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一年的夏末,藏经阁被毁,一夜惊雷,偏就劈中了藏经阁,惹起大火,哪怕众人极力扑救也未能挽回。
他吓出一身冷汗,那晚他与她恰好去了酒铺,遇到雷雨难以归去,索性给了老板几个钱,让他同意他们在酒铺里呆到雨停。
她却不以为意,说:“有什么好庆幸的,纵然你我身在藏经阁,我也不会让你被雷劈死。”
可他还是心有余悸,并感叹生死无常,于是决定就此结束旅程,回老家去寻个长久的差事,过过安稳日子。
她要跟他回去,不容他说不的样子。
起初他也为难,虽是妖怪,但毕竟是姑娘的模样,随他一个大男人住到家里,怕是很不方便。但这些日子的相处,好像又平白生出了些牵挂,看惯了她如今的模样,容易忘记她是只妖怪,觉得抛下她独自离去又不太妥当。
只好编个谎话了,从此许家就当多了一个女儿吧。
那天清晨,他拜别了住持与救他回来的老和尚,毅然踏上返回连水乡的路。
离开辰州那天是很热闹的,不光是因为前夜的大雷劈了藏经阁引来无数热议,官府也忙得不可开交,衙差们大街小巷地穿梭,据说是在城中某处挖到一具白骨,推测其生前是个年轻女子。
而这些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快到正午的阳光非常毒辣,他跟她戴着斗笠,一边抱怨着炎热的天气,一边走出了辰州的城门。
不知回到连水乡后,自己的生活会有怎样的改变。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了身旁的她一眼,出门游荡多年,总是两袖清风,可这回却多了个妖怪妹子,不知是上天的厚赐还是玩笑。
他摇头一笑,向着家乡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这些都搬走?”虫虫盯着被他从柜子里挪出来的书本。
“嗯。”许承怀拿绳子把书本捆起来,“跟私塾的乔夫子说好了,这些书都送给他,正好给那些家贫买不起书的孩子读一读,也省得他再多花钱了。”
她皱眉:“这些书不是你的心头爱么?何苦搬走送人?”
“能让更多人读到,这才是书籍最大的意义呀。”他笑道,“且这本来就是个衣柜,待莲歆过门之后,少不得要多好些衣衫,总不好让她同我一样满屋子乱放吧。”
她没作声。
“帮我再找根绳子来,回头我们一道把这些书给乔夫子送过去。”
“为了给她放衣裳,你连书都不要了。”她站在他身后,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他回头,愣了愣,从未觉得她的视线像方才那样,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不是不要啊,是给它们找了更有意义的去处。”他笑出来。
她环顾房间,又道:“这宅子也不大,你成亲之后,是不是把我也要搬走?”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比书重多了,我怎么搬?”
“你的玩笑不好笑。”她看他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他一头雾水地挠着头,不明白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算起来,她随自己回来老家生活也这么些年了,虽也有闹脾气的时候,但基本都是为了某本书中某个观点而起的争论,他早已习以为常,赠书这事也不是今天才有,从前他送书给别人,她并无意见,今天这场脾气,委实来得莫名其妙。
他走回窗前,见她提了水,走到搭着花架的院落一角给花草浇水。
他们刚回来时,花草枯败一片。角落那里原本种的是他最喜欢的花卉,从前这里一到春季便是一簇簇鲜活绚丽的颜色,可惜自父母离世之后,他也无心情照顾,后来离乡远行,更是由得这些花草自生自灭,如今眼见着此处已了无生机,他本想将这些半死不活的花草一并铲除,却被虫虫阻止了。她说,虽然弱了些,但还未彻底枯死,既是喜欢的花,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来吧。
想到幼时,母亲常带着自己在这里玩耍,教他说出每种花的名字,父亲则在不远处摆下小桌,一壶清茶一本书,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恬恬淡淡地过去。记得这些花种还是母亲亲手撒下的,如今许家只剩他孤单一人,连花草都不愿留下来。
那天,他捧着一片枯叶说,都这样了,肯定救不回来的。
她说只要她想它们活,就一定有法子。
既然知道她的性子,也就明白她的认真是不容否定的,所以他只好随了她的意思,由得她去打理这片毫无生机的角落。
意料之外的是,不到半年,起死回生,记忆里那块充满花与阳光的好地方又回到了面前。抚摸着枝上含苞待放的花蕊,他又惊喜又惊讶,也问过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她读过许多关于园艺栽种之类的书。
真是一只神奇的妖怪,居然只靠书籍就能创造奇迹,能认识她算是一种幸运吧?!
