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真的好暗!
桃夭好一阵子才适应了里头的光线。
所有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外头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房里的所有家俬,但凡带着镜子或能反光的材质的,全部拿厚布遮得严严实实,连地板都没放过,全屋仅靠墙边一盏油灯照明,豆大的火苗眼见着就要燃尽了。
房间很乱,桌子斜放着,凳子倒在地上,一些本该老实待在架子上的书本全被扯得稀烂,零碎满地都是。
一个人身上披着厚厚的被子,缩坐在墙角。
肖夫人难受地看着这满屋子的混乱,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近两步,轻声道:“老爷,二少爷到了!”
这是肖老板?!桃夭不解地看了看司狂澜,很难想象一个坐拥豪宅的有钱人居然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登场。
被子下的人听到肖夫人的声音,动了几下,却还是没有把脑袋露出来。
司狂澜上前一步,说:“肖老板,你的名帖我接下了。不妨出来一见。”
听到他的声音,被子下的动静终于稍微大了点,一番犹豫后,被子缓缓掀开,一个脑袋慢慢从被子下探出来。
灯火虽微,但那张脸,还是勉强看得清楚。
也幸好是勉强看得清楚,这要是在正常明亮的光线下,不知要吓死多少个人——世间只怕从未有过如此“稀奇”的一张人脸,一半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肥硕胖脸,双眼皮,另一边却是个白净斯文的单眼皮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额上还有半颗朱砂痣。眼前这个躲起来的家伙,活像是撕开了两张不同的人像,然后各拿一半拼在了一起。
问题是这压根儿不是画像,是个能喘气能动的大活人。
按年岁来看,那一半胖脸是肖老板无疑,可这另一半算谁的?
“老爷……”肖夫人见他露了脸,眼泪顿时掉下来,跪到他身旁扶住他,“二少爷肯来,你一定有救!”
如苗管家所言,肖老板果真是遇到比要命还麻烦的事了……
桃夭偷偷扯了扯司狂澜的袖子,小声道:“一半儿一半儿的‘是非’,你可怎么解啊……拿刀剖开?”
司狂澜没理她,上前蹲到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问:“十日前开始的?”
“正是。”肖夫人抹了抹眼泪,“白天还好好的,我们还照往年的惯例,带了各种祭品去拜祭我夫君的师父,结果夜里回来就不对了,他先是说脸痒痒,我以为是白天被什么虫子毒物咬了,起来给他找药膏,可药膏还没找到,他已经在床上打起滚来,说又痒又痛又麻,跟几百条虫子在脸上咬一样,我上前一看,差点吓晕过去!他就在我眼前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呐,怎么就剩一半脸了!”肖夫人声音都在发抖,又道,“后来他昏了过去,我又惊又怕,却又不敢声张,只敢找来个心腹管家,让他赶紧去请我们相熟的大夫来瞧瞧。大夫来了,也是吓得不轻,壮着胆子把了脉,说脉象又没有不正常,让我们赶紧另寻他法。管家说,怕不是中了邪。我心乱如麻,想起老爷平日里跟些身怀异术的江湖人士也有往来,便让管家去寻,这才有了门口那几位。他们作法这几日,我让做事稳当的家丁轮番守在偏院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打扰。可是……”
“可是作了大几天的法,肖老板还是……一半。难怪你要厚着脸皮来司府求救。”桃夭看着被子下的人,居然差点笑出来,真没见过被祸害成这样的倒霉鬼,再想到他当年对司家兄弟的所作所为,只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吧,而且这还没有三十年呢。
听到桃夭的声音,肖老板抬头一瞅,竟怪叫一声,颤抖着指着她大喊:“鬼!女鬼!红衣裳的女鬼要害我!”说罢又将被子一裹,再不肯露头。
肖夫人赶紧抱住他安慰:“老爷没事的,你看岔了,那是跟着二少爷来帮忙的姑娘,不是女鬼。”
“红衣裳的女鬼!女鬼要害我!”被子底下依然一阵乱喊。
司狂澜笑看了桃夭一眼:“对你的评价倒是中肯。”
“司狂澜!”桃夭一跺脚,“信不信我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恶鬼长什么样!”
“没大没小。”司狂澜起身环顾四周,问肖夫人,“另半张人脸,夫人可识得?”
