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像生长在潮湿阴暗处的藤蔓,散发着腐朽的臭味,从漆黑一片的空间探出头来,不断伸长、再伸长,最终攀附他的身体,将他的四肢、躯干死死包裹,掠夺他的空气,让他体验窒息的痛苦。
他是从地底深渊中挣脱出来的魔鬼,不应诞生于世,却凭着极为强盛的气运扭转既定的生命轨迹,强行冲破死局。
只要是迫切且强烈的愿望,最后都能收获理想果实,对他而言似乎是天经地义,打从一开始无人知悉的最初之源起,便是如此。
比起那些遭遇诸多苦难的人,他的生命可以用顺遂来形容。
但是他一开始并不这么想。
掌握绝对的力量,悠久漫长看似没有尽头的生命,在他拥有这些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畏惧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
怨恨上天不公,嫉妒他人活得自在逍遥,像水中摆尾悠游的鱼儿,这些念头在他尚且年轻时都是稀松平常的,时不时就会从脑海里跳出来刷存在感。
有一件特别奇妙的事情,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就连最重要的父亲也没有,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以旁听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实在过于光怪陆离,调换立场他听闻始末可能也不会信。
他啊,还在母亲腹中时就有了意识,视线朦朦胧胧,脑子也不太清醒,他不清楚那种游离在外的状态该怎么形容,可能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不受拘束在靠近身体的位置飘荡。
那时的他,是死的。
没错,他是死胎,被生下来前就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停止呼吸心跳。
理所当然的被认定为死婴,有人抱起他,拍了拍他的背,抚摸他的皮肤,捏了捏他的身体,最后不得不接受事实探了他的鼻息,确认得不到丝毫回应,彼此交换了遗憾的眼神。
【不行啊……】
【这孩子……怎么会这样?】
【夫人太可怜了。】
【我们要怎么同大人说这事……?】
刻意压低的声音频频在室内响起,飘浮在半空中的他觉得自己是听得见的,只是不懂意思而已。
身躯幼小稚嫩,下意识地像只虾米蜷曲身子,他努力瞠目盯着被女人抱在怀中的婴儿,眼睛一眨不眨,极为专注。
【……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夫人看起来挺健康的,没想到……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直接告诉大人这个坏消息吧!】
留下几名女子照顾生产完晕过去的夫人,一人负责抱起双眼紧闭的孩子,迈开脚步踏出房门。
光线照了进来,女子怀抱婴儿迎向光,臂中小小一团用布巾裹着,掩盖赤.裸的身体,半空中无人在意的魂魄伸出莲藕般的苍白手臂,扑腾着想要往前挪,他无师自通学会让自己前进的方法,紧跟着女子离开。
一出门,抱着他的女子走没几步便停下来,身形一顿,随即恭敬地对一名年轻男子弯腰致意。
【大人。】
站在缘侧凝望庭院的男人听闻障子门的声音,提前转头,静静地看着替夫人接生的女子走到面前。
男人的容貌极为出色,五官俊美鼻梁高挺,眉毛并不浓密也不杂乱,细长睫毛下,一双色泽瑰丽的雪青色眼睛似是蕴含魔力,盯着看久了会不自觉失神,男人肤色像是久未晒过太阳的苍白,连他的妻子都比他黑一些。
女子眨了眨眼,维持低头的姿势偷偷向上一瞥,她看见男人的下巴,和那难以忽视的似雪白发。
明明还年轻,为何满头华发呢?
