿,怎么着也可以放手挑一挑的。

南方不高兴地说:他人很好,学问工作也都不错。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母亲接口说:这倒也是,人好是很要紧的。出身低一点也没什么,只是这离婚的事......

南方打断母亲:妈,我有分寸的。

项家的孩子,婚姻一向自主,南方异母的大哥与大姐,找的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就是南方同母的这个哥哥项北方,两年前结的婚,找的也是省里的一个干部的小女儿。

母亲说:你心里有准星儿是好的,你从小就有分寸,自己拿捏好了再做最后决定,这种事,也不急。

项北方在一旁哼笑了一声。

又过了两天,乔一成去摄像科找宋青谷一块儿出新闻,忽听得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便住了脚听。

楼梯间里两个男人在小声地说话,其中一个是宋青谷,另一个的声音很陌生,听了不出三句,乔一成便明白,这是南方的哥哥。

项北方说:其实呢,最可怕的是那些苦大仇深,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他们从小到大的一切都要苦苦打拼才能到手,还有太多的可望不可及以及太多的欲望,得到了时时担心失去,处心积虑,精打细算,“吃相”难看得很。

宋青谷扑了一鼻子冷气,说:俗话说了,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多,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你家是一块肥肉不错,可是也肥不到哪里去,乔一成这个人还有两分骨气,在我们台是资深记者,新闻中心的台柱子,这么多年也见过些市面,不至于那么穷凶极恶,再说了,英雄不问出处,项伯伯还不是农民出身?小时候我们不是常听他忆苦思甜?说他十来岁上穷得连鞋也没有,大冬天的光着脚,跟在牛屁股后头,看见老牛拉了一泡屎就赶紧把脚伸进去借那热乎气儿暖和一下?

项北方声音里带笑不笑地:得得得,打住打住,谁不知道你平民意识重,你没有等级观念。我也是多操心,南方跟这个什么乔一成,也不知能成不能成呢,我就是路过这里找你了解了解情况,你说这么一大通理论。

乔一成闪身进了宋青谷的办公室,约摸等了五分钟,宋青谷一个人进来了,看见乔一成,嘿嘿一笑:你刚才听见了吧?

一成也不否认。

宋青谷说:甭理他。我跟你说,项家一家子,人都好得不得了,老爷子前一位夫人去世后,后娶了一位,就是南方跟项北方的妈,老太太人也挺好,和气善良,那上面的那两个哥姐人也好,比南方大得多,人特别质朴。就只这个项北方,妈的,羊群里跑出这么个骆驼来!在中央党校混了张文凭,娶了个省委常委家的姑娘,得瑟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派头架子足得很!身上的泥巴味儿才去掉几天?他奶奶的,我家老子才正经是资产阶级后代,家族里的小少爷,我爷爷当年可是满州国商会会长,我都没摆谱儿,他倒摆起来了......

一成打断他的淘淘不绝:老宋你是好人。其实这位项北方先生也并没有错,我想......

宋青谷大力摇手:你不用想,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只要南方没有这种想法,就够了,你再磨磨叽叽就不像男人了!

有宋青谷从中鼓励,乔一成才会在南方邀请他去自己家里见见家人时,头脑一激动,答应了下来。

那是个星期天,一成跟着南方上门了。

一成没买什么东西,拿了一副颇有名气的画家的水墨画,是有一次他采访国画院时那位画家送他的,老僧入定图。他送出去好好裱了一下,南方说过,他父亲很喜欢国画,一成想,南方家自然会有这位画家的画,可是,这位画家从不画同样的画幅,这样的礼,总还是得体的,不塌了面子,也不至于太伧俗。

可是,当进了南方家院门,站在那大树与藤蔓掩映的三层小楼前时,乔一成的脑子还是嗡了一下子。

6

乔一成上南方家的第二天,宋青谷就兴致勃勃地来问他:怎么样?你们南方人怎么说的?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感觉如何?

