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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年底,乔一成与项南方结了婚,小洋楼里自然是极舒适的,家里还有一个用老了的保姆孙姨,做得一手好菜,洗衣收拾又很利落,乔一成竟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过得他多少有点诚惶诚恐。
人享了点福,气色便也好起来,乔一成的面色从未有过的滋润,五官都明朗了起来,穿着舒服妥贴,看上去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了,引得宋青谷高声艳羡,说乔一成是有福的人。乔一成很感激他没有说自己从糠箩跳到了米箩,宋青谷外粗内细,是个好人。
乔家的其他几个孩子就没大哥这样好了。
乔七七和杨铃子两个半大孩子,原先有铃子妈妈帮忙,小日子倒还算顺,渐渐地,铃子便又恢复到了做小姑娘时候的脾性,玩性重,时不时地要跑出去玩,一去,不到半夜两三点不着家,孩子的奶是早就断了的,铃子妈原本打算让孩子吃到四岁再断,话才出口就把铃子吓得尖声叫唤起来:喂到那时候我不成了老妇女了?坚决不肯,好容易喂到孩子七个月大时,铃子坚决地把她的奶给断了。铃子妈把她好一顿骂,说,我不是把你喂到五岁才断的奶,要不你能长这么好?铃子说妈妈是老古董,想法真吓人,简直是要把她带回到旧社会,把她当奶妈使。
生过孩子的铃子越加地如同一颗鲜艳饱满的果实,她成了她那群玩伴里的小女王。她最爱引了男孩子献殷勤,然后一甩长发说:有没有搞错哦,我女儿快会打酱油罗。那一刻,看着男孩子紫涨了面皮,一脸的不能置性,铃子心情便无限地充胀而快活。
她并不真正在意或喜欢这些男孩子们中的任何一个,在她看来,他们没有一个能有七七那样的好相貌,也没有七七那样软如橡皮泥任她搓圆捏扁的好性子。
铃子常想,她是爱着七七的吧,七七有身上总是有一种恍惚,这使得他老有点迷迷登登的,仿佛呆在某个铃子不知道的空间里,这让铃子觉得没着没落的,越发认为自己爱他,爱他爱得心酸意痛的。
然而这悠闲的日子忽的有一天过不成了。
铃子她妈一直以来关节都不大好,她说是年青时插队落下的毛病,孩子大一些了,能走了,会跑了,她的腿也不能动了。
这一躺倒,可真是不得了,铃子与七七,大孩子带着个小孩子,就已经手忙脚乱,一团糟糕,再加上一个半瘫的老人,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晚,七七的小女儿不知为什么哭闹得特别厉害,抱着哄着都不行,摸着也不热,就只说肚子痛。
铃子妈躺在里屋实在是急得不行,唤了好几声,七七抱着女儿韵芝进来了,小姑娘看见奶奶倒不哭了,扑到铃子妈怀里,掀起衣服,把奶奶的手塞进去贴着自己的肚皮,铃子妈问:这样就好些吗?小姑娘满面的泪还没干,点点头。
铃子妈问七七:铃子呢?
七七说:玩去了。
铃子妈生得抬高了声音,拍着床板道:真是没心没肺啊。
七七看着铃子妈气得脸上颜色都变了,回身倒了杯茶递过来,简短地说:别气,妈。
这一声妈叫得这样清晰,这样自然,铃子妈忽地心痛起来。
在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七七都不习惯叫她妈,总是错叫成阿姨,叫错了,这孩子的脸上就有点惭惭的,可是下次依旧改不过来。
铃子妈缓缓地说:七七,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我想,下个礼拜就搬到你小姨妈家里去住,她家的儿子出国念书去了,你姨父去世得早,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铃子爸爸也长年在外跑来跑去地做生意,我跟你小姨妈两个人都孤着,我过去住,她可以照应我些,顺便我也陪陪她。拜托你,这两天有空时替我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小姨妈会来接我的。
七七安安静静地听着铃子妈说,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胳膊:你别走呀,七七说。
铃子妈与他玩笑着说:不走你养着我呀?
七七略一想,答:好!
铃子妈和声说:不要担心,是你小姨妈自己提出来叫我过去的,我也不白住白吃,也给生活费的。
七七把女儿抱过来,慢慢地说了句:总归是在人家家。
铃子妈还是留下了,杨铃子还是常常在晚上出去玩,她习惯了那样轻松的生活,只觉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让她透不过气来,只有七七,是她生活里的一点点明媚,然而,这是远远不够的。
杨铃子是一条大鲸鱼,乔七七不过是一池浅水。
七七的女儿还是病了,肚子痛得厉害。快十一点了,铃子还没有回来,铃子妈挣扎着说,你拷她一下吧。
七七打完电话,发现床头柜里的bp机嘟嘟地响。
铃子没有带走。
七七一个人抱着女儿,半夜也叫不到车,一路往前走。
入冬的天气,孩子不能再受冷,包得象个小棉球,越往前走,抱在手里就越重,小孩子已经哭不动了,趴在七七肩头,小猫似地唔唔地哼。
七七错觉中觉得,这路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完了似的,心里头好象有个大蒲扇,一下一下啪啪地,掀了一阵又一阵地凉风,心都缩成一团。
路过一家深夜还开着的小店,柜前一只公用电话。
七七一步一步过去,把女儿往上托一托,打了个电话给齐唯民。
齐唯民和常征双双赶到医院,七七抬头望着他们,大眼睛里全是水光,到底还是没掉下来,说:姐姐为什么也来,小咚呛不要人看吗?
齐唯民在头一年里也得了个儿子,叫齐咚呛,是个白胖小子,肉乎乎的,七七很喜欢他。
常征说:丢在外婆外公家呢,大姨和小舅舅玩他玩得上瘾,不肯还回来呢。
七七看着常征焕发的容颜,想,她真幸福啊,有多好,她一点也不糊涂。
常征过来坐在他身边,齐唯民赶着问:小姑娘怎么样?
七七说:医生说是肠炎呢,要打吊瓶,还要留院观察。
齐唯民摸摸七七的头:你自己这一身的汗,会着凉的七七。你去我家吧,洗一下先睡,我替你看着孩子。
等着孩子病平稳下来后,齐唯民和常征把他们接回自己的家。
齐唯民问起七七,以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一直在杨玲子家的小公司里帮忙。
七七说他也不知道,没想过。
七七说话不肯抬头,只给哥哥一个头顶儿,一头软的黑发。
齐唯民叹一口气,不要紧,慢慢来想办法。
过后,齐唯民跟常征商量:这两年,我也存了点钱,我想......
常征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拿来投资,让小七做点什么。我是没有意见,咱们又不等着钱用,只是,你看给他做点什么呢?这孩子,做什么都好象叫受人家欺负似的,再说,我说句实话,他也没什么技能。
齐唯民苦笑一下,这话也没错,想起来,你当年说得没错,七七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不说我有相当大的责任,小时候,我太宠着他,生怕他受委屈,反而弄得他依赖性很强。但是,这孩子的本质是好的,我想着,现在游戏厅的生意不错,我们凑点钱,帮他开一个游戏室,也不必太大,我有朋友在工商局,帮他尽快办一个执照,我家有个远亲的孩子也待业在家,那孩子机灵,可以叫他过来帮帮七七。
常征说:这说的好好的话你自我检讨做什么?其实我也挺疼七七的,从小没妈妈的孩子自然是可怜的,再说,常征笑起来,你这个弟弟呀,也是天生受女孩子气的命!换了是我,早把那个杨铃子给治得服服贴贴的了!
夫妻两人果然在几个月后就帮着乔七七弄了一个小游戏室,铃子妈也很赞成,说自家的那个倒霉小厂子也是不大景气,铃子爸爸年纪也大了,过了这一年也打算不做了。这样,七七带着铃子也多一条过日子的路。老太太还偷着投了些私房,小游戏室挑了个好日子正式开张了。
七七对这个行当相当地好奇,开张前的那一天他自己先这台机子那台机子的玩了大半天。
齐唯民说:七七,咱们做生意可要规规矩矩,千万不能让小孩子进来玩。
七七认真地点头:我知道的阿哥,我小的时候就没好好念书,我绝不会害人家小孩子也念不成书的。
七七原本自己弄了张硬卡纸,写上小孩子免进的,一不小心写成了兔进,而且自己看看字迹板扎难看,团了团扔了,还是常征给写了块告示牌,白底上面漂亮的颜正卿体。
乔二强又失了业。
这个事来得可太突然了,原本二强就是托了关系进那个外企办公室做勤务的,可公司上层一改组,从上到下换了一批人,二强这样原本就无足轻重的,是第一批被请走的。
南方私下里跟一成说,可以给二强安排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工作,可是乔一成坚决地拒绝了,他早在跟南方结婚前就跟兄弟姐妹们开了个会,叫他们尽可能少在项家的小院子里出现,若有事,只跟他说别跟南方说,别让人家看低了我们,一成说。
当时四美就挂下了脸,没好气地说:晓得了晓得了,你是怕我们给你丢人现眼。你放心好了大哥,我们将来就是穷到饿饭也不上你的小洋楼那块地面去要!
一成大惊:你怎么误会到这种地步?