肖夫人摇头:“从未见过。”
“他怕光?”司狂澜再问。
“出事后,他见了镜子或者任何起倒影的东西便会发狂,外头的光线不知是他不能还是不愿见,只让我快将窗户封上,然后便整天披着被子躲在这里。面目变成这般,换谁都难以接受吧。”肖夫人越说越难过,“见他如此,我却无能为力。对外还不能说他出了这样的事,只说身体抱恙,得休养一段时日,店铺里的生意也暂时交给下头的人打理。”她望着司狂澜,突然就重重磕了一个头,“二少爷,我知老爷当年对司家的态度不那么厚道,如今却要找您来救命,我这张脸皮委实也厚了些……可二十多年夫妻,我没有办法了,实在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下去。此番您能不计前嫌接了名帖,我感激不尽,肖府上下,但凡您看得入眼的,想要什么都可以!”
“报酬先不急,事成之后苗管家自会与您算清楚。”司狂澜的视线落回肖老板身上,“他虽已神志不清,但不会无缘无故喊着女鬼害他,还要特别说明是红衣裳的女鬼。肖夫人,你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一说到红衣裳,桃夭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哼了一声。
肖夫人犹豫片刻,说:“其实……我也瞧见了。自打我搬来彻夜照顾他的那天起,每晚都有一个红衣女子自门外进来,站在老爷身旁,一句话都不讲。而我仿佛陷入梦魇中,看得见动不了,等到能动时,屋子里又哪有什么红衣女子。”
“这不算瞧见了吧。”桃夭道,“不过是夫人您的一场噩梦罢了。”
“可每夜都是相同的噩梦……”肖夫人欲言又止。
司狂澜笑笑:“既如此,那今夜我们只好留宿府中,不知能否与那‘女鬼’一遇。”
桃夭诧异道:“留宿?今天不回去了吗?”
“是非不解不归家。”司狂澜看着她,“你既跟来了,也别想回去。”
“不是我的床我会失眠的!”桃夭一脸拒绝,她还想准时赶回去吃晚饭呢。
“谁说有床给你睡的?”司狂澜直言,“身为杂役,当有自知之明。”
“啥?”桃夭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不让回家就算了,大冬天的还让我打地铺不成?你是不是人啊!”
“下个月工钱不想要了?”
“要……”
肖夫人被他俩的对话搞得有些糊涂,连她都不敢对司狂澜有半点不客气,这小杂役竟敢如此没上没下,而司狂澜居然也不计较的样子,她忍不住多看桃夭一眼——年轻轻的小丫头,模样勉强称得上乖巧喜人,却与天姿国色无缘,以司二少的身份与眼光,对这样的丫头断不会生出那怜香惜玉又口是心非的念头吧……可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架势,委实又不太对劲。她虽疑惑,却不敢多问,唯一能确定的,以司狂澜的行事风格,定不会带个没用的闲人来,这丫头说不定也是有大本事的,得罪不得,再说他们之间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不能解决肖府几十年来最大的灾难。
“二位莫担心,难得二少爷肯费心留下,二位有任何需要都只管对我讲,万不能委屈了你们。”肖夫人赶紧打圆场,又对桃夭道,“只要姑娘睡得安稳,高床暖枕,锦衾裘被,府中应有尽有。”
不等桃夭插话,司狂澜已道:“我来是解是非,不是添麻烦的。今夜我们就在偏院住下,不用添置任何东西,夫人无需操劳。我这里只得一个要求。”
肖夫人忙说:“二少爷但说无妨!”
“将肖老板出事前后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你们去过哪里见过谁,甚至吃过什么东西,详详细细列出来交与我,不要有任何遗漏,越快越好。”
“好好,我这就去准备。”肖夫人又转身对肖老板道,“老爷,你瞧见了,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送来的饭菜你多少吃一点,不然身子哪里扛得住。”
肖老板却置若罔闻,只缩在被子里发抖。
肖夫人叹气,对他们道:“我们先出去吧。”
这时,肖老板却突然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来,眼珠子左右乱看着说:“都要杀掉,女鬼要杀……男鬼也要杀!小鬼也要杀!”
“老爷你……唉。”肖夫人又要掉下泪来,对他们道,“一天比一天疯癫,说些谁都不明白的话。”
“会明白的。”司狂澜道,“夫人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即可。”
“好!”
