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许承怀发现给莲歆准备的衣柜里,又放满了书,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他突然发狂似的把里头的书全部扯出来,一边撕一边踩,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许承怀在一地的碎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虫虫端着一碗补药站在房门口,直到他癫够了,没力气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之后,才进去把药放到桌子上,说:“既然不放衣裳了,何必空着。”
他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她,未散尽的怒气仍在眼中冲撞着:“那是给莲歆留的,她不在了我也要留着!谁允许你把书放进去的!”
“承怀,你的病还没完全好,起来喝药吧。”她并不在意他的怒吼,过去扶他起来。
“走开!我不需要喝药!”他一把推开她,又开始撕书,“有什么用!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爱的人都留不住,好端端的人,就那样冰凉地躺在那里!她那么好……那么好……”
被他推了个趔趄的虫虫稳住身子,冷冷地看着他:“那么好?有多好?你认识她只得一年罢了。她在你葬身火海前叫醒你了?她跟你一起挑灯夜读过?她跟你一起在街头的小酒铺里酩酊大醉过?她在晨风里自你怀中醒来过?”
这一连串的质问来得突然,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向她。
“都没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所以她为何会是你最爱的人?”
“你……”他居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你到底在说什么?”
“书上说,相爱的人必要志同道合,要长相厮守、互相照应。”她继续道,“我之前不明白什么才叫意中人,找了好多书看,才大概明白,意中人一定是我愿意跟他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看着他的模样我会觉得好看,跟他说话,哪怕是争吵我也不会生气。”她顿了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直视他的脸,认真道,“所以,我的意中人是你。”
他显然被吓到了,连忙摆手:“不不……你说的不对,你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从不会出错。”她笃定道,“我喜欢你,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如果在你我之间出现另一个女子,我会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这个宅子里,不应该有别人。”
他愕然,脑子里仿佛突然被刀子划了一下,之前塞满其中的浑噩与茫然霎时被释放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心眼也一下子透亮起来——他想到了一件可怕之极的事。
她毕竟是一只妖怪啊……
“你……”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问出口,“你对莲歆做了什么?”
“不让一个人进来我们的世界,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且迅速的方法。”她十分坦然,“书上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五雷轰顶已经远不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可能一个人在快断气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受不到疼痛的绝望,身体仿佛出现了不可愈合的断层,七零八落地散开了去。
长久的沉寂之后,他终于抬起头,竟笑出来:“你果然是一只妖怪。”
“我本就是一只妖怪。”她镇定地看着面色发青的他,“希望你明白我做这件事是为了我们更好的未来。除了我,没有谁应该留在你身边。你也是喜欢我的。”
“喜欢你?”他发出古怪的笑声,“我喜欢一只虫子么?”
“你对我好,我知道。”她叹了口气,“我见书上描写过的好多白头到老的夫妻,都像我们这样,不离不弃、天生默契。”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咬牙道:“你才是生病的那个。”
“我从不生病。”她认真道,“承怀,我们像夫妻那样生活下去吧,我也可以穿上嫁衣,跟你拜堂成亲。”
他的眼神从惊恐到愕然再到蔑视,然后抱着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当年还不如让藏经阁里的火烧死我,被雷劈死也行呀!哈哈哈,枉我读书千百卷,竟忘记了妖邪就是妖邪,不能做朋友的啊。”
她皱眉:“我是妖怪,但不是妖邪。我所做的一切都查阅过无数书籍,并且经过深思熟虑。”
“书?”他止住笑声,从地上随便抄起一本书,“你以为它能带给你一切?”