三丽也骂四美:真是不懂事,大哥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四美更不高兴了:你们俩个从小穿一条裤子,姐你当然不会误会,你有什么事大哥总会站出来替你扛着,他当然不是说你,他就是说我跟二哥,我们两个都是不上档次的,最会丢大哥的脸!
半天没开口的二强突然插话:我不会丢脸的。我也没误会大哥。
四美摔了门就走了。
姊妹们闹了个不愉快,四美险些都没去吃一成的喜酒。一成婚后,她不仅没去过项家小院,连电话也不打。
后来,还是一成自己托人,把二强安排到邮局去做了临时工。
这一年快到清明的时候,项家的保姆倒是接了一个乔老头子打过来的电话,说是他们家要去给一成的妈上坟,想麻烦“项领导”给安排辆车。
这事儿一成不知道,保姆是老人了,自然也不会嚼舌头,直到上坟的那一天,一成看到项家派来的一辆依维柯车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成塞给司机一条烟,麻烦他把车开回去,自掏腰包叫了两辆出租,把一家人带到了母亲的坟上。
乔四美一个劲儿地对大哥丢着白眼,一成只装没看见。
说起来,乔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家人一块儿来给母亲上坟了。每年,兄弟姐妹们各有各的事,也难约到一块儿,一成多半喜欢一个人来。
乔老头看着那小小的一个土丘,说:也该给你们妈重修修坟头,立个石碑了。
乔一成觉得多年以来这老头子第一回讲了句像样的话。
大家凑了点钱,一成拿的大头,一成说,要不干脆也别修了,好好地给妈买块墓地吧。
乔老头有一天晚上,老晚了,给乔一成打来个电话,说,要是买地,就买个双穴的吧,把我的名字也给刻上,将来,我总归是要跟你妈埋在一起的。
乔一成挂上电话,一个人在黑乎乎的阳台上站了半天。
给母亲移坟那天,四美终于在隔了几个月之后跟大哥说话了。
那个时候,戚成钢回南京来了。
一成用毛笔一笔一笔地把雪白的石碑上母亲的名字描黑。
其实母亲的骨灰盒早就朽得收掇不起来了,乔一成用红布连土带着朽掉的盒子一同捧了出来,另买了好的骨灰盒装进去,这事儿他没跟弟妹们说。
在回家的路上,二强跟一成偷偷地说:我看四美脸色不好,她不是有什么事吧。
一成犹疑了一下,答:可能还在跟我赌气。
二强张张口,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这事儿做完了之后,弟妹们真的很少跟一成接触,一成偶尔也回去看看,可是,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是远了点儿了。
2
九九年夏天,项南方被派往一个某县城做县长,这是市里的一项培养年青女干部的工程,也就是让这些女干部有些实绩,以便回来提拔的意思。
偏巧电视台新闻中心有记者去采访这件事,回来便笑着叫乔一成请客。说乔老师简直是鸿运当头。
乔一成说:我爱人是下乡锻炼,还是挺艰苦的。
于是有人便说:先苦后甜先苦后甜。乔老师你不也是一样嘛。
一成现在已不再是普通的记者了,九九年伊始,电视台搞了改革,通过竞聘,提拔了一批基层的资深记者做制片人,乔一成通过了竞选,当了某九点档新闻专题栏目的执行制片。象他这样的也颇有几个,可是大家还是会暗地里笑说: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想不到乔一成离婚之后竟然有如此成就,看来男人还是要离一次婚,离离婚,转转运。
一成当上了执行制片,不用天天外出了,但需要坐班,反而不像过去,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他跟宋青谷也拆了伙,宋青谷另有了新的搭档,竟然就是乔一成的表嫂常征。
常征一直对乔一成不冷不热的,却与宋青谷极对脾气,刚开始时乔一成看他们俩在一起便马勺碰锅沿的,以为他们必合作不长久的,慢慢地看出来,原来这两个人相处的模式就是那种吵闹知己,一边惊奇,一边也有点不是滋味,笑对宋青谷说,这么快就“另寻新欢”。宋青谷朗声大笑,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朋友还是好的。
乔一成也跟他开玩笑说:我的这位表嫂是位大美人,你不要迷上才好。
宋青谷说:她是大美人没错,然玫瑰多刺,内心比男人还强悍,我还是爱天真温婉的那一类。
谁都看出来宋青谷对常征是另眼相看,极为照顾的,可说来也怪,在电视台这种口舌是非之地,竟无人传二人的任何闲言碎语,乔一成私下里想,怕是这两个人的气场都太正了的缘故。
他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乔一成常想,以自己这样平凡的毫无背景的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是活该要叫人说的。
渐渐地,大家说些酸意十足的话时也不背着乔一成了,有一天,几个人吃中饭时在一块儿闲聊,有人说:哎哎哎,现在有一句话大家听说过没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哀伤的男人。
又有人接过话头说:是这样吗?怎么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群成功的男人。
还没等乔一成有任何表情言论,宋青谷先大声哧笑起来,那人便转过来问宋青谷:宋老师笑了,宋老师想必有什么高见。
宋青谷爽脆地说:你奶奶个腿儿,这是什么狗屁话!
哦,大家于是说:宋老师是一个极其尊重女性的好人。
宋青谷又大声哧笑一声道:我为啥要不尊重女性?只要女性不把长头发掉得到处都是,我就尊重她们。你奶奶个腿儿的,长头发真让人烦,掉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常征说:不是说男人都爱女人长头发吗?
宋青谷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脑袋说:不错不错,我就很爱你的长头发。
常征面无表情地说:你奶奶个腿儿的,宋青谷!咱们这里有些人就合该挨这句骂!
说着就与宋青谷挺胸昂头地走出饭厅,采访去了。
乔一成在一旁听了,想,就为了常征这句话,她对自己怎么冷脸子都没关系了。
这话听得多了,乔一成每每要生一场闷气。
有时静下心来,乔一成知道自己是过于小家子气而心窄了,然而没法子,他学不来宋青谷那样的洒脱,宋青谷是那种穿一条皱巴巴的旧军裤也气势十足的人,他却做不来,这活到这样大,每踏出一步,无不小心谨慎,不敢错了半步路。
乔一成一个人留在了项家小院里,实在是有些不自在,南方怕是要一两年才能回来,乔一成动了平时住出来,周末再回去的心思。
乔四美怀孕了。
一开始四美完全没有感觉,不呕吐不头晕也不懒得动,只是胃口出奇地好,再粗淡的菜色也要吞下去三碗饭才算完。
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快四个月时,她才突然醒悟过来,有可能是怀上了,到医院一查,医生都好笑,怎么有这样糊涂的人,怀了四个月的身孕竟然不晓得。那医生是一位面目挺和善的大姐,拍拍四美的肚皮说:这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娃娃啊。
医生的话叫四美一楞,她的小孩子,跟她一样没心没肺的。
在这一瞬间,四美觉得跟肚子里的这一块血肉有了某种深切的,难以言表的感情。它让她禁不住地疼惜起来,怜爱起来,四美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幸福来。
四美怀孕后,迅速地胖大起来,活像猛一口气吹饱起来的汽球。
戚成钢的妈妈倒是个老实人,因为家里地方窄小而只能让儿子媳妇住在乔家老屋本来就有点过意不去,现在就更是殷勤周到,天天做了好吃好喝的大老远地送来,还包揽了乔家所有的家务,越发养的四美白胖起来,惹得三丽笑说,四美是傻人有傻福,摊上个好婆婆。
三丽早早地把自己儿子小时候的小衣服小鞋袜找了出来,包了一大包送了过来,说小孩子穿旧衣容易养活,不过到真用时一定要洗了烫了,还给四美送了大包的旧棉毛衫裤,将来好做尿布。
四美说:我听我们饭店的人说了,人家外国有一种纸做的尿布,用完了就扔,根本不用洗。
三丽斜她一眼,说她不会过日子,还说,尿布又不用你洗,叫戚成钢洗,我们家都是王一丁洗的。
戚成钢这一年多来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回到家乡,水土适宜,他的肤色完全褪去了暗淡黝黑,变得红润起来。发型剪成了时下流行的式样,夹克与牛仔裤衬得他身形修长,比例十分漂亮。到底是当过几年兵的,身姿十分挺拔,正像他过去曾吹过的,当年,原本是选了他入国旗班的,临了名额叫有门路人家的孩子给占了去了。他与四美同年,竟然显得比四美年青不少,猛一看去,简直就是一个刚过二十的小后生。
他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落魄与仓皇。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不要部队上给安排的工作,我们戚成钢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自由自在地挣钱。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啊,在部队上可是个人才,正经一个“才貌”系统的,人家部队死活要留着他不让转业呢。可是现在这个年代,谁还要在部队上呆一辈子啊,早回来挣钱是要紧。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啊,真粘人,一天几个电话,烦死人了。天天先开车送我上班再去挣钱,活像尾巴似的。
乔四美说,我们家戚成钢,我都不高兴跟他走在一起,活活把我衬得老了,都以为我是他大姐,真是的。
说谎话的是乔四美,可真正信的却是戚成钢。
他觉得自己是一株在新土里重新发新叶长新芽,茁壮饱满,迎着阳光,不停地拔高向上,大把的好日子与好享受在前方等着他。
戚成钢觉得自己如初生的孩子,有的时候,竟然会忘记了妻子忘记了老父老母,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向那更暖更漂亮更自由的地方去。
乔四美是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发现戚成钢外面又有了人的。
乔四美从小爱看言情小说,爱情电影,可是她心里头却总是觉得,书上与电影上的事,好的是可能在生活中出现的,那不好的,一定不会。
她从来都这样相信着,一直到那个晚上,她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一个女人搂着戚成钢的脖子,依依惜别。
那个时候四美的身子已经相当笨重了,班是不上了,早早地请了假在家里待产,那两年,开出租还算是挺挣钱的行业,戚成钢也算是个勤快人,又年青,精神头好,每月钱不少挣。
四美成天呆在家里,老屋的光线不大好,她对着乌秃秃的四壁,看电视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撑了腰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笨得像只胖大的母鹅。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到了七点多,家里怎么也呆不住,乔老头在客厅看电视,一边一个劲儿地打着盹,半张着口,拖了口水,四美实在是闷得受不住,想出去逛逛,戚成钢一般这个钟点会回来,他那朋友最近失恋,晚上睡不好,跟他交换了晚班。
