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二夫人房中传来一声惊叫。
很快,肖元新与大夫人匆匆赶来。下人们全部被遣出门外,一个都不许靠近内室。
很快,肖元新的脸色就比窗外的雪地还要苍白了。他年幼的独生子,居然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他抱着儿子呆呆地端详了半晌,突然失了力气,手下一松,要不是二夫人手快接住,孩子已然跌在地上。
怎可能变成这样?他吓得连退几步。他的儿子,怎会变得那么像……那么像那个人!!
此刻的孩子,并非妖魔鬼怪般可怕,相反,那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还有眉间的一颗朱砂痣,却比他原来的模样还要可爱几分。但……怎么看都随了方鹤羽的模样!
肖元新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变了一张脸,还是那个他永远不愿跟人提起的人。
是他……回来报仇了?!不不,不可能的,他已经烧了他的身体,他不可能回来的。
妖孽,这孩子就是个妖孽!!
此时,它老老实实地站在不远处,观察着肖元新此刻的神情。
这是它想了一夜下的决定。
如果肖元新忘记了什么,那它一定要让他记起来。
可惜它力量微小,只能在幼童身上略作文章,连化出来的那张脸,也只有六七分相似,若它有大妖怪的本事,一定要让肖元新自己亲身感受一下换一张脸的“惊喜”。
它一下子也解释不清为何自己要做这样一件事,它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委屈。
另外,虽然施在他儿子身上的妖法在它花期结束时就会解除,但出了这样的事,肖元新也总该有所悔悟了吧。
可惜,它又想得简单了。
那天深夜,它眼见着两个仆从抬着一口木箱,偷摸着出了肖府,上了早等在后门的马车,一溜烟地往城门而去。
它心生不安,遂一路跟从,发现马车直奔郊外的野山,到了山中,马车停下,除了下来的那两个家伙,肖元新竟也在里头。
之后在肖元新的授意下,那两人在山腰僻静之地挖了个深坑,然后便将那口箱子埋了进去,填好土之后,肖元新都没有多看一眼,决然离开。
待他们走远,它赶紧去到他们埋东西的地方,来不及多想,当即下手挖土,它气力不够,挖了好一阵才见到那口上了锁的箱子,又找来石头砸锁,砸不开,只得冒险一搏,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妖力硬掰断了铜锁。
它气喘吁吁地打开箱子,脑子又是嗡一声响。果然……是最不可能也是最坏的那个猜测。它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
那一夜,应该是它出生以来最混乱的一夜。
它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力量再驾驭这个身体了,但它还是要尽量地跑,越快越好。只要够快,怀里的小家伙或许能活下来。
它尽力了,真的。
可是,从郎中家出来后,它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它只是想提醒肖元新罢了,却从未想到会害了一条性命。
怎么办,自己杀人了。
妖怪害人性命,放到哪里都是死罪。
天亮前,它漫无目的地行走,来到一座土地庙前。在庙门口站了片刻,它终是走了进去。
它跪在土地像前,缓缓说,我乃妖怪人面,今日害人性命,还请土地爷代为通传,我愿受一切刑罚,绝不逃脱。
它听说,各方土地其实是天神们特意安排在人界的耳目,人界发生的种种,都能通过他们传达诸神,虽不知是否真实,它也愿一试。错了就要认罚,人,妖怪,都一样。
可是,它等到第二天傍晚,土地爷还是那个泥巴塑像,没有任何神迹显示有人来抓它。
它叹气,慢慢走回肖府,这个孩子的身体,总要好好地还回去。
只是没了依托,以它现在的状况,未必够力气回到云外谷,如果自己不能在花期结束时回到原身,那就不必等天神来抓它了……
从肖府出来后,它虚弱地飘荡在街头,就这么走吧,不再借用任何一个身体,能回就回,不能回就算了。
它记不得自己花了多少天才勉强飘到那片山坡,老冯的坟墓摇摇晃晃地摆在前头。实在没力气了……它落到地上,再也飘不动了,即便那熟悉的院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它趴在冰凉的泥土上,静静等待最后的时刻。
迷迷糊糊中,它觉得自己好像又飞起来,轻松地向前飘着。
它猛一睁眼,发现不是幻觉,有个看不见的家伙托着它,安全地回到了云外谷的院子中,然后一脚把它踢进原身里。
“是……是你?”它缓过劲来,诧异问到,“你真回来看我了?”