这是许多见过眼前这位一家之主的人心里会产生的想法,他们感到好奇,真正把疑惑说出来的人却不多,大部份人忌惮他手中的权力,说话前往往需经一番思量,拟好草稿再开口,唯恐冒犯了男人。
半空中的婴儿魂魄突然安分下来,圆眼睛锁住男人高大的身影,他停在空中好一会儿,小手微颤,仿佛受到某种不知名力量召唤,他张嘴无声叫喊,手往前挥舞,对着男人所在的方位。
啊……啊啊……
明白自己的声音无法被他人听见,婴儿魂魄有些沮丧,他来到男人身侧降低高度,瞅着俊美的脸庞,伸手试着碰触近在咫尺的男人。
然而,他失败了,手从脸颊直接穿过。
娇小的身子骤然僵硬,像是不知该做何反应。
【他怎么了?】
男人垂眸看着婴儿,抬起头来面对男人的女子闻言,小心翼翼观察雇主的表情,不晓得是她功力不够,还是男人控制的太好,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斟酌用语,女子答道。
【大人,很遗憾……这孩子他……】
一阵沉默,婴儿魂魄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向明显已死亡的身体,揪心的疼痛感在心底作祟。
【这样啊……】
沉寂持续一会儿,男人深深叹息,眉头微蹙,注视婴儿的眼神有着怜悯与遗憾,他抬手用指尖轻碰婴儿的脸颊,对无缘的血亲做最后告别。
【看来我的运气不太好,没能照顾你,尽一份身为父亲的责任。】
婴儿魂魄专注凝视男人的侧颜,他看着对方用温柔不舍的目光注视闭上眼睛的孩子,轻声细语。
【愿你来世平安健康。】
话音落下,男人抬眸看着女子,对她下达命令,待他的妻子见过孩子最后一面,便立即举行荼毗。
男人与女子说完话,再次看了婴儿一眼便转身离开,婴儿魂魄焦急地来回扭头,想要追上去阻止,却又苦于没有方法,他不能离开身体太远。
碍于角度,婴儿魂魄没能看见,男人转身后宛如变魔术般撤掉了和善的表情,目光漠然且冰冷,仿佛不曾接触过暖和日光。
荼毗是火葬的意思,婴儿魂魄目睹身体被放在花草树枝上,一人持火把靠近,才明白接下来将会遭遇什么。
他抛开所有杂念,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疯狂地扑向身体,魂魄渐渐融入失去呼吸心跳已有一段时间的尸骸中。
死去的婴儿张嘴发出响亮啼哭,翻滚着挥舞四肢,用尽全力挣扎,诈尸之举吓坏了围观群众。
心不在焉安慰妻子的男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确认过婴儿的情况,数分钟前明显是死胎,转眼却又莫名活了过来,让人不禁怀疑这中间是否出了差错。
孩子奇迹般地苏醒,啼哭宏亮给人精神十足的感觉,婴儿的母亲惊愕片刻缓过神来,急急忙忙抱回自己的孩子,挂着泪珠对夫君扬起笑容。
起初确实是感到欣喜的,那份喜悦驱散所有负面情绪,女人也因此破涕为笑,她认为自己不算失败,至少她为她的丈夫诞下了继承人。
但是这孩子身体太差,已经不是容易感冒偶尔还有健康的程度,而是严重到长期病痛缠身需久卧病床。
他的母亲性子高傲,无法接受自己生下的孩子是残次品,见了他就容易控制不住脾气,索性眼不见为净,避免产生交集。
在他孤寂乏味的童年,唯一的那一束光,便是自幼教导他的父亲。
…………
……
鬼的体内流淌着源自于支配者的血液,彼此间维持不曾主动向外人说明的联系,不到密不可分的程度,却也并非能做到轻易断除。
行走在这世上的万千恶鬼皆为鬼舞辻无惨的眼线,当然了,万千只是代表数量众多的词汇,假若真有这么多,人类的生存空间大概会被压榨到难以想像的狭小,毕竟双方体质与习性差异甚大,又是站在敌对立场,鬼的数量增加,相对的人类的数量就会减少。
一旦满足条件,即便双方隔了段距离,身为赋予力量者,无惨可以透过其余鬼的双眼视物,同步听觉、视觉。
至今仍然没有鬼完全脱离他的监控。
鬼舞辻无惨拥有极强的支配欲,他不允许事情超出掌控,也不准下属违逆他的意思,但违反他的规则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以珠世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规矩,无惨本身就是衡量事情对错的标准,换句话说,只要惹他不开心,他从来不管对错。
极端的任性、残暴、自我,这是珠世眼中的鬼舞辻无惨,也是他建立给大多数人类与鬼的形象。
假如换对例子,你就会有幸看见完全不一样的他,什么残忍暴虐,通通没有,顶多是有点儿偏执外加神经质。
“父亲,您对这个有兴趣?”
红眸青年看着外貌比他成熟好几岁的男人,明亮的浅色眼底仿佛会发光,他正期待着即将得到的回答,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对话,就是一件令他开心的事。
“……”
蓝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只是无意间视线往旁边一扫,习惯性观察周遭,怎么就变成了对这东西有兴趣?
他合理怀疑对方是没话找话。
只见一旁摊贩桌面上摆了好几个人偶,有举伞的华服女子,有跳舞的和服女子,还有……相对个子小一些的未成年女孩,简称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