三人出门前,桃夭回头看了看肖老板,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忽然折回去蹲在仍是疯言疯语的肖老板面前,仔细将他诡异的脸孔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里,想了想,笑嘻嘻道:“我不是鬼。我能帮你杀鬼。”
“杀鬼?杀鬼好啊!杀鬼好啊!”肖老板竟高兴起来,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道,“杀掉!都杀掉!不能是他啊!怎么能是他呢!”
“但你得让我看看鬼在哪儿。”桃夭笑着哄他。
“在这儿!在这儿!”他的手指在脸上乱指。
桃夭趁势替他把了把脉,又掀开他的眼皮一看,眉头顿时皱起。门口的司狂澜往回看了一眼,并没有催她出来。
不多时,桃夭若有所思出了房门。
司狂澜望着那些在院子里乱飞的黄纸,笑了笑:“不是治妖不治人吗?”
桃夭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屋子里头:“你现在把他放出去,看看有多少人管他叫妖怪。”
“也对,不算坏了你的规矩。”司狂澜举步往院门而去。
“等等!”桃夭突然喊住他,“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爽快带我来,不像是为了给我一个把工钱找补回来的机会呢?”
司狂澜停下,回头一笑:“知人善用,是极好的习惯。”说罢,他径直出了院子。
“知人善用?”桃夭站在原地挠头,半天才恍然大悟,这家伙早就知道肖老板的半边脸换了人,绝非寻常疾病,事态之严重远非吵架斗殴丢东西可比,以司狂澜这种心机深沉,不出手便罢出手就不能失败的性子,他根本一开始就打算让她来解决肖老板的麻烦吧!可是……明明是他有求于她,却怎么搞得好像是她主动请缨,非要来挣表现似的?!
自己又被算计了。
桃夭气得一跺脚,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也幸好她跟来了,不然谁能看出肖老板的“病”才真是被妖怪算计了。
此番出手,倒真不坏她的规矩。桃都管束天下妖怪,小过罚之,大错杀之,这只妖怪把肖老板害成这幅尊容,怕是轻饶不得了。
她想了想,走到那三个“高人”面前,笑眯眯地请教:“听说三位在这儿叽里咕噜念了好些天了,可找着肖老板的‘病根儿’了?”
见自己的仪式被个小丫头打断,三人当即面露不悦,执扇之人瞪了桃夭一眼:“速速退开,莫耽搁我们施法。”
“几位施的什么法?”桃夭继续问。
“说了你也不懂!再不让开,莫怪我等不客气!”
“此地冤魂作祟,若不是靠我们三人支撑至今,肖老板焉有命在!你这丫头再敢打扰,定不轻饶!”
“滚开!”
三人一通斥责,又闭上眼继续念咒。
冤魂作祟?桃夭差点笑出来,不知财大气粗的肖夫人付了他们多高的酬劳,才能让这三位跟长在地上一样不眠不休做足了样子……唉,怎的旁人赚大钱就如此容易,她想赚几个钱却难如登天。
她识趣地走开,边走边自言自语道:“方才肖夫人好像说几位高人施法多日也未见成效,酬劳怕要砍一半添给我家少爷呢,我还当大户人家不在意金钱,原来也要精打细算啊。”
话音刚落,三个人顿时睁开眼,执铃之人立刻怒气上脸,将铃铛往地上一摔,冲那执扇者道:“大哥,你不是同那婆娘说好的吗!二十根金条一根不少!”
“说好了的!!”
“那怎的又反悔了?他们带来的那个后生什么来路,竟敢来分我们的羹?”
一说到钱,几个人瞬间换了嘴脸,从地上弹起来,执扇者喊住桃夭:“臭丫头,你家少爷是哪里来的玩意儿?”
桃夭无辜道:“我家少爷说了,你们几个连他的名号都不配知道。他说的啊,不是我,我还是很尊重几位高人的。”
“年纪轻轻,好大的口气。”
“大哥,可不能纵了他的气焰!”
“不教训一番,龙虎门颜面何在!”
然后,桃夭就眼看着这三位高人气势汹汹地往院门外去了,她掩住嘴巴,坏笑不止。
很快,院墙之外传来那三人高声的质问,之后便是一阵异样的动静,再之后……没有动静了。
估摸着场面安全了,桃夭方才溜到院门前,探头朝外一看,三位高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眼睛乌青,鼻子红肿,个个斜眉歪嘴好不狼狈,手里的法器也散了一地,其中还有两根被打断的烧火棍。
司狂澜毫发无伤地站在旁边,神情淡漠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守门的家丁们全都躲得远远的,其中两个被夺了棍子的,哆哆嗦嗦地对着司狂澜道:“是他们硬来抢的,不关我们的事啊!公子你莫怪罪我们!”