四美挪到巷口,发现戚成钢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戚成钢总是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开车时他还要戴一副细纱手套,是个干净人。
从车里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四美以为是戚成钢的客人。
那女人年纪似乎比四美与戚成钢都大着几岁,一头卷发,高高盘在头上,是那种理发店里盘了,可以几天不洗的那种。女人身材丰满高大,屁股挺翘,身子鼓胀结实得像随时会从紧绷的衣服里蹦出来。
女人趴在车窗边,与戚成钢说着话,神情愉悦,略有些轻佻,让四美有点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接着,女人把手伸进车窗,拉着戚成钢的手,退后一步,笑着,那意思是要拉戚成钢出来。
戚成钢大约是别着手,也丢不开女人的手,只得开了车门出来,那女人劲儿不小,一把把戚成钢拉向自己。
四美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想动,可是手脚不听使唤,眼见着那女人与戚成钢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在戚成钢身上蹭着,像是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去,他们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后面,戚成钢靠在树上,他的新夹克上一定蹭上树上的青苔了,四美心里突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戚成钢在那女人胸前摸了一把,活像个玩皮的孩子,那女人发出低低的兴奋而短促的叫声。佯装推开戚成钢,戚成钢顺势推开她,跟她一同走出树的阴影,两人似乎是道了个别,戚成钢走在女人身后,忽地在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
即便是做这样猥琐的动作,他还是姿态漂亮的,好像他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是可以这样无赖的。
乔四美撑着腰,觉得这腰真的是快要断了,重新一摇一摆遮遮掩掩地挪回家去。
当晚,四美睡得不好,半夜时,突然,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不动了。
四美盯着暗黑的天花板,好半天,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
3
戚成钢把乔四美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可病床很紧,要住的话只能加一张床,条件嘛可能是要差一些。不过也没办法了。
直弄到快天亮,四美才得以在病床上躺下来。
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四美觉得无比地燠热,满心烧着一团火似的,戚成钢给她盖上被单却被她忽地掀了去,全堆在床脚,她用脚一下一下地踢着那裹成一团的床单,踢得床栏咯噔咯噔地响。
戚成钢问: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吗?
四美不答,过了一会儿叫:戚成钢你过来一点,我问你句话。
戚成钢坐到四美床边来,在渐渐亮起的晨曦中,四美牢牢地看着戚成钢。
戚成钢看她半天没问出话来,心想或许她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使一点小性子,怀了小孩子的女人总有点怪里怪气的,她们面目浮肿,胃口大得吓坏人,时不时地要耍点性子,得了不讲道理的特权似的。不过也难怪,那肚子里塞那么个重东西,睡都睡不踏实,走路也累,坏了脾气是挺正常的吧。
戚成钢想着,就冲四美微笑起来,问她,要不要喝豆浆?多多地放糖,再加四根油条?现在早点有了吧?我去买。
四美觉得那些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喉咙的话一点点地在往肚子里退缩,她乔四美又不是宰相,肚子里怎么能装得下这口气去?然而,为什么看着戚成钢的笑脸,她就又生了把气吞下去的心呢?
乔四美简直觉得自己果真是个二百五。
到了这一天的上午十点来钟,四美的肚子里突地动了一下,四美惊喜地大叫:医生医生,快来。
医生说四美的孩子没事了,不过看产期也逼近了,也要多加小心。戚成钢说干脆你就住在这里等小孩出生吧,四美不肯,坚持要回家,她受不了病房里那股子味儿,每天到了下半天,有护士进来给产妇们冲洗下身,那种全无遮拦的丑陋叫四美几乎要尖叫出来,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过这么一关,然而少看一眼还是好的。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乔四美就真的要生了。
那天她就蹲下去捡了个东西,肚子便开始痛起来。家里只得乔老头子一个人,四美分别给戚成钢和三丽打了个电话。
四美到了医院就立马给送进了产房,医生说都开了十指了,要早产了。
四美被抬到活动床上往产房里送。
她忽地一手死死地拉住戚成钢的手,一手把他的头也往下拉,嘴巴凑上去,咬牙切齿地说:你要称心了吧,要称心了吧,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你,我过不了这关的,我妈就是生小孩死的!
戚成钢被她低而绝望的声音吓坏了,不会不会。他只懂得说这两个字。
四美继续咬着牙说:你要再娶的话,要等到我骨头冷了以后,别等不及!你别等不及!戚成钢,我......
来不及再说了,四美已被推进了一扇门里,戚成钢只得丢开手,他看着四美张开的手,冲着他,听见她凄楚地哭叫声:成钢,成钢。
在戚成钢的生命里,常常有对着女人脑子轰地一热的时候,这热的烫的浓的刹那里,他相信,对那个女人的感情真的是真的。然而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真。
尽管乔四美以一个极其悲壮的姿态被送进产房,然而她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叫人难以相像,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孩子就落了地。那一股子激痛忽地一下从身体里流出去了,五脏六腹都松快了,四美还傻乎乎地问:医生,生下来了吧?
助产士因为这一回工作的轻松而心情大好,跟四美开玩笑:你说呢傻丫头?
四美生了个女儿,叫人颇感安慰的是,戚成钢虽是独子,他爸妈对这小姑娘的来临却是无比地欢迎,打心眼儿里高兴。戚成钢妈说:我们钢子的小娃娃,哪会不漂亮?
那可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出了月便眉目清晰,雪白的粉粉的,乌发红唇,眼睛是一味地黑,瞳仁外隐隐一圈碧蓝,竟然是天生的一头卷发,这点像她奶奶,便格外赢得了祖母的宝爱。
四美打心眼里惊奇着,自己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小孩,白雪公主似的,这一团的快活使得她几乎要忘记了前些日子里看到的令她痛到绝望的情景。直到有一天,中午,戚成钢接了个传呼。
四美好像有某种奇异的本能,那哔哔哔的声音响起来,戚成钢还没来得及把传呼机拿出来看,她就预感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乔四美劈手从戚成钢手里抢过那个汉显的呼机,上面一行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出来吗?老地方?
四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机子往戚成钢脑袋上砸过去,咚的一声,戚成钢立刻捂住了额头。
四美扑跌在床上,大声地哭叫起来:啊,你安生点吧安生点吧安生点吧!
戚成钢一下子被打得懵了,他并没有看到呼机上的字,晕头转向的,只拿手捂着额,那里火辣辣地痛。
外面堂屋里的三丽与戚成钢妈都跑了进来。
事情是裹不住了。
戚成钢被他妈恶骂了一场,三丽冷着脸把两人给请了出去。
戚成钢他妈还是一天三顿地给四美送饭来,帮着给小婴儿洗澡喂奶。四美只仰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到耳窝里,微痒。
戚成钢妈妈拧了热手巾来替她敷眼睛,一边和气地劝着,叫她千万不要哭坏了眼睛,眼睛坏了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慢慢地跟四美说着话,我们家钢子小时候挺老实的,可过了十八岁,人长开了,就开始招女孩子了,我也是气得不得了,打过骂过也劝过,后来他年纪大了些,我也不好再说了。上一回在部队上的事,他后来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了,他从小说是这样,做错了什么都会腆着个脸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他没什么坏心的,委屈你了,我叫他跟你认错,赔罪,如今你们有了孩子,还是好好地过吧。我也不怕丢脸,告诉你说,钢子他爸爸,年轻时也是这个毛病,老了老了,就好了,收心了。
四美呜咽着说:我怕我等不到他老了收心的那一天。
戚成钢妈俯下头来,理着四美乱蓬蓬的头发:不要紧的,我跟你说呀,我给我们钢子算过命,那算命的瞎子说,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会好的,有一天,会好的。
第二天戚成钢就过来给四美赔罪了。
他蹲在床边,如一条温顺的可怜的大狗,说着对不起,可神情里却有一些委屈,就像在大人的威逼下不得不认错的小孩,他说,我根本不喜欢她。
天知道,戚成钢这话是真的,对达娃,他还脑子热过一热,这一回他不过是,被那个女人引诱了一回,戚成钢满心委屈,真是的,那女人,跟头发了情的母豹子似的,还比他大上那么多。
戚成钢看四美半天没理他,自己站起身来,抱过小女儿。
小女孩子刚醒,戚成钢铁抱着她在窗边踱着步,孩子睡得脸红是红白是白,眼睛落进一片金色的阳光,挥舞着小手一下一下地拍着父亲刚刚刮过的趣青的脸颊。
戚成钢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脸,那种专注的神情在四美的眼里显得极其动人,四美想,有一天这漂亮的父女二人会比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全是她的,全是的。
在乔一成终于知道了戚成钢的事,跑过来找四美的时候,四美已经原谅了戚成钢。
四美看着乔一成暴怒的样子,心里颇有点怪三丽为什么要告诉大哥这件事。
乔一成煽了戚成钢一耳光,啪,好响亮的一声,戚成钢的脸上立刻纹起五条指痕。
四美叫:大哥,大哥。
一成瞪着四美,四美心虚,絮叨地说:大哥,他改了,他答应了他改,他会改的。
一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四美的鼻子,说:乔四美,我真是多余管你的闲事!