“是。”她点头,“它就是我的一切。”
“那它怎么没教会你撒谎骗人?”他摇头苦笑,“起码不要如此轻松地告诉我你就是害死莲歆的凶手,说不定我们还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如何撒谎,书里自然也是写过的。”她一丝不苟地说,“可我看到的更多的,是要我不要对意中人说谎。所以,我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这些年来,她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每一个字都说得理直气壮、不容反驳。
他很想用此生都没有说过的最激烈恶毒的话来反驳她说的每一个字,但话到嘴边却又“呼啦”一下烟消云散。
对她这样固执的妖怪,没有用的,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的书教给了她各种令人刮目相看的本事,却唯独没有教会她如何与这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世界相处。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出门去,顺手抄起一把铁锹,走到花架前,看了看这片被她一手拯救过来的花花草草,笑笑,猛地挥起铁锹,以碎尸万段的狠劲,把眼前的一切夷为平地。
她站在他身后,没有阻止。不论什么时候,她都是镇定自若的,一种天生的自信在不分是非地支撑着她的“坚强”。
“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她平静地看着一地残花,“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身体凝固得像一尊雕像,许久之后才转过身,握在铁锹上的双手发出“咯咯”的声音:“我要是你,现在一定离这里远远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铁锹,皱眉:“你想用那个打我?”
“我想杀了你。”他咬牙,此生脸上从未露出如此凶恶的神情,但只维持了片刻,这份想杀人的心便被他天性中的柔软以及过往与她相处的点滴毁掉了,虽然恨之入骨,却难下杀手。
铁锹从他手中滑落,连着所有的精气神都落了地,埋了土。
“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到你。”他缓缓说着,行尸走肉般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忽然佝偻起来的背影。
突然,她小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
他停下,眉头仿佛皱成了两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身旁的荷塘里,死水微澜,倒映着比任何时候都残破的风景。
“不……要……碰……我。”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塞满了无限大的厌恶。
她不说话,不松手。
“滚开!”他突然暴怒,一把甩开她的手。
她连退了几步,却无视他发红的眼睛与扭曲的神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上去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
这次,他不止甩开她的手,还用尽力气狠狠推了她一掌。
她十分狼狈地倒在地上,手掌被砂土划破,渗出血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一眼都不想。”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你让我害怕,更让我恶心。”
毫无铺垫的崩塌,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整个世界被一笔勾销,能看见的能听见的都是一片空白,轻飘得像一张纸,但随手撕开就能滴出血来。
这个时候要怎么办,哪本书上说过呢?
她方寸大乱,猛地爬起来,跑过去一把搂住了他,反反复复地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可以在一起的!”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的血脉都在震颤,一直压在心底的悲伤、愤怒与震惊终于找到了一个极端的出口。
“滚开!”他暴呵一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试图撕碎她的力气将她推了出去。
蛮力实在太大,她几乎是被推得离地飞了出去,重重落到地上,而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脚下一滑,失了重心的他仰倒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荷塘不大,但水深,他们曾经在无聊之时用竹竿试过水深,发觉最长的竹竿也触不到塘底。他还笑言当初挖这个塘子的人肯定心情不好,拿挖土来撒气才会挖这么深,也难怪母亲自小便提醒他一定要小心别掉进去,还吓唬他说池塘里住着水怪,会把不听话的孩子抓到水底去打屁股。
他一直没有学会游泳。
此刻,他本能地在池水中挣扎,身体在水里变得特别沉重,随时都要陷下去似的,他拼命往塘边靠,想抓住任何可能救他的东西,但那里除了一抓就断的野草之外,就是一片厚而滑腻的青苔。
混乱之中,他看见她的脸。
她站在塘边,不笑不怒地看着生死之间的他。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我去翻一翻书,看看有无答案。”
这是他隐约听到的,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去吧,去吧。
冰凉的池水灌进了他的口鼻,带着腥咸的奇怪的味道,仿佛那一池子不是水,而是血,他的、莲歆的……
在许多书里,夜读的穷书生与清丽的女妖怪,不论过程如何坎坷,结局如何悲凉,终究有一部分是与相爱有关的。
可是,他跟她的这本书,什么都写了,唯独没有相爱。
相识何如不相识……
相识何如不相识……
他的意识消失前,心中反反复复回荡的,只有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