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他已经当了五年的算命先生。
他拿起阿爹留下的幡布,在青垣县的老地方摆起摊子,做着半死不活的生意。其实他根本不懂算卦,阿爹只告诉他,随便摇一摇卦,说好话不说坏话便是,人生大多艰难,很多人其实只想要个安慰。
永远都说好话,也难怪阿爹被人说是没真本事的算卦佬了,到了他这儿,也没能赚回多少好名声,青垣县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混吃混喝的家伙。
李火牛是他的常客,变着法子给他送钱,还说花点钱就能听到这么多顺耳的话,值啊!
他让李火牛不要乱花钱,虽说当潜火兵薪俸还不错,但总该要存点钱成家立业的。
李火牛从不听他的,总是扔下钱就走,走一半还回过头跟他扮鬼脸,说我来你这里是听好话不是听唠叨的!
他无奈。
后来他学着做各种护身符,招财招桃花保平安什么的,他总是把保平安的符留给李火牛,要他好好带在身上。比起平安符,李火牛更相信自己的好身体与积累下来的经验,但怕他唠叨,还是好好收着了。
自从阿爹去世之后,他的心就好像沉到了深海之中,没有多少起伏,无论旁人跟他说什么,好话还是难听话,他都会本能地将这些话挡在心口之外。只要心够稳,不怒不喜,他就还是应凡生,不会是别的。
盛夏之外的时间,他永远在摆摊收摊与留在后院看着那个洞这三件事中度过,伏火连星的那几天,他也越来越应付自如,阿爹教他的缩地术早已烂熟于心,梦魂丝的使用也非常熟练。在学习术法这方面,他似乎有着优秀的天赋,只是在拿刀这件事上,他总会在最后一刻有所犹豫,有一次差点让对方逃脱。而他也渐渐理解他犯下大错的那晚,阿爹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真正的人,永远不会喜欢拿走别人的性命。
看着手臂上那个依然鲜艳的名字,他心里有些窃喜,也许从今以后,他真的只是他了。阿爹知道的话,应该很高兴。
他的推测本来应该是对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的话。
那年除夕夜,钱员外家一场大火,三个潜火兵殉职,其中一个是李火牛。
原本他是可以活着出来的,因为被救出来的人哭喊说孩子还在里屋,已经筋疲力竭的他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去,结果在只差一步的地方被垮塌的横梁压倒,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护在怀里的孩子交给来接应的同伴。
大火烧了一夜,天亮时才终于彻底扑灭,钱员外家的宅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好在家里人都活着出来了。
当面目全非的三人从灰烬中被抬出来时,李火牛的娘哭得昏死过去。
站在李火牛的坟前,他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抱歉地说:“我的平安符原来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下辈子你不要再带了。”
那天风特别大,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又干又疼。
原来年纪越大,身边人真的会越来越少,本来就只有两个,如今一个都没有了。沉在深海的心,有一丝丝隐痛。
听说为了嘉奖潜火队这次的英勇表现,镇上要给李火牛他们立个功绩碑。他觉得这是应该的,拿命去救人的家伙,名字当然要刻在石头上,世世代代被记住。
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那块碑还是没有出现。
他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处理这些杂事的人手不够,加上立碑的款项也一直没有拨下来,本来说好了由钱员外出钱,可他忙着重建家宅,也是焦头烂额,各种原因之下这事就被耽搁了。再说这也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时间一长,就更无人操心了。
每每想到这里,明明不冷的天气总是让他情不自禁地拉紧一下衣襟。李火牛做过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件可以随便放下的无关紧要的事,立不立碑没关系,能被多少人记住也没关系。甚至当初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可能连李火牛的全名都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生气,即便是李火牛自己知道了,肯定也不会生气的,以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一个碑而已,真的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应凡生只有李火牛这一个朋友啊。
那段时间,他刻意不去理会身体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念头,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卦摊前,微笑着应对每一个来光顾的客人,依然在盛夏的酷热中,带着刀与乌龟,马不停蹄地追到每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每天临睡前,他都要看看他的手臂,然后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睡过去。
偶尔他会想,若有一天他真的被当作杀人犯抓到了,他们肯定会按律砍掉他的头,到了那一刻,他是默不作声,还是怒斥他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呢?
但胡思乱想总会很快过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愿意,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应家教给他的本事,会长长久久护着他的平安,保证他能牢牢背负住隐秘而沉重的命运。
这两年,他其实也筹划过自己的未来,那个叫雪玉的姑娘,偷偷往他手里送了好几个香包好几双鞋垫了,跟他说不上几句话脸蛋就红得像喝醉了酒。她不是美人,但很可爱,他不讨厌她,也不喜欢她,也许是他的心在海里沉了太久,已经不太习惯浮出水面了。但是,时间说不定会带来惊喜,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突然想跟一个人白首偕老生儿育女。可是,他又怕有这一天。无论是他的子女,还是像阿爹一样养大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也能跟阿爹一样,在苦中作乐里将应家承担了一千年的责任交到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权的人手里。
他还是疏远了雪玉,在他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
他以为自己需要更多一点时间,却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做出决定。
那天,东山上的那块地被铲平了,一群人拿着图纸,在埋着应家祖先的地方商量着要怎么修一座舒适的避暑山庄。
他闻讯赶过去的时候,地上已经一片狼藉,白骨隐隐可见,连刻着应家人名字的石头都被清理到一旁。
那天的阳光并不强烈,却刺得他眼前发黑。
啧啧,这么多骨头,是墓地吗?