乔四美扑过去,抱着一成的腰,不让一成走。戚成钢灰溜溜地挨着门边儿走出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四美也不哭也不说,就只抱着一成的腰。
小床上的小婴儿哭起来,一成挣开四美的手走过去抱起她。
小姑娘一经人抱起马上止住了哭声,密密的睫毛沾了泪水,越显得黑长,洋娃娃似的,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一下一下舔着大舅舅的手指。
一成叹一口气:四美,戚成钢这个人也许是天生的不安分,你多长个心眼,给自己留个后路。别一个猛子扎进感情的漩涡里,到时候爬不上岸来,淹死了自己。
四美喏喏地说:他保证会改的,我们算过命的,他人是规矩的,就是命不规矩。
一成从鼻孔里大声地哧了一声。
四美贴过来,头枕在一成的肩上。
从小她就觉得他喜欢三丽多过喜欢自己,总觉得他是偏心的。然而这一刻,四美想,到底他还是自己的亲哥,这种时候也只有靠他,也只有他会跳出来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三丽私下里问一成:大哥,戚成钢的事,就让他那么算了?
一成没好气:不算怎么办?四美死心踏地地爱他,叫我们怎么办?
三丽显得忧心忡忡的,一成劝她:随她去吧。日子总要往下过,生活总在不断地前行。乔四美啊,一向就糊涂,总归会有变聪明的一天。糊涂过的人,一旦醒悟了,比谁都聪明。
这话传到四美耳朵里,叫她愣了半晌。
二强在邮局里的工作不是送信,是搬运邮包,挺累人的,还好二强吃得苦。
不过他的日子有点不大顺心。
孙小茉在书店的工作一直挺稳定,书店这种地方,这些年的效益一直不错,听说很快店面还要扩大,扩成书局,小茉所在的柜台是卖教材与教辅的,这年头做家长的都望子成龙,各种参考书习题册进多少货卖出多少,那些做爸妈的都一摞一摞地给孩子抱回家,跟不要钱似的。孙小茉一个月的工资比二强要多好几倍。
孙家人看着二强逐渐走低,颇有点瞧不上他,话里话外,有点后悔把小茉配给了他,言语行动间不免颐指气使起来,连小茉都受了她妈的影响,跟二强说话都有点没好气。
二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然而家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乱哄哄的,他能跟谁说去。大哥管他自己的事还要顾着妹妹们,还要替他操心找工作,二强觉得自己要识相点,吞了所有的气。
这一天,二强按习惯去菜场买了菜回家,小茉妈掂了袋子里的豆腐说:这种豆腐水叽叽的,还没下锅就全烂了,一点豆子味也没有,叫你不要买这种你总是记不得。重买吧。
二强问:哪家的好。
小茉妈说:转两个街口,新开了一家豆制品店,做的北方老豆腐特别好吃,你去买几块来,动作快点儿,我等着烧汤。
二强拿着小铝锅转了两条街总算找到那间门面很小的店子。柜上有大圆匾,盖着洗得雪白的薄纱布。
二强说:师傅,你给拿四块老豆腐。
有人闻声从柜台下面抬起头来,伸过手来接二强递过去的小锅。
刹那间乔二强想起了少年时看的那个动画片。
哪吒闹海。
重生的哪吒在莲花里睁开眼,看见师父太乙真人,扑过去叫:师--傅,师--傅。
乔二强热泪盈眶。
4
那天二强买豆腐足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的时候,小茉妈的脸色极不好看,足足把二强数落了一晚上,说他不仅正事不足,连买块豆腐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叫他买两块,竟然买了这么一锅,不会挣钱也不会省钱。
骂到后来,连当年他跟小茉分手的事都牵扯出来说了。说早知道二强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当初分了也就分了,再怎么也不至于把女儿嫁这么个人,让小茉跟着他吃苦。
怪的是,二强似乎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神情里却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不屑与鄙夷。小茉妈不爱看他的这副样子,越发高声地骂起来,最后不高兴的,是孙小茉,她大声地叫她妈不要再说了,母女俩人也拌了嘴。
晚上睡下,二强想起小茉刚才气得眉眼变了色,便劝了两句,小茉沉了个脸,沉默半天突然说:我妈也没说错,要不是你这样没用,也累不到我受这份气!
说着,用力翻了个身,给了二强一个脊背。
夜深了,小茉睡熟了,二强却不能睡。
马素芹原来还在南京,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这太好了,至少她还一直在他身边,她在,他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不怕了似的。二强想。
马素芹终究还是跟她男人离了,是那男人主动提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已经败光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积蓄,连儿子的学费也搭进去了,孩子足停了一年的学,等马素芹终于借到了钱把儿子重又送回到学校时,十三岁的儿子跟小他近两岁的孩子们一起坐在六年级教室里,那孩子足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去,小同学们已经学会了用轻蔑的眼光看待异已的人了。
马素芹的男人知道儿子恨毒了他,他的身体也垮了,当他再一次对老婆举起拳头时,儿子也不再是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可怜了。他梗着脖子站在他面前,额角的青筋爆出,拳头捏得死紧,似乎只要他敢动一动,他便要扑上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眼神小豹子一样。
马素芹的男人是在第二年的春节过后向马素芹提出离婚的,儿子跟了马素芹,那个男人很快离开了这个城市,回东北老家去了,听说跟他同走的还有一个东北女人。
马素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极平常的日子里与乔二强重逢。
那一天,两个人面对面足楞了有五分钟。
二强先开口叫了一声:师傅!
马素芹看着眼前的人,他长大了,脸上不再有当年那一团孩子,也拔高了不少,肩膀宽了,人结实了。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只是眼睛里还有当初那种孩子一般的渴望,叫人忍不住想要拍拍他的头。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地老实,老实得有点傻,就只会一声一声地叫着师傅师傅,其他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马素芹问:二强你还好吧?
二强说:师傅......
马素芹笑了一笑:我挺好的,现在有了这个店子,生意还不错。
乔二强还是说:师傅。
马素芹突然觉得满腔子的苦水全涌上来,然而,也是说不得的。
她回身给他盛了满满一锅豆腐,递了过去。
二强把锅子接过来,马素芹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快吃晚饭了,你还没吃吧。回去吧,啊?
二强应了一声:噢。端了锅子傻子似地转过身要走,突地又打了个转回过头来,一口气地说:师傅你去哪儿了?我哪儿都找不着你,我找了好多家菜场,他们告诉我你在菜场卖菜,南京菜场那么多,我都要跑遍了也没找到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去哪儿了呢师傅,师傅我好想你。
二强像小孩子似地哭了满脸的眼泪鼻涕,全被他蹭在袖子上。
马素芹解下围裙递过去叫他擦一擦,说: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爱干净。
马素芹问:二强,成家了吧?有孩子了吗?
二强点点头又摇摇头。
马素芹说:回去吧。
二强老实地应:噢!
走了两步又回头:师傅,我还来,行不行?
马素芹点点头,二强快活地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素芹骑了三轮拉着起早做好的豆腐来开店,就看到店门口蹲着乔二强,那缩成一团的样子还像几年前一样。然后,乔二强抬起头,快活地说:师傅,你来了?
乔二强突然觉得日子明亮起来,快乐起来,像大冬天里出了好太阳,晒得人浑身暖烘烘的,暖得叫人想叫出来,二强就真的叫了出来,骑着三轮,看前后无人,双手脱了把儿,直身起来,噢噢地叫唤着,仿佛被年少的自己附身,那个时候他,真是快活啊,满心满意只想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想不到未来过去,眼睛里就只有一天一天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二强每天一有空就来帮马素芹做事。
马素芹上午卖一个早市,发现有的双职工早上来不及买菜,她又开始卖晚市,是比以前更加辛苦,但却使得她的小店生意越来越好。乔二强工作的邮局恰巧与马素芹的小店相去不远,一天里,只要有一点空,二强便会过来帮她做事。中午也带了饭来与师傅凑在一块儿吃。
马素芹看到他的饭盒里总是些不大新鲜的菜色,看起来是头天晚上的剩菜,就每天多带一点家常的菜来,二强吃着师傅给他准备的红烧肉,抬头看着师傅笑,嘴巴吃得油光光,嘟起来,时光仿佛倒流。
二强在孙家不再感到气闷,不时地,在做着家事的时候,翘起嘴角笑起来,笑得小茉妈疑疑惑惑的,背了人跟小茉讲,乔二强最近有点不对劲,别是有什么毛病了吧?