父亲留下的小桌子还在,他打理一番之后仍将之摆到了原来的地方。跟父亲当年一样,一壶茶一本书一下午。跟父亲唯一的区别是,他身边不是目不识丁的母亲,而是学识渊博的虫虫。
只要不下雨,他们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跟在藏经阁一样,捧书对坐,为书中的内容悲悲喜喜、吵吵闹闹。
他曾问过虫虫,打算留在他身边多久,还问她妖怪是不是也要嫁人啊,如果她有意中人,一定要说出来,他会以十二万分的真诚送她离开并且祝福她。
虫虫说,她还在研究究竟什么叫“意中人”,弄明白了再回答他。
他想笑,觉得她有时候真是傻得可爱啊,有些问题,在书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呀。
此刻的窗外,她仍同往常一样,细心地浇灌着每一株花草。
他走到她身后,说:“要不要去买一套新衣裳,我瞧见方老板的成衣铺里又多了好几件衣裙,颜色可好看了。”
所有姑娘都会为新衣新鞋这件事开心吧,虽然不知她今天为何不悦,但总归还是希望她高兴起来。
“不用了,身上这件已是最好的。”她头也不回地说。
他蹲到她身旁,笑道:“等莲歆过门之后,你就轻松了,不用每天都给我烧饭吃。莲歆的手艺很好,做的饭菜你一定会喜欢。”
“不会有谁的手艺比我还好。”她淡淡道,“我看过的有关烹饪的书籍,大约比普通人此生吃过的饭菜还多。”
碰了几个软钉子的他,也觉得无趣,起身叹了口气:“我去把饭菜热一热,你浇完花就回来吃饭。”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去,夕阳下,她的身影在花架前显得特别单薄而孤独,而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与她相识数年,只在今天觉得彼此之间有一道墙,但也可能之前就存在,只是他从未发现?!
三天时间转瞬而过,婚礼当天,许承怀一身新郎装束,在为数不多的宾朋的陪伴下,兴奋又焦急地等着新娘的花轿。
可是,直到日落也没有花轿的踪影。
莲歆家在连水乡东头,离许家顶多两个时辰的脚程,天都快黑了,再慢的轿夫也该到了。
许承怀越发不安,早在两个时辰前他便想出门去看看。宾客们劝阻了他,说新郎新娘在婚礼之外的地方碰头不吉利,再等等吧,许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连水乡素来风调雨顺人心安稳,不会有事的。可都这个时候了,哪还能管吉利不吉利。
他执意出了门,刚跨出门槛,便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者称是莲歆的叔父,一面擦着红肿的眼睛,一面给他带来了此生最坏的一个消息——莲歆没了。
清晨好端端地上了花轿,却在半途中出了事。送嫁的人只听到她在花轿里喊了一声心口好疼,待掀开轿帘查看时,她已然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嘴唇乌紫,连好好的指甲也透着青黑色。
大家慌了神,赶忙折回,将她送往最近的医馆。可惜还是回天乏术,大夫说她身中剧毒,且此种毒药连他也没见过,不是寻常品种,药性十分刚猛。
后面的话,许承怀再也听不到了。他呆坐在门槛上,脑子里“嗡嗡”乱响,身边一切都变成缭乱的颜色与噪音。有人试图扶他起来,他一把推开那些好心的手,疯了般朝莲歆家跑去。
老泪纵横的莲歆爹,一看到他,更是泣不成声,连说对不住他了,没有照顾好女儿,好好一桩婚事,莫名成了丧事。
莲歆躺在床上,微微皱着眉头,跟她平日遇到麻烦时一个神态。
他跪在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想号啕大哭,但又总不能相信她已不能再醒来,不能相信夫妻未成,便已人鬼殊途。
大喜到大悲,一定要这么容易吗?
报了案,官府查了几个月,除了确定莲歆死于剧毒之外,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诧异,莲歆父女乃正经人家,为人又和善豁达,从不与人结仇结怨,实在想不到有哪个狠毒的东西,竟然选在人家大婚之日下此毒手,棒打鸳鸯。
许承怀病倒了,在床上稀里糊涂躺了一个月,虫虫里里外外地照应着,煎药喂饭,没有一刻松懈。
待到他勉强能出屋走一走时,整个人已瘦了一大圈。
他终日坐在花架前,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莲歆的样子。有时他神思恍惚,见了给他端茶送水的虫虫,还以为是莲歆回来了,抓住虫虫的手说你穿成这样子真好看,回来就别走了。
虫虫并不挣脱,由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且还会认真回应他:“我不走。”
在她的照顾下,他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精神也稍有好转,只是一想起莲歆,心口仍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虫虫只是尽心地照顾他的起居,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一个郁郁寡欢,一个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