不知道呀,没碑没坟的,莫不是哪个时候的乱葬岗吧。
来时不是说这只是一片空置多年的荒地么。
对啊,秦大人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让我们清理完毕直接开工就是。
他勉强听清楚了为首两人的对话。
“你们在做什么?”他强压住乱窜的情绪,尽量平静地站到那两人面前。
一人打量他一番,说:“奉人之命,往这里修避暑山庄。”
“这里是我家祖辈的长眠之所,动不得。”他甚至都没有兴趣问是奉谁的命。
“啊?”那两人面面相觑,“这……连个坟头都没有。而且你确定这是你家的地?”
他咬咬牙:“我家祖辈千百年来都葬在此处。”
“不对吧。”其中一人道,“我们接活儿之前可是核过地契的,这块地明明是秦家所有,你姓秦?”
这时他旁边一个随从忙说:“他可不姓秦,他姓应,是咱们这儿西街上摆摊算卦的小子。”
“哦……算卦的呀。”那两人仿佛松了口气,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这便是你不守规矩了,不管你们家往这块地葬了多少人,但这块地已经被秦家买下来,便是人家的地方了。”
他从未想过这块被应家人躺了上千年的地方,会涉及买卖这种事,这难道不是一片从来无人问津的荒地吗?
“我不管谁买了。”他咬牙道,“你们不能动这里一块土。”
“小伙子,不是我们能不能动土的问题,是这块地与你无关呐,你这么说便是不讲道理了。”一人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轻蔑,“要我们不动这里,除非你让秦大人改主意,换个地方修山庄。”
秦大人……哪里来的秦大人,他都不认识这号人物。
“为何非要是这里?”他问。
“说是找了高人看好的,只有修在这里,才能旺秦家家运。”另一人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这事你到哪里说都没用,哪怕告到官府,也是你理亏。地确实是人家买的。”
他退开两步,摇头:“我在这里,你们谁都别想动。”
“咳,怎么说不通呢。”一人也是犯了愁,对同伴道,“要不你去跟秦大人请示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弄?”
那人想了想,说行,便火速骑马离开了。
他走过去,把翻倒在一旁的大青石用力地扶起来,拿袖口擦去沾在那些名字上的污泥。
太阳快落山时,离开的人终于回来,跟来的还有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
“这是秦大人的管家。”那人跟他介绍,“他直接来跟你说比较合适。”
中年男子下了马,走到他面前。
“你们不能在这里修房子。”他赶在对方开口前坚决说道,“这里埋葬的是应家的人。”
“可如今买下这块地的人是我们啊。”中年人笑笑,然后拿出一袋钱来,“我家大人交代了,让我们不要为难你,这些钱足够你迁坟安葬你的先人。”
他当然不接,冷冷道:“我不信你们买地前,对这块地的情况一无所知。虽然这里没有坟没有碑,但青垣县里至少一半人都知道应家的人祖祖辈辈都留在这里。”
中年人依然微笑:“这块地对我家大人很重要,他既选中了这里,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的。”他把钱袋硬塞到他手里:“孩子,把钱收了吧。这事你做不得主。”说罢,他又对那两个人道:“你们帮着一点,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万不要耽搁大人的正事。”
两人点头哈腰,连忙称是。
尽快把这里“清理”出来?
清理?垃圾才需要被清理。
他看着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忽然笑出来,问:“如果这里头埋的,是张大人李大人王将军许将军,甚至是王爷是皇帝……你们也要‘清理’吗?”
众人愣了愣,没说话。中年人冷笑着摇摇头,都不屑于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上马离开。
马蹄声都消失许久了,他还木然地站在原地。
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劝慰:“大人物,你没办法的。”
他没有回应。
十几把铁铲开始上下挥舞,泥土不断翻飞,他居然没有阻止,更没有冲上去掐住他们脖子的冲动。
他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的每个动作,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深海里捞自己的心,它好像快要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怕再也找不回来。
深夜,万籁俱寂时。
应家的后院里,堆起了一大片白骨。他们雇了好几辆板车才拉回来的,按他的要求。
他坐在白骨面前,猜测着哪一部分是阿爹的。
许久后,他笑了,说,就算是不被在乎的小人物,也不能被这么欺负啊。
阿爹,我想明白了,我知道我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那双平静了许多年的眼睛里又弥漫出了久违的黑色,他伸出手,放在那片冰冷的骨头上。
瞬间,白骨成灰。
而此刻,远处的东山上,熬夜赶工的工匠们正热火朝天地挥动工具,崭新庞大的屋宇即日便可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