乔一成喏喏。

宋青谷依然好兴致:我说的没错吧,项家人都好得不得了。老头子的脸是吓人了一点,可是不碍事的,他顶疼南方。宋青谷忽地孩子似地咧了嘴傻笑两声:他们家的红烧肘子不错。

乔一成又干笑了一下,宋青谷终于发现问题:喂,别是碰到项北方了吧?不跟你说了吗?你别理他。

乔一成连忙说:不是不是。项北方不在。项家人,是很好。

那不就成了,宋青谷大力地拍在他肩上:好事近好事近啊。

乔一成整个人显得特别地没有精神,拖泥带水的腔调说:老宋,你跟我说过南方她们家是干部,可是你没有告诉我是那么大的一个干部。

哪么大的干部?宋青谷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干部。

对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而言,南方家已然是太大了。太大了。

你啥意思?宋青谷瞪起铜铃般大眼。

你知道她家住哪儿吧?你当然知道。乔一成说: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没事儿就带着弟妹跑到那条街去,看那小洋房。对我们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

宋青谷对乔一成的话显见地不屑:没人不待见你的出身,你犯不着自个儿老提起来说!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干部家的咋的?多长两个鼻子眼儿?

一成勉强笑道:老宋,你跟南方这样熟,想必你们家的官儿也小不了。

宋青谷大眼白丢过来,道:我家官大官小与你什么相干?你又不娶我!

乔一成心情再不好,也给他逗乐了。

这之后,乔一成下意识地,远了南方。

南方心头明镜似的,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去跟乔一成说明白。

南方想,自己怎么给乔一成一个保证?保证她以及她家人没有等级观念?保证日后永不会嫌弃他?这算什么?如果乔一成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也就罢了,这世上,多的是擦身而过的男女。只怪他们缘份不够。

乔一成其实也舍不得南方,撇开两人之间出身的那道鸿沟不说,南方是个好女孩,难得的,不琐碎不计较,本份又温柔。

这两个人,正应了那句话:欲近还远,却藕断丝连。

打破这种僵局的,是个极偶然的事情。

那天乔一成本来跟宋青谷要去采访市里头的一个领导,可是那领导临时有事,两人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商量着去洗一个桑拿,还未出电视台的门,新闻中心的主任就叫他们去抢一个新闻。两个匆匆地去了。

原来是采访一对年青男女,那男的双腿残疾,自学成才,书法绘画都不错,开了一片小小的工艺品店,那女孩子倒是十分娟秀,家庭条件也好,父母拼死了反对女儿嫁一个残疾,女孩子逃了出来,死活要嫁。现在女方家跟她脱离了关系,这一天,正是两个年青人结婚的日子。

乔一成看着新娘年青美丽,平静而幸福的脸,突然地,觉出自个儿的胆小与狭隘来。

忽地觉得,也许一切,也没有那样可怕,没有那样困难。

宋青谷说: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怕就不要爱,爱了就不要怕。小姑娘都不怕,你怕个屁!

宋青谷忽地很狡猾地笑了:老乔,你以为,皇帝的女儿,她就不愁嫁吗?我告诉你句实话吧,也难!学历啦,工作啦,相貌啦,地位啦什么的都容易,不容易的是,人家公主的心里要进得去。你当每个干部家庭都拿子女的婚姻做交易哪?老乔你是书读多了,人倒糊涂了!

乔一成这一回算是真笑出来了,那云也开了雾也散了似的。

不过,谁知道呢?乔一成想,也许人一辈子,总要有脑子一热,觉得人生一片光明的时候。

那一天,项南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走出区政府大楼时,看见乔一成站在路灯下,看见她出来,笑着却没走上来。

项南方是第一次看见乔一成笑得这样天真,这样热情。

一成跟南方平静而快活地相处的这段日子,三丽却过得极不顺。

原因还在她那个婆婆身上。

那天南方跟一成约会,半途,接到王一丁一个电话。

三丽受了伤进了医院。

三丽有了孩子之后,跟婆婆的关系越加地别扭起来。

三丽的孩子一直是她和一丁自己带的,婆婆早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宣布她身体也不大好,还要做一大家子的饭,是不能带的。孩子生下来后一丁请了个保姆。孩子两岁后保姆再也不肯干了,想出去打工。三丽和一丁忙了家里忙单位,着实苦了一阵子。

三丽从来不是迟钝的人,早看出婆婆并不稀罕孙子,过年里头连个红包也没有,只给孩子买了顶小瓜皮帽,一丁生怕三丽生气,三丽说:我们原本就没有指望她对孩子怎么好,看她对你就知道了。我也就奇了怪了,人家都说大儿子小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怎么在你们家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一丁抓抓头说:我怎么记得那话说的是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三丽也笑了:是吗?是我记错啦?反正顺过来倒过去放在你妈的身上都不对。

一丁咧开嘴笑了一笑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那几年,她待我是真的好。那里家里那样缺钱,她手里略有点毛票,便带我出去吃小笼包子,一两四个,全给我一个人,自己就用筷子沾点醋咂一咂,那年月小笼包子多贵啊。