小茉妈觉得二强的情状太感奇怪了,竟然忘记了“有毛病”三个字是小茉心头的那一点疼痛,提不得的,小茉恨恨地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一墩,说:我哪里知道他,他不是从来都是傻乎乎的吗?有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我们这两个有毛病的人为什么就凑合到一起了呢?
那一天下了这一夏最大的一场雨,那简直就不像一场雨,像从天上倾倒下的大盆大盆的水。
乔二强与马素芹一起被阻在了小店子里,马素芹急得了不得,怕儿子一个人在家,店子里又没个电话,二强说他出去找个小店打个电话叫小孩子先睡,关好门窗不要怕,马素芹一个没拉住,二强真的跑出去了,劈淋淋的大雨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影给吞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强回来了,淋了个透湿,浑身上下嘀嘀嗒嗒地往下淌着水,连睫毛都被雨珠给糊住了。
二强用力地眨巴着眼睛,冷得牙齿得得地,声音里却透着快活:打过电话了,我敲开人家店门打的,那小老板还真是好人,我也打了个电话回家。
马素芹叫他赶紧脱了湿衣服,店子里也没换的,就只好拿了平时垫在竹匾下的一块粗毡子给二强裹在身上。
马素芹用毛巾帮二强擦着头发,二强像一只乖乖的大狗似地蹲在她跟前,低了脑袋由着她搬弄着擦试。
马素芹搬起他的头,看见二强的一张笑脸。
马素芹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笑得傻不傻?
二强紧紧身上的毡子,那粗粗的毡子蹭着他的皮肤,痒索索的。
二强把双手放在马素芹的膝上,仰起头来看着她,说:师傅,我想跟你一块儿过。
马素芹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摸摸二强依旧湿乎乎的头发:你现在成家了,成了家的人要好好地过日子,你别跟师傅学,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你该好好地过。
二强索性把脑袋也贴在马素芹的膝上:可我想跟师傅过,咱们俩凑成一家子,我觉得我才能好好地过呢。
天空突在炸了个响雷,那雷就像从他们的头顶上滚过,一直轰轰地滚出去老远老远。
马素芹捂了脸说:这不成的,这不成。当年闹了那么一场,你连工作都丢了,现在再来一场,你还得要遭什么罪?
二强说:师傅,我什么也不怕。
乔二强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勇敢过。
二强向孙小茉提出要离婚时,孙小茉呆楞楞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了他似的。
尖叫着冲过来在他身上拍打的,是小茉妈。
你什么意思?她没头没脑地扑打着二强:就凭你也敢说离婚?就凭你?
就凭我!二强也叫:就凭我,就是要离!
那么你就滚!光身子出户,我们孙家的便宜,你半点也别想沾到!
二强从孙家搬回了乔家老屋。
乔一成赶回家去,斥问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事,脑子坏掉了不成?
二强说他脑子没有坏。
二强说他的脑子比什么时候都聪明。
聪明着呢!
乔老头冲上来一巴掌轰到二强的头脸上:你聪明!你是吃屎糊住了心窍!你要离了你老婆跟那个老女人过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一成也冲过去挡住乔老头儿再一次落下的巴掌:你不是一向不管儿女事的吗?什么时候看见你这样对儿子女儿负责起来了?我告诉你,他们几个可都是我一个个拉着扯着养大的,要打要管,我比你更有资格。
乔老头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呸呸呸!你问他,他自己说的,他要离,要跟他那个师傅结婚。我今天把话说死在这里,我不许她进门,我是一辈子不会把一个外姓的人算做是乔家的孙子,乔家就是断了香火也轮不到一个外姓的野种子来充当孙儿!
一成问二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什么时候找到你那个师傅的?
二强直着脖子,坚决地说:我就是找着她了,我就是要跟她结婚!谁也拦不住的大哥!
乔老头跳起脚面来,骂了两句极脏的话,又说:你休想,门儿都没有,门儿都没有!
二强擦擦嘴角的一线血渍,居然笑了,从来没有的幽默了一把:门儿都没有也不要紧,门没有我走窗户好了!我就喜欢捡个现成的爹来当怎么着?
呸呸呸!乔老头在自己的脸上啪啪地打着耳光:好不要脸!
二强又笑:用不着你替我害羞,你自己背着我大哥干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才是不要脸,把我们乔家的人丢光了。我就是打算自己为自己活一回,不丢人!
二强终于还是离了婚,这里头不能不说孙小茉的妈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她几乎不让女儿开口,一叠声地叫着:离离离,离了这个窝囊废,还怕找不着比他好的?
乔二强果然净身出户,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孙小茉。
孙家说了,叫他马上滚蛋,只准带走自己原先的那些破衣烂衫,凡是孙家给他置的衣服物件,一丝布一颗螺钉也别想带走。
二强只收拾了一个瘪瘪的包,包里就只装了他的两件旧衣服。
还是小茉偷偷地又塞了件羽绒服在他的包里,眼看着就是冬天了。
乔二强就背着这么个包,走进马素芹的小店子里,坐下来吐出一口气,咧了嘴笑着说:师傅,这一回我真的跟你凑成一家子过!
5
二零零零年,世纪之交。
这一年里,乔家发生了几件比较要紧的事。
第一,乔二强跟孙小茉离了婚,跟比他大十四岁,拖着个儿子的马素芹成了一家子。
几乎让所有的人惊掉了下巴。
更让乔家几个兄弟姊妹们惊掉下巴的是,他们的大哥乔一成对此事居然采取了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令人费解,乔四美叹了口气对此评价道:人家现在日子过得顺心,有权有事,有头有脸,犯不着管我们小老百姓这点鸡毛蒜皮提不上筷子的事。(注:提不上筷子:意为不上档次)。
依着马素芹的意思,干脆不要打结婚证了,就这样凑在一起过,以后二强若是后悔了也不要紧,可是乔二强坚决不同意,正正式式地跟马素芹领了结婚证不说,居然还办了两桌酒,请了兄弟姐妹们与马素芹当年在厂子里两位要好的师傅,酒水是薄了点,到底也是结了场婚。
乔一成在开席五分钟后到场了,坐下来就喝,话少喝得不少,三丽四美他们都带了各自的老公孩子来吃了酒。
马素芹穿了件新的颜色衣裳,她这几年过得不好,却并没有老到不堪,眉目里依稀仍有旧时的一点俏丽,依然整洁利落,乔二强穿了件新的夹克,理了发,刮净了脸面,神色间一派安稳满足,也居然像模像样。
第二,王一丁又从公司里辞职了,自己开了个小小的机修铺子,从乡下老家找了个小伙子来做帮手,忙是忙得了不得,也很少再有时间帮三丽做家务,然而,毕竟是自己的生意,三丽与一丁都觉得颇有奔头。
第三,戚成钢也不再开出租了,与人合伙做起了书店的生意,号称“五元书店”,生意居然不错。
第四,乔家老大和乔老头又翻天覆地地大吵了一通。
虽然四美认为现在家里最得意的应该是她大哥乔一成,可事实上,乔一成打心眼儿里觉得有点儿郁闷。
他和项南方聚少离多,南方一心扑在工作上,为所在的贫困县争取到了发展的投资,电视台不断地报道她的事迹,相比之下自己虽是执行制片,可也不过是个看人眼色办事的,要说做主的,那还是制片,上头还有频道主任和新闻中心主任,说不失落那是假的,但一成想,南方终归是自己的妻子,她的荣光未必就不是自己的荣光,可是,二强在跟乔老头子为了马素芹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无意中说漏了嘴,捅出一件事来,叫乔一成好不生气。
原来,乔老头背着他,常常向项家人提着各种各样的要求,而项家人也一一给安排了。现在的乔老头,居然挂名在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里,开始每月拿起退休工资来,乔一成知道了这事后暴跳起来,也与老头子大吵一通,死活叫他从此不要再领那份工资,可老头子却也是死活不肯,父子俩几乎反目成仇,越加地断了来往。
一成为这个事又气又愧,心想,怪不得项北方这么多日子来话里话外总是含沙射影的,让人极不舒服,一成一直以为自己够尊重够识相,项北方不过是小人之心,不必理会,却原来还有这么些个他完全不清楚的事夹在里面。自己的老爸不要脸面,厚皮老脸地赖着人家项家,项老爷子当然不便为了这些事亲自去找人打通关节,多半是叫项北方悄无声息地做了,难怪项北方这副嘴脸。
乔一成觉得简直没脸再在项家小院里呆下去,也没有脸面面对妻子项南方,可又没法在项老爷子面前刻意地澄清自己,更不能跟项北方去解释,只好跟南方通电话说明情况,叫南方有机会跟家里说明一下。
南方在电话里叫乔一成不要介意,说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这种事也没有关系,到底这些事也算不得违法乱纪,老爷子也是有分寸的人,真不能办的事一定会跟爸说明的。
这一通电话分了三次才说完,一成就听得那边不断地有人找南方请示,南方也是急匆匆地与一成说上那么两句,最后一成有点无精打彩地说:那你忙吧,以后再说。
南方听出一成的不自在,叫他等一等不要挂上,似乎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声音立刻清晰温柔起来:你生气了吗?别介意了,真的,你以为老爷子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哪?他人老了可不糊涂,心里头清楚着呢,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别委屈了。
这一头一成笑出来:我没委屈,对了,我想......