“这不废话么,要不是我回来看你,你刚才已经死在路上了。”熟悉的声音在它面前响起来,语气里尽是抱怨,“回来就没瞧见你,猜你定是借这机会跑出去玩儿了,我又不知你在哪儿,只得一直在这里等。”
它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但它忍住了,没有哭。
许久之后,它突然说:“隐隐,我杀人了。”
“啊?!”隐隐大吃一惊,“不可能,你哪有这本事!”
“真的……”
它用一夜的时间,讲完了十年。
听完,隐隐很久都没有说话,以至于它以为对方已经不告而别了。
“你走了?”它试着问,又叹口气,“走了也好,如果传闻是真的,我已经向土地公坦诚了一切,也许再过些时候,我就会被抓走了,你留下来是要被连累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隐隐开口道:“不,你一定还有下一个十年。”
它愣了愣:“你……”
“我哪里都不去了。”隐隐认真说,“若真有谁来拿你,我保证他们找不到你。”
闻言,它沉默良久,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非常老实的妖怪,可这回我的确犯了错。你……”
“我不管。”隐隐打断它,“如果连这种人都能继续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他们凭什么抓你。”
它好像被问住了。
院子里,只剩下枝叶在北风中摇动的声音,它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这十年间的事累积在一起,太重了。
即便是一直说服自己置身事外的妖怪,也终是身不由己地被拉进他人的恩怨与生死。
一天,三天,一个月,三个月,冬去春来,没有人来找麻烦。
这段时间,它们好像都默契地不再谈起任何与肖元新有关的事,隐隐又像从前那样,时不时顽皮地逗弄一下它,或者津津有味地跟它讲自己这十年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有人陪伴,时间就过得快了许多。可每一想到那个孩子的脸,它心里就像堵了石头一样闷。
转眼又是一年,肖元新又来了,照例带着家人仆从,以及丰厚的祭品。
它看着这个若无其事的男人,好像之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对他都没有丝毫影响,从方鹤羽开始,到方母,到他的孩子……他真的从没有为他们后悔过哪怕一刻吗?
应该是没有的。
闲不住的隐隐,也偶尔会带回肖元新的消息。
往后几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仰慕艳羡巴结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是自从独子去世后,肖家再无所出,肖元新也未再娶第三房,似是打定主意不要后代。
他无悔意,但却害怕吧……它猜肖元新不肯再娶生子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再见到那张令他恐惧的“脸”,他夺走了本属于那张脸的一切,性命,母亲,未来……不错,他应该害怕的,并且这种害怕应该更多,更久地陪着他,最好是一生。
一年,两年,五年……肖元新每年都准时回来拜祭老冯,每年它都期待能从他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对自己过往的忏悔,可是,真的没有,他永远都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今年,在它的花期到来前的某夜,很少做梦的它做了一个梦,梦里老冯又拿着藤条教训两个徒弟,肖元新护着方鹤羽,嬉皮笑脸地让师弟快些逃,方鹤羽笑着跑出门去,大喊着说我娘今天来看我,我去接她啦!八壹中文網
这个梦里,没有风雪,只有茂盛的花草,还有一院子的好心情。
醒来时,它发了很久的呆,觉得自己早就平静许久的心,突然裂开了,碎得到处都是,它想去捡回来,却一块都捡不到。
不对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隐隐……”它忽然喊。
“啥?”
“我想做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