三丽听了也不言语了。

一丁是个傻子,三丽想,为了那么远的日子里那么一点好,就什么都不要紧了。

三丽的主意是,凡事多忍一忍,他们总归是要搬出去住的。三丽想,到时候我们搬得远远的。八壹中文網

可是,一丁妈却不领三丽的情。

一丁的爸是个邻里间出了名的闲散人,家里油瓶子倒了都是要迈过去的。天天早上拎了鸟笼子出去遛鸟,晚饭后捧了茶壶出去遛人,一把宜兴的小紫砂茶壶养得水光润滑的。遇上个雨雪天气出不了门,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丁妈年青的时候为了这个跟他吵过也闹过,全无一点用处,便也认了命。现在他有了孙子,脾性依然不改,倒是比一丁妈看起来要喜欢小孙子,可是事也还是不会帮着做的,连口水都没喂过孩子,做的最多的,无非是用手指头戳戳孙子软软的小脸。

可是一丁与他爸是完全两样子,公司里的工作再累,回到家便帮着三丽做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做饭,家里虽有洗衣机,一丁妈总认为那个东西洗不干净床单,一丁便让三丽把床单被面全留到星期天由他来洗,三丽单位的效益越来越不好,一丁说,干脆别干了,也指望不了那么一点劳保,退下来呆在家里专门照顾小孩,再好的保姆也比不上自己妈妈尽心。三丽也心动过,可是实在是怕天天呆在家里面对着婆婆,这事儿也就算了,一丁就更加觉得三丽不容易,平时也就更疼她一些。

一丁妈冷眼看着,心似绞汁的青梅,免不了闲言碎语地敲打儿子。

有一天,又是星期天。一丁一大早起来便出去买菜,买完了菜又回来泡了一大木盆的床单准备洗。虽是做事,还是轻手轻脚地,怕吵了三丽睡觉。

快到十点时,一丁妈看三丽还没起身,便咣地把洗菜的铝盆掼在水池里,好大的一声响。

三丽蓬了头发从房里出来,急急地去洗漱。一丁妈用肩膀把三丽撞开,气叨叨地:人家说懒婆娘懒婆娘,也没见懒成这个样子的,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在床上。公公婆婆倒成了小二了,忙前忙后,侍侯完老的小的还要倒过来侍侯媳妇,不是笑话吗?

一丁赶紧过来陪笑道:不是的妈,三丽昨天着了点凉,吃了感冒药,那种药一吃就犯困。

一丁妈越发地没好气:我还没说两句呢,你就护在前头,你老婆连说都说不得了。

三丽也咣地掼了一下脸盆,板着脸说:就睡一会儿懒觉又怎么样?我享我男人的福,又没碍着别人。

一句话生生戳到了一丁妈的痛处,立刻跳脚骂起来。

这一顿吵,婆媳俩足有两个月互不搭理。后来还是三丽借着儿子说:我们表演一个儿歌给奶奶看。算是给婆婆赔了个礼。

婆媳两人不对盘,平日里小吵小磕碰的不断,可是要说真正冲突得怎么厉害也没有。然而,三丽受伤的这一次,可真是闹得大了。

事情起因却也不大,一丁的儿子跟在奶奶身后要糖吃,一丁妈给了他两粒,小孩子一气塞到嘴里,流着粘粘乎乎的口水跟在她身后还要,搅得一丁妈手里的毛活儿全塌了针,一丁妈一气,推了小孩子一下。谁知就那么巧,孩子没站稳,咚地摔了,大约是摔得重了,楞了一下才拉长了声音哭起来。偏又那么不巧,三丽在一旁看了个正着,过来抱起孩子,一个巴掌甩到儿子的小脸上,说:不争气,叫你不识相,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丁妈看孩子跌了其实也吓了一跳,原本也要来抱,却被三丽挥手挡了一下,又听到三丽的话,也动了气:谁也不是有心的,说这种话做什么?

三丽把泪渍麻花的脸转过来叫:不是有心地推这么重?

一丁妈拍着大腿赌咒:谁要是有心地谁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三丽说:少来这套。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双方都上了火动了真气,结果,不仅吵,还动了手。三丽的头在墙角处磕破了,血一下子就涂了一脸。

一成接到一丁的电话,跟南方道一声对不起,南方说,干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吧。

到医院时,三丽头上的伤已经缝了针包好了。一看到一成,原本不哭了的三丽又抽嗒起来,一成也不大好意思当着人面哄妹妹,只由得三丽扯了他人衣襟呜呜地哭。

倒是南方上前来把三丽劝开了,还说: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伤口缝合得很好,不会留疤的,可是不能哭,哭得伤口不是更痛?