一成话未说完,听得那么又有人叫:项书记项书记,就把未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想从项家小院搬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项家小院离他们台实在是太远,他每回回去的又晚,一回去阿姨就要起来殷勤地替他弄宵夜,有时弄得项老爷子都睡不实,实在不好意思。
乔一成把这番意跟项家人说了,并且强调主要还是为了工作方便,真的从项家小院里搬了出来。
乔一成回到当年的那小套房子里,这套房子他已经买了产权,原房主要得并不高,他索性买了重新装修了一下,也算是有了一处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的窝。
一转眼,又到了绿荫满树的初夏。
乔一成原本打算把今年的休假给用了,去南方那里看看她,他们夫妻实在是分开来不少日子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接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长江的水立刻长到警戒线。
说是今年会有大水,乔一成他们电视台又一人发了一双高统的雨靴,所有人都随时待命,一旦有险情马上上堤坝报道。象乔一成这样的,倒是不用出现场,可是在家的编播任务也轻不了。
宋青谷每天就穿着这直高到膝盖的靴子来上班,笑骂道:这破靴子,年年发,跟党卫队似的,一边穿得有滋有味儿,不亦乐乎。他的搭档常征也与他做同样打扮,天天地t恤仔裤加长统雨靴,这样不伦不类的衣服居然给她穿出两分英姿飒爽来,她与宋青谷两个人天天拖着大靴子扑踏扑踏夸达夸达地在台里来去,一个威武一个美丽,是一道好风景。
乔一成看了一边笑一边眼热,决定等天一凉快就下乡去看南方。
真的得了空下乡的时候,已经快入冬了。
乔一成事先没跟南方说,一是因为南方实在是太忙,两个人电话里也说不上几句话,有时说着说着南方就睡着了,另一个是,乔一成想给南方一个惊喜。南方的生日也快要到了。
乔一成在没来南方所在的县以前,想象中这地方一定相当地落后,断瓦颓垣,土地贫瘠干枯,人人面有菜色。到了以后才发现,也不并不这样。虽是贫困县,到底也没破败到那种程度,一路上的风景也还不错,听人说,这里也有一些物产,只是当地人特别地懒惰,习惯于冬天农闲时结队成群地到大城市里要饭,并不以为耻,而当做一种谋生手段。乔一成细想想也想通了,项老爷子怎会让自己的女儿到真正贫困得不堪的地方去吃大苦处。
乔一成微笑起来,笑的是自己果然还是脱不了那一点点的天真,竟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乔一成坐的是长途汽车,颠簸了十来个小时,又倒了一次车,路渐渐地窄起来,尘土在初冬干燥的空气里飞扬,一股子异乡的味道,天空呈一种灰蓝色,因为四周完全没有高大一些的建筑,看得久了,那一片天空对着人直逼下来,乔一成的心里有一种新奇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忐忑。
终于到了县委,原来是座半旧的三层楼,南方在这里办公,也住在这里,就在三楼的最边上一套房子。
因为事先没跟南方说好,门房竟然不让他进去,一成想与他说明情况,可是那位大叔一口的当地土话,与乔一成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的话。
乔一成想想也算了,就在县城里逛一下,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也好。
一路走着,满心地想找个小花店订一束花给南方,转了大半天也没找到,自嘲糊涂,这里是贫困县哪,自然吃饭是顶重要的事,哪里会有人开花店。
实在也是累了,就慢慢踱回县委附近,坐在隐蔽处,等着南方回来。
过了没多久,见一辆宝马开过来,乔一成好不惊奇,这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好车出现,还没等他惊奇完,车就停在了县委门口,下来的是一位衣着光鲜却并不扎眼的男人。
乔一成想,哟,好一位人物!
那男人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以手遮住车顶,迎下一位女士来。
是项南方。
南方倒没有太大的变化,略黑了一点,不瘦,精神特别好,这许久不见,在一成看来,她更添了一分利落干练。
那男人对南方低低地说着什么,态度里有一种不经意地亲近,南方微笑着听他说话。
两个人似乎要话别的时候,那男人打开车子的后备箱,从里面捧出大得出奇的一捧浅粉的玫瑰,递给南方。
南方似乎也是一愣,终于还是接过了花。
那个男人也微笑起来,跟南方又说了句什么,开车走了。
乔一成在角落里呆站了许久,等南方进了小院,又等了一会儿,才打电话告诉南方,自己来了。
乔一成觉得晕乎乎的,好像眼前有一层窗户纸,可是,比谁都怕戳破这层纸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南方,一成想,南方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看刚才二人的态度,其实也是正常的,只是,一成想,只是,世上的事啊,是半点也由不得人的。
一成还在胡乱地想着,就看见南方急急地奔过来,四下里张望。
一成迎上去,叫她:南方。
一成跟着南方进到她的宿舍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大束的花,放在南方的办公桌上,几乎铺满了整个桌子。
南方说:刚一位朋友送的,就是我们这个县的主要投资商,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成哦了一声,笑道:我也是赶着生日来的呢。
南方笑起来:那么我们上街吃饭去,这里的食堂饭食真的不合胃口呢。
一成突然说:那位投资商先生,要不要一道请了去吃饭。
南方微愣一下,答,不用了,他已经赶回南京去了。
一成微微拉长了一点声音说:哦,特地从南京赶过来送花给你贺生日?
南方看他一眼,转了话题:要吃什么呢?这里也没什么好的有特色的菜,就是狗肉还不错,我也吃不惯那个东西,不过你难得来,总尝一尝吧。
南方拉了乔一成往外走,走到门口处低下头去换鞋。
一成看着她乌黑的头发,离得这样近,一成想,是不是要拥抱一下,然而南方很快地抬起了头,笑着看向一成:你胖了一点。
一成突地热了眼眶。
一成在这里陪了南方一个多星期,南方实在是忙,一成每天做好了饭等着她回来。县委小院后面有一片菜地,是门房开出来的,种了各色蔬菜,一成就塞给那位大叔些钱,在地里现摘了菜回去做。
完全是有机肥种出来的菜,特别的肥美鲜嫩,是一成这些年来吃过的最好的菜了。
一成走的那天,南方直把他送到汽车站。
依然是灰蓝低沉的天空,飞扬的尘土,车站人不多,挑着担子的农人神情疲惫,有那似乎是出门走新戚的女人带了很小的孩子,那孩子扎着手,在车站跑来跑去,尖声地叫着,快活得很。
一成忽然问:南方,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南方说:总还要过个一年半载。
一成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开时,一成从窗口伸头出去对南方说:多注意身体。
半旧的半截车身糊满了泥巴的车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扬起一阵黑烟,开动了。
南方的身影渐渐缩成一点,乔一成心头的那一点不安却越来越扩展开来。
6
在乔一成的记忆里,零零年到零一年这段日子,过得草率而缭乱,时间也越发显得快,糊里糊涂地,零一年已过了大半。
一成与南方依然聚少离多,一成一直住在自己的那小套的房子里,偶尔回项家小院去一回,有的时候,他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好像还是个单身汉,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却又不是,他的背上还有他的兄弟姊妹那一大伙子人,他还得抗着他们,替他们操心,为他们受累,这几个孩子,还真是没一个叫他省心的。
二强跟马素芹结婚后,人真的是精神了不少,来来去去总笑模笑样的,捡了钱似的。三丽开玩笑说,二哥好像真的遇上第二春了,这梅开二度,倒还真是挺美。
二强也有一点点的不顺心,不顺心的源头,是马素芹那个已经十五岁儿子。
马素芹与前夫离婚后,怕那男人又回头来寻她,便离开了原先住的地方,在城的另一边,城乡结合处租了一间平房,带着儿子一块儿过。
在与二强结婚前,二强说,那个地方离马素芹开店的地方开远了,而且周围境也太差,两个人商量着,另找个地方住。
这两年,这城市这两年发展得挺快,不少人买了商品房,租房的人也不少,租金相应地也就涨,离市中心越近,价钱便越高,二强与马素芹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在一片新开的小区里找到了一处住房。
这片小区挺僻静,原先竟然是一片坟地,周围还有大片的菜地,这二年,那坟地迁了,菜地也被房地产商收购了,盖了大片的商品房,还盖了一些拆迁安置房,给被收了土地的菜农居住。谁也想不到,又过了两年,这里竟变成了高档住宅区,演然成了白领阶层的聚集地,简直寸土寸金。
二强与马素芹当然没有那个经济能力租商品房,他们租的是很小的一个单室套的拆迁安置房,全无装修,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还好阳台被封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正好给马素芹的儿子住。
那少年叫智勇,已长得身高马大,个头快赶上二强了,眉眼与他的父亲十分相像,浓眉间紧紧地凝了一个疙瘩,使得那张年青的面孔怒气冲冲地,自从马素芹与二强婚后,这孩子就一直是这样一副表情,基本上他是不答理二强的,对二强的问话只当是没听见,或是打鼻孔里哼一声。马素芹背地里劝一劝,这孩子连他妈也恨上了,居然一夜未归,二强跟马素芹找了他一夜,才在一家游戏厅里找到了他。
那以后,智勇稍稍安静了一段时间,二强心里也安慰了一些,想着,自己掏真心好好地待他,过个一二年,他长大了,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了,兴许两人的关系会好些吧。
有天二强做饭,做他最拿手的排骨汤。怪的是,那墩在火上的砂锅总是温吞吞的,老也不见开,二强有些纳闷,把火开大了些,出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再回去看那锅汤时,发现智勇正拿了一个杯子往汤锅里兑着凉水。
二强一下愣了,尴尬地笑笑,说:我说怎么汤老是烧不开呢。
那孩子倒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杯子一扔,哼一声,转身要走。
二强忍不住出声道:咱们......咱们说一说话吧,你......你对我这么有意见?
