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其光所照处,妖魅鬼祟无可遁,称佛眼。
*
火光,嘶喊,血与腐烂的味道纠缠在世间一切绝望的声音与颜色里,寻出口而不得,笼在城池之中发酵。
咚咚咚咚!
不知多少双手在沉重的城门背后疯狂拍打,可能还有人觉得手已经不够用,拿自己的身体往上狠撞,求生的意念支撑起无数濒死的躯体,爆发出一生中最大的力量。
亏得这城门足够沉重稳固,受千钧之力亦纹丝不动,只是内里传来的震荡没有片刻停歇,每次动静都让外头的人心里绞紧,不敢完全相信这扇门的本事,总怕它下一刻便要倾倒溃败。
他不能表现出除了勇敢果决之外的任何情绪,只得尽可能握紧手里的剑,力道大到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在所有人眼里跳动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红,一发不可收拾的凶恶里,根本不敢去想生机与希望。
咚咚咚咚!
里头的人不肯放弃,哪怕是幻想,也要幻想出一条冲出来的路。
然而,还来得及决定这条路是幻想还是真实。
坚硬的剑柄几乎要熔化在他火烫的手掌里,他此刻的身躯倒像是比眼前的城门还要重。
“大人……”身旁的下属惶惑地望向他,“城中定还有无辜百姓……真不开城门?”
他不说话,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段大人,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脉,守得住余生荣华,尔当好自为之——只有这句话始终清晰,每个字都如刀锋,在脑中反复游走,横行霸道。
他是不太怕死的,只怕死得不痛快,死得连累左右。
轰隆!
城中又是一声巨响,不知烈火又引爆了哪里,又有多少性命四分五裂。
他哆嗦了一下。
“大人!那边!!”身旁有人指着城墙大喊。
有人从高耸的城墙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满头满脸的伤与血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天晓得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爬到这里。
他仰头看,却连墙头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真切,只知再过片刻那人就能成功了。
段大人,不可令一人越界——脑子里又有人在说话,声音冰凉低沉,不容拂逆。
一句话凉透了全身经脉,也将他从短暂的昏朦中惊醒。
他突然抓住身旁兵士手中的长矛,用力一抽握在手中,沉息瞄准,瞬间发力,长矛如箭而出,毫无偏差地击中城墙上即将突围的人。
一个人的哀号在一城人的哀号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只看到离成功只得一步的人仿若枯枝上最后一片落叶,轻飘飘跌下去,没有任何波澜地丧失了自己的一切。
“众将听命!”
“有!”
“凡越城池者,即刻击杀!”
“是!”
他终于发出了今夜最响亮的声音。
城中之人没有退路,城外之人同样没有。
火势更猛,城中的呼号倒是越来越小。
他攥紧拳头,额头的汗顺着头盔缓缓而下。
从小到大,自己不止一次想象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场面,战甲染血横刀立马的英雄无数次被他安上自己的脸,“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他比谁都期盼这番死而无憾的幸福感,可当这天真的到来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幸福。
“大人……我们要……守到何时?”问话的手下每说几个字就要紧张地吞一下口水,这是所有人的问题,如果他说就到现在,相信城外立刻一片丢盔弃甲之景,在场的每个士兵,不论新老,不论手中有无沾染鲜血,都已到了极限,绷在他们身上的弦到了最容易断掉的时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火灭城寂,方开城门。有功者重赏,临阵脱逃者,灭三族!”
“是!”
全体兵士嘶吼着回应。
城里城外,都拼命了。
他不记得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究竟烧了多久,只记得无论白天黑夜,城上的天空都是黑的,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味道,光是吸一口便觉喉头刺得难过。
烧到再没有东西可烧时,火就灭了。
他们往城门上浇了许多水,又等待了好一阵子。
“开门吗……大人?”下面的人向他征求最后一个答案。
他望着在高温里变了颜色的城门,迟疑片刻,点点头:“开吧。”
其实心里明白,纵然现在把城门拆了熔了,那道门也还在那儿,永远不可能再打开。
缓缓被推开的城门发出低沉无比的吱呀声,似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
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依然紧紧握着手里的剑。
一股骤然涨大的紧张攫住在场每个人的心脏,明知道门后什么都不会再有,却还是惧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出来一样。
深黑色的灰被晨风卷起,挑衅般从渐大的门缝里涌出,在空中张牙舞爪地向所有人示威,它们背后,只有残垣断壁与死一般的寂静。
他沉默了许久,接下来呢,该清理战场了吧,也是可笑,没打仗的战场算什么战场呢。
他苦笑,抬手做个手势:“进去吧。”
“是!”队伍里每个人都用极大的嗓门掩盖挥之不去的不安。
他是头儿,理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火已灭,城已寂,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该高兴才是,功臣之名跑不掉了,漆黑的路踩上去固然不舒坦,但若尽头是光明繁华,那一切也该是值得的吧。
他的不安里忽然又有了一丝期盼。
很快,他的脚踏过了界限,门后这座曾穿梭过无数次的城池,以它一生中最狼狈绝望的模样安静地等待着他。
跟在身后的士兵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在白天的光线下彻底看清城中之景后,他们居然吐了。
哎呀段大人来了呀,这筐水果你拿回去给兄弟们分一分,这天气热的,难为你们还要巡城。
段大人段大人,借一步说话,听说您还未娶亲?老身有个侄女,性格柔顺相貌又好,段大人可有意一见?哎哎段大人您别走啊!