一成与南方送了三丽回家,一成忽地攥紧了南方的手。

南方的手暖和干燥,食指指腹间有小小的硬茧,是长期写字留下的,一成说:我这个妹妹,从小受过苦,她不容易......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南方小声地说:你也不容易。

乔一成在以后的几年里一直记得南方的这句话,他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会为南方的这句话而感激她。

三丽和一丁这一回算是彻底下决心要找房子搬出去另过了。

说起来,这两年他们多少也存了些钱,不过,一丁打算以后自己开一家修理部,所以那笔钱两个人一直不敢动,这一回,也是没有办法了。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到处找房子的时候,一丁爸出了点事。

那天晚上他照常出门去逛,老马本识途,可是偏偏老马被一个摆得不平的阴井盖子给绊倒了。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一丁爸人斜着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有路过的女人马上上来要扶,却被同伴拦住了,说是这种年纪的人摔了,女人是万万扶不得的,一定要个年青力壮的男人来扶。好心的邻居马上飞奔去找来了自己的儿子,一丁爸早已站不了了,被众人抬回了家,一丁妈吓得立马哭了起来。

一丁一边忙着叫救护车,一边安抚妈妈,一丁爸满面是血地躺着,那边三丽赶紧又找红纸封了个红包给扶起一丁爸的小伙子。

人一送到医院就住下走不了了,老头的腿里打进了钢钉。

一丁跟三丽商量,现在这种情况,妹妹嫁到外地,弟弟是倒插门,也顾不了家里多少,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搬出去了。

三丽也同意了。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好多年。

此时的四美也下定了决心,再去一趟拉萨。

这一次,她没有再打电话给戚成钢寻问可不可以探亲,直接收拾好行李,买好了车票。

正当她要踏上行程的时候,戚成钢回来了。

没了领章帽徽,重新成了一介平头百姓,灰溜溜地回南京来了。

7

戚成钢是被部队给开了的。

他在拉萨,与驻地附近的一个藏族姑娘谈起了恋爱,被部队上给发现,这里头还牵扯到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原本是要军法处置的,考虑到他曾立过一次功,再加上那女孩子跳出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拼死拼活地护着戚成钢,说若是处置他自己也要跟着一块儿死。

戚成钢算是死里逃生,可是部队呆不下去了,当了五年的兵,别说转业,连复员也没算上,卷了铺盖,趁着夜色,连夜离开了拉萨。

那藏族女孩子在军营外苦守了一夜,没有见着戚成钢最后一面。

戚成钢这一走,逃也似地,仓皇如鼠。一半儿是逃离了部队,逃离了耻辱之地,一半儿,是逃开了那段露水情缘。

他实在是被那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小姑娘给吓坏了。

戚成钢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周日,正值休息,他去集市,在她的摊子上买了一把藏刀。

达娃的汉语说得不错,挺流利,可发音多少还有些古怪,配着她那清脆的声音,有一种热辣喜庆的趣致,戚成钢不由得对着她笑了起来。

达娃的皮肤与当地人一样,黝黑而略有些粗糙,颊上两块红,目光却灼灼闪动,仿佛眼睛里藏着两轮小小的太阳。达娃额头宽阔,骨架匀称,浓密的头发油光乌亮。她看着面前对着她笑的年青军人,高大英俊,比康巴汉子还漂亮,笑得越发地热烈起来。

第二个周日,戚成钢没有出营地,到第三个周日时,他又遇到了达娃。

达娃说: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语气热络,仿佛他们已认识了很久。她带来了热滚滚的酥油茶,一定要戚成钢喝。

戚成钢想,自己可以算是被达娃诱惑了的。

达娃主动邀约戚成钢,每逢周日集市,达娃把摊子交给嫂子,便拉着戚成钢飞跑到一片无人的草地上。他们在这里拥抱着打滚,热烈地接吻,达娃用力地扯住戚成钢的头发,狠咬在他的唇上,然后呵呵地笑,摊手摊脚地躺着,裹了一头的草屑。