智勇大咧咧地坐在餐桌角上,瞪着二强:有意见,怎么啦?
二强说:有意见你就说!
少年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我不跟勾引别人老婆的不要脸没有道德的男人说话!
二强觉得自己脑子轰地热了一下:谁没有道德?
智勇没有答,大大地哧了一声,抬起腿,用肩狠狠地撞了二强一下就要走出厨房。
二强说:我对你妈是真心的。不是勾引,我也没破坏你们家庭。
智勇理也不理他,摔上门走了。
二强智勇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没有缓和,两个人基本不说话。马素芹在中间也挺为难。
除此之外,二强的日子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有时马素芹为儿子的事觉得怪对不住二强的,可是二强说,他知足了。
没过多久,马素芹儿子上了初二,这孩子提出要住校,马素芹想想,如今他跟二强这样僵也不是办法,兴许,住校也未尝不是个缓解的办法。
新学期开学后,智勇真的捆扎好了被子,拎着一只旧箱子住校去了。
智勇头一个周末就没有回家,也没有给马素芹打电话,可叫他想不到的是,乔二强居然到学校宿舍来找他了,同学告诉他说,他“叔叔”来看他,智勇还微愣了一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一下楼便看见乔二强拎了个大保温桶,站在树下,看在智勇的眼里总觉得这人有点呆头呆脑的。
乔二强看见智勇走出来,连忙迎上来,说:我给你送一些菜来,学校伙食不好吧?
智勇不答。二强只好自说自话:我晓得一定不好。我大哥以前上大学也住过一段时间学校宿舍的,我跟妹妹们去找他玩,他带我们到食堂吃饭,乖乖,真是难吃。
智勇原本想说:你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快走。可是看到乔二强那付巴巴结结的样子,傻傻的笑容,不时地飞快地瞟一眼自己的那付样子,到嘴边的话也出不了口了。
乔二强把保湿桶塞到智勇手里,小小声地说:其实你妈也来了,在学校外头,怕你不高兴我们一起进来就在外面等着。要不,你出去看看她?
那以后,乔二强隔三差五地给智通送一些菜过去,也把那孩子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去洗。有同学问起,这人到底是谁,智勇答:是我叔。
乔二强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特别好的日子,倒是养成了一付随欲而安的性子,他想着,毕竟自己不是人家的亲爸爸,小孩有点别扭是正常的,等日子久了,会好的。话又说回来,二强想,什么事都扛不过日子去,这世上,就是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最叫人没奈何了,最后的赢家终归是它。
乔老头自始至终没承认过这个二媳妇与这个外姓的孙子,不过这并不防碍乔二强觉得幸福。
然而这幸福的日子里总要有一点点缺憾,二强做临时工的邮局这两年的效益大不如以前了,如今的人,都用电脑发电子邮件,真有急事,打电话就行了,别人不说,就是自家人,大哥一成,大妹夫王一丁,二妹夫戚成钢,都用上了手机,连乔二强自己,也用上了一部大哥淘汰下来的旧款诺基亚,虽然不到急事时二强舍不得用,但好歹也是有手机一族了。寄信的人越来越少了,邮局的业务清淡了不少,已经裁了好几个临时工了,乔二强还能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乔一成的关系与面子。
二强明白这一点,在单位里越发地小心勤勉。
可没过之久,二强还是被通知,除去做搬货的工作,要想留在邮局,还得“做业务。”
所谓“做业务”,就是拉人参加一个什么书友会,邮局给每人定了指标,不拉满人数,要相应地扣除工资,甚至要被辞退。
在乔二强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只晓得要买书去书店,从没想过原来买书也可以打一个电话叫人家送上买来再付钱,这让他觉得很困惑,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将来要是大家都不上书店只坐在家里打电话买书,那小茉他们不是要丢了工作了吗?
乔二强直到做了这个新工作之后才明白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他不好意思跟别人张口,求人家参加书会,他认识的人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爱读书的人。只好从自己妹妹那里入手,四美是第一个被乔二强劝说着加入了书友会的,四美问入会以后除了书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便宜东西可以买,二强仔细地想了想,好象是可以买一些小首饰,包包和居家用品什么的,就老老实实地答:有。于是四美便痛快地入会了,谁知从此每个季度要买一次书,弄得四美冤声不已,二强也怪没意思的。
三丽知道了打趣二强说:怎么想起来的,二哥?四美这丫头从小人头猪脑子!语文数学外语加在一起才能满一百分,才会上这种当!她以为打折就是有便宜可以占!赶不及地入了会,生怕晚了一步便宜都叫别人占完了!二哥你叫她入会不如叫我,好歹我小时候成绩比她强些,还当过红领巾小队长,我儿子眼看着也要念书了,对了,你那个书会有没有小学生的教辅材料打折卖?
二强红了脸老实承认:没有。
哦,三丽又笑:那卖些什么书?
二强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说:小说,哦,还有散文。
三丽笑弯了腰:言情小说?散文?我二十岁一过就没看过琼瑶了!
四美被三丽打趣得恼羞成怒插嘴说:哦哟你成熟你高雅,你不是天天抱着还珠格格看!
三丽又笑:那个我现在也不要看了,我看日剧,可以买盗版光碟来看,走大街上,二十块钱能买三四十集!
乔二强很是不好意思,讪讪地说:那四美你要是不想买书就不要买好了,那边来信叫你买你也不要理他。
四美气呼呼地说:我是不想理他们呀,可是我隔了三个月没有买书,人家把书送上门来了问我要钱!我长这么大就没遇到这种事情。
二强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三丽把话接过去:得了得了四美,你不要买干脆把那个什么卡让给我好了,我儿子上学了反正也要看些书,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小孩子可以看的书买给他好了。
四美这下子高兴起来:我晓得现在你家一丁生意做得不错,果然有钱了人就爽快了。有钱就是好!有派!
三丽呸了她一声。
乔一成回家的时候,就听见这一屋子杂七杂八地说笑声。心里头突地一松,没来由地心情好了起来。到底是自家姐妹兄弟,再不成器,再活得不容易,活得可以开心笑得出来,也算他做大哥的没白操心受累。
乔一成回到老屋来,是因为王一丁要请兄弟姐妹们吃饭。
一丁的生意上了轨道,的确挣了些钱,一丁一高兴,趁着周末,非请大家到饭店里去吃饭,说是定好了包间,叫大家都到老屋来集中一块儿出发。
不是年不是节也不是结婚,乔家人这还是第一次在极平常的日子里一块儿在饭店里吃饭,大家都有点莫名的小孩子气的兴奋,三丽四美还换了新衣服化了妆。马素芹也被叫了来,她来得迟些,犹犹疑疑不敢跨进乔家老屋的院子。
乔一成想了想说,我去叫她进来。
马素芹跟在乔一成身后进来了,乔老头看见大儿子带了这女人进来,想要骂的话全不敢出口了。他年纪越大就越怵了这个大儿子,这叫他觉得自己越老越窝囊,然而这儿子是越大在他面前越有气势,早已是压过他不止一头了。
一丁开了输旧旧的依维柯过来,把一家子接到早定下的饭店,竟然是挺高档的地方,四美一下车便整了整衣服,道:好家伙,亏我们穿了两件体面衣裳,姐,你现在真的不得了了,享福了!说着亲热地挽着三丽走进饭店。
席间大家一团高兴,乔一成借着酒劲儿,跟一丁说:好好过日子,千万记住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忘本。
一丁敬他一杯答:一定,大哥你放心!
二强的指标也终于完成了,是他的表嫂常征帮的忙。
二强想了半天才想起表哥表嫂正经是读书人,要他们入书友会可能会有点指望。可惜大哥一直与他们不甚来往,关系淡淡的,二强实在觉得不好开口。
眼看着要到日子了,要是再完不成指标,二强在邮局就呆不下去了。实在没法子,二强去找了常征。
常征二话不说入了会,齐唯民也办了一张卡,常征还动员了她的朋友们一起入会,大家拿了宣传资料觉得坐在家就可以买到书挺不错,都是爱书的人,也舍得花那个钱。加上齐唯民的朋友,乔二强一下子就完成了指标,还略超了点额。二强自然是感激不尽,常征笑说:一家人谢什么呀,就只一点,你别在你大哥面前说,我呀,看他那张不咸不淡的脸就不舒服。可也怪,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个个都是血肉丰满的性子,怎么就他阴阳怪气的!