桃夭憋住笑,高高兴兴摸到司狂澜身旁:“哟,二少爷您没事吧?”
“我头上若挨一棍子,你更高兴吧。”司狂澜冲她微笑。
“这话说的,二少爷要是少一根头发我都难过呢,毕竟还得靠您吃饭呢。”桃夭朝地上的人努努嘴,“是他们认定你来抢生意,关我啥事。”
这时,闻声折回来的肖夫人一见眼前的场面,不禁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了?二少爷,你是跟三位师傅动了手了?”
“是他们与我动手。”司狂澜纠正她。
“几位这是何故啊?”肖夫人见他们三个爬起来都困难,忙唤家丁过来将他们扶起来。
“夫人是不信我们兄弟三人的本事?还要找别人来?”老大捂着腰愤愤道。
“不是这样的,师父你莫激动,我怎会不相信你们的本事,只是瞧你们来府中作法多日,消耗甚多,怕事情有个万一,这才请了二少爷过来,多个人多分力啊。”肖夫人脾气也是真不错,任何人都不想得罪,哪怕是几个根本没用的家伙。
“什么二少爷?肖老板的麻烦,非一般人可解,您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啊。”老二眨巴着被打青的眼睛,指着司狂澜,“夫人你可莫要被这油头粉面的小子骗了!”
桃夭终是噗一声笑出来,没挨着打,挨骂也行啊,油头粉面哈哈哈。
司狂澜摇摇头,一个字都不想与对方辩解。
“师傅且消消气。”肖夫人无奈道,“这位乃司府二少爷,怕是不会做行骗之事。”
那三人愣了愣,脱口而出:“司府?清梦河司府?”
“正是。”肖夫人道,“几位与二少爷怕是有什么误会。”
几人面色一变,又打量司狂澜一番,低头嘀咕着商量了半晌,便见那老大脖子一梗,硬要保住自己的气势似的,大声道:“肖夫人既已另请高明,我们兄弟三人便无留下的必要,我们龙虎门作法最忌有旁人干扰,此番只能缘尽于此。至于酬劳,预收的那十根金条恕不退还,告辞!”说罢又有几分心虚地看向司狂澜,硬着头皮拱手道:“今日一见,司府小阎王名不虚传,我们龙虎门记下了。后会有期!”
说罢,三人也顾不得身上伤痛,脚底抹油开溜了,任肖夫人在后头怎么挽留也不回头。
见他们三个转眼没了踪影,肖夫人叹气:“方才还好好的……”
“现在不是更好,夫人省了十根金条呐!”桃夭冲她吐了吐舌头。
“可是没有他们作法庇佑,我怕老爷他……”肖夫人仍是担忧。
“他们要做的,是先庇佑自己。”司狂澜看看天色,“夫人还是尽快将我交代的事办好吧。”
肖夫人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离开。
目送肖夫人离开,桃夭指了指院子里,对司狂澜道:“其实他们也不算完全的骗子吧,还是有些修为的,虽然完全没弄对根源,但烧的那些符纸确实能避游魂邪祟。”
“所以更加肯定,肖老板两口子见到的‘鬼’不过是另有蹊跷。”司狂澜看她一眼,“人家好好地念着咒,你却非要断人财路。”
“我也是知人善用嘛。”桃夭笑得露出牙来。
司狂澜转过脸去:“下次要借刀杀人,找身手好些的。”
“好的。”桃夭大大方方道,旋即又说,“这几个若真是正道中人,又岂会放下人命正事不理,为区区十根金条跟人大打出手。有多少本事便吃多少饭,得了十根金条已是大大便宜他们了。不过这龙虎门究竟是何来历?”
“什么来历不重要。”司狂澜看着这座麻烦缠身的院子,“重要的是今后江湖之中又多了一个记恨我的门派,拜你所赐。”
“没事,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会对你因恨生爱呢。”桃夭一本正经道。
“带你来可能确实得不偿失。”
“是本小利大才对!”
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隐隐透出云层,把两个人针尖儿麦芒似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