戚成钢可以感觉出她其实对男女情事十分生疏,可是她那一种急切放肆像是天生的,它们潜伏在她丰满的身体深处,一旦觉醒,便成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达娃抓住戚成钢的手,塞到自己的藏袍里。

达娃的胸厚实温腻,极有弹性,戚成钢的手略一动作便能闻到她身上很重的体味,戚成钢并不喜欢那味道,然而,那味儿与那触感混和在一处,好像一把火,轰地一声,与他自己心里的那把火烧在了一处。

达娃就像是某种软和,多汁而鲜嫩的食物,这样地丰厚肥美,惹得人忍不住一口咬下去,那一刹那,戚成钢不由得想到了四美。

与达娃相比,四美要清瘦得多,小姑娘似的小而紧的乳。

戚成钢想着他们匆匆的忸怩的别扭的那么几次,戚成钢忽地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叫四美的女人生了气,她就那么任性地,勉强他与她做了夫妻,难道他欠她的不成?不然,他大可以搂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更加尽情地翻滚,在享受她肉体时不必有微妙的愧意,蚂蚁似地啃着他的心,不大痛,可是总叫他不舒服的。

忽地有一天达娃说:我们结婚。

彼时天那样蓝,让人非得做点什么才不能不负这一片圣洁的蓝色,戚成钢不加思索地开口说:好!

戚成钢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一个“好”字,可是达娃却认了真,在又一次的幽会时,一定要戚成钢去她家里提亲。戚成钢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吞吐着告诉达娃,自己是已经结了婚有家室的人,是不可能跟她结婚的。

达娃勃然大怒,当天就把戚成钢给告了,说戚成钢强奸她。

戚成钢立刻就被关押了起来。因为事情牵涉到民族政策,戚成钢是很有可能被判死刑的。

达娃几乎一下子就后悔了,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又跳出来,说不是那么回事,是自己愿意的,要死要活地保护戚成钢。

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一个多月,最后,戚成钢被部队上给开了。

戚成钢先是坐长途车,后来坐上了开往内地的一列慢车,刚出了西藏他便病了,烧得头目昏沉,嘴上起了一溜燎泡,一天一夜,只喝了一点冷水,戚成钢很怕,怕自己死在路上。还好,烧退了,然而火车上的饭并不适合一个病人吃,戚成钢觉得似乎已经在行进的列车上呆了一辈子了,可车窗外,还是延绵不绝的北方的景致,一片一片收割过的高梁地,单调得叫人生了绝望的心。

当列车终于到站,戚成钢踏上家乡的土地时,他打了一下趔趄,秋天的南京依然燠热,戚成钢的棉衣在一群轻衣薄衫的人中间显得突兀怪异,许多人回头看他。

戚成钢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成了一个异乡人,宛若这个城市的额头上突然长出来的一颗热疖子。

他就是这样一付样子出现在了四美的面前,四美有一瞬间几乎不认得这个瘦得麻杆一样,满面病容的年青男人,待回过神来以后,哇地一声扑到戚成钢身上,抽泣个不住。

戚成钢推开她,扔下背上的包,一头栽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四美满心疑惑得不到解答,又舍不得叫醒戚成钢,便烧了大壶的水灌进四个水瓶里备着,又去翻捡戚成钢带回来的包,想找两件干净的替换内衣,却没有找到。戚成钢离开拉萨时扔掉了大部分的东西,现在这包里的几件衣服,无不散着一股怪味儿,四美没法,出门去现买了两套衣服。

戚成钢一气睡到晚上九点钟,醒来后痛快地洗了一个澡,埋头吃了两海碗的小煮面,四美并不擅做饭,面条糊了,猪肝也硬得象小石子,戚成钢依然觉得无比美味。从回来到此刻,他一句也没有说过。

四美实在沉不住气了,问: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吧?有多长时间的假?

戚成钢不答。

四美从来不是一个灵光的人,可是这情形太诡异,她还是嗅出一点不太对的味道。

四美又问:你,你怎么啦?

戚成钢说:我不回去了。

不回部队了?

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那,那你回来,部认上给你安排了什么工作吗?你,你不是排长吗?是算复员还是转业?该算是转业吧?那应该能分到一个好一点儿的单位。四美絮絮地说。

我没有工作。戚成钢打断他的话。

四美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

怎么会没有工作?啊?怎么会?你,你到底怎么啦?说话呀!四美看戚成钢不说,扑上去摇憾着他。

戚成钢被她晃得浑身骨头咯嗒作响,甩了肩膀把她的手晃开:我犯了错误。

什么错误?什么错误?你怎么会犯错误的啊?啊?不是以前还立过功吗?咱们还上过电视......