齐唯民笑对二强说:不要怪你表嫂,我们常征快人快语,看到慢性子沉稳一点的人就会有一点误会。别往心里去。
那个被常征称为阴阳怪气的乔一成近来更加有些阴阳怪气,他隐约地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年青商人正在热烈地追求着项南方。
7
这小道消息是乔一成台里一个记者传出来的,这人是专跑市里宣传口的,与市里宣传部的人打得火热,宣传部的人说是项南方很快就要回南京了,这一回回来,可是要升了,现在都在提拔年青的女干部,况且人家项南方那背景在那儿摆着呢,当初下乡去锻炼本也是为了提拔她的目的。
那记者便说:这下子,我们台的乔一成更要抖起来了,夫凭妻贵,说不定他也要再往上升一升,照这势头坐到新闻部主任甚至是台长也是指日可待的事。那宣传处的干事便笑得十分暧昧,说,要我说呢,人总得有所舍才能有所得,舍了老婆换一个高位也是划得来的。那记者听得这话里有话,便缠了细问,这才知道,市里新近有一个极重要的投资商,正在追求项南方,不仅给贫困县投了大笔的钱,也在本市买了极大的一块地皮,要建最大的一个商业中心。那记者便把这闲话在台里传开了,及至传到乔一成耳朵里,已经差不多是尽人皆知了。
事已至此,乔一成反到奇怪地说他看开了,他对宋青谷说,如果命里真的不该他跟南方有长长久久的缘份,那也只好认命罢了。这一想法,为宋青谷所不屑,宋青谷大大地呸了一口说:谁要是敢背后这样叽歪我的私事,瞧我不一个大耳括子打得他找不着北!你呀,就是天生受气的命!
乔一成看着宋青谷气得红红的热腾腾的面孔,想着那个他曾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如果娶了项南方的是宋青谷,也许什么样的闲言碎语也不会有,谁说血统论已然作古?谁说婚姻里不需要门当户对?可是,宋青谷却说过,他与项南方,太熟了,同质的人不会相互吸引,却有可能是极般配的,异质的人往往相互吸引却如同小脑袋顶了顶大帽子,说不出的别扭与不适。所谓爱情婚姻家庭,不过是一团乱麻,需终身的时间去解开,抑或是被这乱麻套死。
罢罢罢,乔一成颓然倒在自家的床上,由他去吧。况且,南方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
然而人,乔一成想,人是会变的,并且最善变。
乔一成把自个儿的日子真的过成了一团乱麻。
未等他把这乱麻稍理出一点点的头绪,南方真的回到了南京。零二年年初,南方便接到了新的任务,真的升了。
这一年的年三十,南方走访低保户,乔一成也在台里值班,两个人都弄到临晨才回到项家小院里,孙阿姨死活给他们弄了一桌子的新鲜菜色,一定要叫他们小夫妻两吃一顿团圆饭。两人吃着吃着,便听见窗外细微的簌簌声。
落雪了。
南方的雪,每每下起来也不成个气候,细小单薄的雪花,夹杂着冻雨,啪啪地打着窗玻璃。
南方走到窗边去看,回头对乔一成说:这一下雪,又得要忙起来了,要是下像九六年冬天那样的一场大雪,一些低保户的房子可就危险,这年,我们也别想过好了。
乔一成看着项南方。
这两年,南方比婚前略丰腴了一些,眉眼没有太大的改变,气质却愈见沉稳大气。
乔一成忽地觉得一股子话自肺腹里热热地冲出来,直冲到嗓子眼儿,冲得他眼眶也温热起来,乔一成冲口说:南方,我们生个孩子吧。
南方的手机忽地响了,她急急地接了电话,说了足有半小时,挂断电话后南方问一成:你刚才说什么?
一成说:算了,过了年再说吧。
谁知南方的一句无心之语竟然成了真,在大年初一这一天,雪便大了起来,到了初一的下午,那雪花大得宛若小婴儿的手掌,看那势头,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天地一下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地上积了厚厚的雪,一些老树的枯枝受不住那雪的重压,断裂了,民居也有被压塌了房顶的,因为年前天气一直很好,这雪来得实在是突然,交通,民生全受了重大影响,南方与一成都大忙起来,直忙到初八,天完全放了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南方与一成都突然瘦下去好多,面色疲惫,嘴角与眼角都耷拉着,一成脸上的法令纹都深了许多。南方受了寒凉感冒了,又过给了一成,两个人都发起烧来,并排躺在床上,摸着对方身上瘦得突出来的肋骨,都有着说不出的劳累感。就这么,过了一个年。
立春一过,出现了这个城市特有的倒春寒天气,大堆的被扫起的雪堆在路边,上了冻,落了脏,呈一种灰黑色,乌突突地,破坏了早春该有的清丽。
对乔一成而言这真是一个糟心的春天。
对乔四美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黑色的春天。
戚成钢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一回,可犯出事来了!
戚成钢跟朋友合伙搞的那个小书店一直还算不错,挣不了大钱但也不缺钱了,四美倒也挺知足。
他们的女儿戚巧巧也满地跑了,小姑娘越大越漂亮,爷爷奶奶简直爱得不知怎么是好,恨不能四只眼睛就长在她的身上,两个老人包办了孩子的吃喝拉撒,乔四美这个妈妈当得清闲得不得了,戚成钢更是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每回见到女儿最重要的事不过是把小姑娘抱起来向上抛,再接住,惹得小姑娘尖声地又叫又笑,连口水都笑出来,滴在爸爸的头发上。
戚成钢的那个小书店半年多以前请了一个安徽来的小姑娘看店,那女孩子原本是到南京来做小保姆的,可是干了没三个月倒换了三四户人家,直说侍侯人的事真不是人做的,再也不想干了,在劳动力市场找活儿干的时候,碰上了正去那里找伙计的戚成钢。
戚成钢看这女孩子伶牙俐齿的,生得也干净,也不瘦弱到不能搬东搬西,觉得挺合适的,便把她带回来了。
女孩子叫孟桂芝,人果然伶俐得很,自她来了之后,店里的销售额也增长了一些,店面也被她打理得清爽了许多,这孩子也颇有些小聪明,说是看到有不少的学生来店里,不买书光看书,把好多书都磨得卷了边,便提议不如辟出一两个书架来租书给他们看,钱也别收贵了,多少是一项进项,戚成钢跟朋友一合计照办了,果然效果很不错,戚成钢一高兴,说是要给桂芝长点工资,可是桂芝竟然说不要,说如果戚大哥真的有心要照顾她的话,不如把店后头那巴掌大的一个小退步让她住,她也省了一笔租房的钱。
那小书店的最后面原先有一个小隔间,是用来堆货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孟桂芝收拾出了巴掌大的一块空地,戚成钢过去看了,正好放下一张行军床和一个小床头柜。
戚成钢尚有些犹豫,说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有点不安全吧。
孟桂芝满脸含笑,利利落落地说:不要紧的成钢哥,反正晚上店子要落下铁门的,我从小胆子大,不怕的。
孟桂芝果真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住了下来,自住下后,她对戚成钢更加地亲热起来,人前人后成钢哥成钢哥地叫个不住,一个青春饱满的女孩子一声声地叫着自己哥,叫戚成钢通体舒服,前些年的事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些淡薄的影子,在他满心热乎乎的时候,那稀薄的影子便飘出来,鬼魂似的,戚成钢并不怕,那鬼影不过是银幕上的鬼,伤不到人的,然而,多少总还是有点吓人的效果,麻烦哪,戚成钢想。
孟桂芝却并不了解戚成钢的心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一见到戚成钢便笑模笑样的,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眉眼,这个把她从劳动力市场一堆乡下女孩子中拔萝卜似地拔出来的男人,实在是英俊,是她眼前耀着的一团阳光,她喜欢看见他,喜欢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大大咧咧的,也时常与她开个小玩笑,讨点嘴上的便宜,欢欢喜喜的样子,像她中学的同学,那些年青的热气腾腾的男生们,却又比那些男生懂得温柔与体贴。他常帮她一起搬那死沉死沉的一堆堆的书,从她的手里抢过书去,手指从她的手背上蹭过,一种隐蔽的接触,飞快的,像某种小虫的触须,让人心里莫名地痒起来。他会给她买点小零食,偷塞到她手里,好像在说,只有你的,没有别人的,那种孩子气的亲密,叫孟桂芝在暗夜里一个人回味了许久许久。
那天,下了一天的雨,戚成钢傍晚的时候过来说,今晚早点关门吧,这个天气也不会有什么生意,说完了,却呆在店里没有走,笑眯眯地说想看看桂芝的“小闺房”。
孟桂芝被他的这种说法逗乐了,鬼使神差似地,就在他高卷了袖子裸着的胳膊上啪地打了一掌,说他乱讲。
可还是把他让进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戚成钢高大的身架把那块小空间一下子撑得满当当的,他笑哈哈地说:哟,你居然还塞了一个简易的衣柜在这里,我可要瞧瞧里面有什么时髦的衣裳。
说着就拉开了那塑料的衣柜前面的拉链,迎面便看到挂着的一个粉色的胸罩,戚成钢轻轻地呀了一声,把拉链重又拉上,一个转身,正与进来的孟桂芝撞在了一处,两个人错身你让我我让你,却如同书里说的,“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
戚成钢见没有让开,忽地伸出手指头,孟桂芝脑门儿上弹了一记,孟桂芝一下子红了脸。
这一晚,孟桂芝觉得,这小小的空间里,全是戚成钢身上的气味,这气味凝成了实体,徘徊在孟桂芝周围。
自这一天之后,孟桂芝看戚成钢的眼神完全地变了样子,看得戚成钢身上一层热浪一层细毛,戚成钢不是不快活的,然而他还是有点惴惴,麻烦了麻烦了,他快活又不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