段大哥,您要的磨剑石已经制好啦,瞧瞧满意不满意!
段哥哥,阿娘让我把这个药包给你,说戴了它能祛蚊虫,还说我家不富贵,买不起别的,只能拿这个当谢礼,多谢你昨天把爹爹背回来。
段大人……段大人……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哪里来的!那些在春夏秋冬的光影里嬉笑怒骂的脸孔又是谁?
直到他的视线从虚空中落回地面,落到地上那层层叠叠的失去生命的躯壳上时,他混乱的意识才像被针扎过一样,由痛而醒。
是卖水果的黄大叔,是热衷给人说媒的姜婆子,是城东铁匠铺的小飞,是城西老徐家的胖丫头宝儿……还有别人。可现在,他要如何将这些不久前还正常出入于他生活的人认出来?虽然他们就在这里——每一具烧成焦炭的躯体都可能是他们。
他低埋着头,不敢放任视线往更远的地方去。
许多人好奇地狱是个什么模样,无尽的黑暗还是灼人的火焰,他觉得他们想的都不对,所谓地狱,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摧毁,却独独留下你。
他仍不敢抬头,只觉头顶落下的光摇晃得厉害,要将他狠狠推倒一般。
只听“哗啦”一声,宝剑脱手,他双膝落地,重重跪在这座已死去的城池面前。
“大人!”身后的士兵见状,赶紧来搀扶。
“大人您没事吧?”他的胳膊被紧紧握住。
“没事……不用扶我。”他摇摇头,却仍不愿抬头。
“您没事,我们有事啊。”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又古怪。
他一惊,猛然抬头,身旁哪是他的士兵,分明是个漆黑的人形怪物,浑身冒着热气,脸上只得一对冒着红光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他心下大惊,一脚将之踢开,提剑在手,指着滚到一旁的怪物怒斥:“何方妖孽!”
怪物慢慢爬起来,一言不发,只笑得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鸭子。
冷汗湿了他的衣裳,一阵风吹过,背脊上更冷得厉害。
他忽觉身后不妥,转身看去,手中宝剑差点又落了地——
无数漆黑的人形自地上逐一立起,都生着相同的赤红眼睛,齐齐盯着他,说话也异口同声:“段大人,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他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一时间不知该顾前还是顾后,满腔惊惧与怒气都凝在寒光闪闪的剑尖:“你们……你们休得猖狂!”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数量越来越多的黑色人形摇摇摆摆地朝他聚拢,无数张嘴里只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何不开门?为何不开门?”
声音如咒语,搅扰得他心乱如麻,头痛不止。
“滚开!”他怒吼一声,拿出毕生所学,举剑相抗。
可是他的剑对它们并无用处,斩断一个,又冒出一个,任他在敌阵中杀得尽心尽力,却永远占不到上风。
挥剑千万次,铁打的汉子也没了力气,他气喘吁吁半跪于地,眼见着周遭的敌人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双血红的眼睛里都是即将大仇得报的渴望。
他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举起剑摆出殊死一搏的姿态,可转眼又不知动了什么心念,身上的狠劲突然没了支撑,只听“当啷”一声,他竟垂下手,松了剑,站直了身子,冲着围上来的敌人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
几乎同时,天地都不见了颜色,汹涌而来的焦黑堵住了所有能喘息的缝隙,他觉得自己被挤压到虚空中最深的地方,一层又一层的力量还在不断叠加,压得他生不如死,所有的痛苦都凝结在喉头,化作一声嘶哑的“啊……”
身上每根骨头都被绞碎了吧……
疼……
好疼……
他猛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觉得喉咙又干又涩,落进视线的不是怪物也不是焦土,只有一本书,一把扇子,还有在案台一角静静燃烧的灯火。
以为的剧痛原来只是以为而已……
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没有大火,没有城池,更没有杀之不尽的怪物,这里是他的书房,他只是枕着一本书睡着了而已。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苦笑着摇摇头,噩梦也不是第一次了,入夏以来更见频繁,许是天气燥热乱了心神。
一丝凉风自半开的窗户透进来,他起身朝外看,清净的院落里铺满月光,空气里飘荡着微甜的桂花香,此刻的呼吸,每一次都心旷神怡。他伸个懒腰,却听腹中咕咕乱叫,方想起自己尚未用晚饭,定是丫鬟见他睡着不敢叫醒。
他用力揉揉脸,又对着窗户使劲吸了几口气,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吃饭去吧,他这么想着。
咚咚咚!
有人敲门。
他皱皱眉,冲着房门说了一声:“我这便出来,吩咐厨房将晚饭备好。”
咚咚咚!
他顿时不悦:“还在敲什么敲?不说了我立刻出来吗?”
咚咚咚!
他一时火起,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不是说了我……”
话没说完,他立时倒退三步,门外既非他的家人也非丫鬟,只是个烧焦的人形,红着一双眼睛,咧开嘴,尖厉地笑:“为何不开门?”
他倒抽一口凉气,冲到墙边一把抽出挂在墙上的剑。
“妖孽!”
黑夜里的嘶吼,愤怒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