不许提上电视的事,不许你提!戚成钢爆发起来。

那,那你跟我说,你犯的是什么错啊?那么,你这算是,算是被开除了吗?什么样的错误要开除?

因为四美一直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戚成钢这次回来,也是先回到这边,他知道乔老头在另一侧的卧室里,他下巴绷得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作风问题。

四美一腔子的话全被吓回了肚子里。

隔了半天,四美说:他们冤枉你了吧?是吧,是吧?

不象是问着戚成钢,倒象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是。戚成钢说,不是。没冤枉。

一时间,四美用心体会到了一个词:悲痛欲绝。

四美觉得自己是悲痛欲绝的,连哭都忘记了,然后又想着,不能哭,别给人听见了。

下意识地,她就想替他盖住这件事,他与她,是一条船上的,她若让别人知道了他不好,就等于说她自己有眼无珠。

而且,她爱他。

乔四美看着戚成钢略显憔悴但是依然英俊的脸,她是爱着他的,这毋庸置疑,爱到,在听到他犯的错的最初,就已经打算原谅他了。

乔四美还是伤了许多天的心,伤心让她变得跟戚成钢一样地憔悴。

戚成钢说:你要是,不能原谅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四美问他:是不是再也不回拉萨了?

我不回去了,我死都不会再回去了。

那个人,她在拉萨吧?四美小声地终于问出了几天以来一直想问的话。

嗯。

戚成钢想起达娃饱满黝黑的面孔,那面孔无限放大,对着他压过来。

我是真的不会回去的了。

过了两天,邻居们问题戚成钢,马上要到哪个单位去报到?

戚成钢没有答,到是乔四美答了:倒是安排了个单位,可是我们还没决定要不要去呢。现在这社会,还是自己给自己打工最划算。

戚成钢看四美一眼。

她原谅他了,戚成钢知道。

戚成钢病好了之后,去找了他以前的一个朋友,那人在开出租,正巧想找个二驾。

戚成钢开上了出租车。

他们还住在乔家的老屋里,戚成钢家里住房紧窄。他答应每月付给乔老头房租。乔老头说了,这钱是该他拿的,他养女儿到这样大,而且,若是不给房钱,将来戚成钢和四美若是在乔家老屋里有了孩子,那是要抢掉乔家子孙的聪明和福气的。

乔四美替戚成钢盖住了所有的事情,人前人后,总是碎碎地一遍一遍地说着,戚成钢不要安排好的工作,是为了自己做事,多挣点儿钱。

自己开车,一个月能挣这个数。四美细长的手指比一个数字,在朋友与姊妹们面前晃着。

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的确是这么回事了。

而且,似乎连戚成钢发生在遥远的拉萨的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也不存在了。

南方与乔一成终于决定结婚了。

项家因为是最小的女儿出嫁,把婚礼办得挺隆重。

乔老头在得知亲家的身份后,被巨大的惊讶与喜悦冲击得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到,大儿子会取得这样了不得的成功,让他也跟着尊重起来,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几乎听到自己骨节里嘎嘣嘎嘣拔高的声响。

婚礼上,乔老头竟然十分庄重,穿着新买的中山装,看见亲家公穿着一件羊毛衫外套一件夹克十分诧异,在他的概念里,干部都穿中山装。

他在中山装的包裹下,语言也庄重起来,在婚礼上当着一众来宾发言,说感谢政府感谢党,自然有人在下面微笑。

乔老头儿的表现,有些捉襟见肘,一个角落里生存的市井小民面对高官里的畏惧,如同装在麻袋里的菱角,藏不住形的。

然而,也就不容易了。

项妈妈舍不得小女儿住出去,收拾了自家小楼二楼朝南的一间大卧室给他们小夫妻做了新房。

乔一成拎了一只皮箱跨进这座小院。

冬天的皂荚树落光了叶子,枝丫直戳向灰蓝色的天空,小楼墙上的爬山虎此时也枯着,春天想必又是一层新绿。

屋顶依然有烟囱,小时候乔一成总以为那是厨房的烟囱,其实不是。

是壁炉。

这是他少年时向往的地方,他曾牵着弟妹或是独自一人无数次地在这些小院外徘徊,想象着院子里的另一重生活。

现在,他竟然进到了这院里来了,他往后的日子居然能与这院内的生活相重叠,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

乔一成心里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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