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真正的敌人就要来了,建功立业的时刻近在咫尺,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自今夜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
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朗声道:“恭迎王使!”起身,大步迎出。
众将跟着迎出。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御史迎至府中。
御史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取出一半虎符。
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西河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西河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三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五百乘,出征卫境,与上将军魏卬合兵迎击齐、韩、赵等犯我之师⋯⋯”
龙贾、公孙衍、众将无不错愕。
陈轸府门外,朱威候立,其车马停在旁边。
陈轸、戚光脚步匆匆地走出府门,陈轸笑容可掬,长揖道:“哎哟哟,没想到会是司徒大人哪,您可是稀客呀!”
朱威还个礼:“在下冒昧,有扰上卿了!”
“同朝为臣,谈何冒昧。”陈轸又是一笑,伸手礼让,“司徒大人,请!”
“在下有杂务在身,就不进府了!”
“哦?”陈轸略略一怔,“司徒大人有何吩咐,陈轸恭听!”
“吩咐不敢,在下此来,是有一事求问上卿!”
“司徒请问!”
朱威二目直视:“上卿真的认定秦人诚心睦邻?”
“司徒有何惶惑?”
朱威语气坚决:“在下认定秦人有诈!”
“哦?”陈轸愕然,“秦人为何而诈?”
“为河西七百里!秦弱之时,还曾与我大战数遭,小战不计其数,今秦变法强盛,国力不弱于我,本可与我一战,公孙鞅却突然来使,俯首称臣,缔结姻缘,窃以为不合常理!”
“呵呵呵,”陈轸笑应道,“司徒大人过度谨慎了。”压低声,“天下相争,家国一理,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居家为邻,原本没有常理可循,朱大人可曾见过一直在打打闹闹中过好日子的邻居吗?”
“可⋯⋯”朱威急了,“我了解秦人!”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声笑,“在下晓得大人了解秦人。”凑近,声音更低,“难道大人能比王上更了解秦人吗?”
朱威气结:“你⋯⋯”
“朱大人,”陈轸敛住笑,“你我都是臣子,为人臣子,你我都得听主子的,是不?王命征卫,我们只能去征卫,王命睦邻,我们只能去睦邻,是不?”
朱威驳道:“为人臣子,更要向王上力谏!”
陈轸冷冷一笑:“若为力谏,大人当是访错门了,应该直接入宫才是!”
朱威语塞,脸上泛红,呼呼喘气。
“朱兄,”陈轸缓和语气,“那日宫廷之辩,想必您还没有忘记吧?自古迄今,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只有一个是不变的,那就是利益!秦、魏皆是大国,是强国,争则互伤,和则互利。在在下眼里,王上和秦公,哪一个都是明白人哪!”
朱威不想再听下去,一个转身,跳上车子。
马车疾驰而去。
戚光冲马车扬尘“啪啪”甩几下袖子:“什么玩意儿,竟然上门要求主公—”
陈轸横一眼,戚光戛然止住。
望着朱威远去的扬尘,陈轸轻吸一口气,良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芽都还没冒出来,真当自己是根葱呢。”转对戚光,“备车,进宫!”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公孙衍端坐于席,两眼闭合,似是入睡了。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眼睛睁开,看向龙贾。
龙贾重重叹出一口气:“唉,犀首呀,老相国说得是,王上发昏了!”
“不是昏,是妄想!”
龙贾沉思良久,猛地抬头,不死心道:“犀首,你说秦人⋯⋯真的会⋯⋯”
公孙衍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犀首?”
公孙衍睁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结好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龙将军,您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您能寄望于万一吗?”
龙贾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犀首,”龙贾猛地起身,“走,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扯起公孙衍。
公孙衍一把推开,轻轻摇头。
龙贾略怔:“犀首?”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您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能救河西否?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您的吗?”
“那⋯⋯”龙贾急了,“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你看这样成不?河西守将中,勇武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和吕甲。在下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并他们二人,交由你全权统领!”
一阵沉默。
“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辰光帮些小忙!”
公孙衍微微抬头,缓缓睁眼,拱手道:“谢将军信任!在下可以效死,但无法答应将军统领河西!”
龙贾略显诧异:“为什么?”
“名分!”
龙贾语气坚决:“在下这就表奏王上,封你为副将,统领河西!”
公孙衍重重摇头:“将军最好不要表奏!”
“为什么?”
公孙衍反问道:“如此重职,王上能交给一个相府门人吗?”
龙贾轻叹一声,再次闭目,沉默。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公孙衍仍旧是一身士子服,坐于客席。在其对面,端坐着吕甲、张猛两员虎将。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公孙衍道:“犀首,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公孙衍纹丝不动。
龙贾叹口气:“犀首呀,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难道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不成?”
公孙衍打个惊战:“我⋯⋯”
龙贾起身,作跪姿,两眼直视他:“犀首,老相国在看着你吧!”
公孙衍两眼泪出,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跪下,闭目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张猛、吕甲,声音激昂:“张猛、吕甲二将听令!”
张猛、吕甲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公孙衍统领,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公孙衍暂代西河郡守之职,你二人全力协助!”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公孙衍:“公孙将军,请受御剑!”
公孙衍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吕甲、张猛二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张猛、吕甲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一侧,礼让道:“代郡守,请坐正位!”
“我⋯⋯”公孙衍表情尴尬。
龙贾走过来,将他拉起,连拖带扯地推到主席位上,公孙衍硬着头皮坐下。
龙贾走到公孙衍对面,扑地跪下。
公孙衍、吕甲、张猛三人皆是呆了。
“公孙兄弟,”龙贾声音恳切,“白相国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予老夫,不想老夫⋯⋯唉,什么都不说了,河西,老夫⋯⋯只能转托您了!”
公孙衍亦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龙将军⋯⋯”
龙贾声如洪钟:“公孙将军,请受老夫一拜!”叩拜于地。
公孙衍对拜,泣不成声:“龙⋯⋯将⋯⋯军⋯⋯”
张猛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
吕甲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张猛、吕甲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公孙衍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张猛、吕甲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公孙衍在前,吕甲、张猛分别跟后,送出。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他几乎承受不了,因为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更有史家记载,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的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除龙贾留予他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之外,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正式职衔。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留下来的两万武卒能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公孙衍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大梁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咸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深宅,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公子华。
听到雕鸣,公子华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急报嬴驷。嬴驷让他将密函直接献给秦孝公。
秦孝公接到函,迅即召来公孙鞅。
秦孝公、公孙鞅显然都很激动,但这激动又被刻意压抑了。
“大事成矣!”公孙鞅给孝公个笑。
秦孝公朝他拱手:“一切皆是爱卿之功!”
公孙鞅拱手还礼:“是君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大事虽成,可寡人仍有一虑!”
“敢问君上何虑之有?”
“我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张猛、吕甲统领,实力不可小觑。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
“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鞅为秦人贺幸!”公孙鞅起身,长揖。
“嘿,”秦孝公苦笑一声,“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个!”
“哦?”秦孝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公孙鞅一字一顿:“公孙衍!”
“此人怎么了?”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已将河西府印连同所有令牌全部托给公孙衍了!”
“公孙衍?”秦孝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未曾听说过他,此为何人?”
“一个与臣相差无几的人!”
“啊?!”秦孝公探身,“爱卿可知此人?”
公孙鞅微微点头:“臣奉君命使魏睦邻之时,就差点儿栽在公孙衍手里!”
秦孝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惠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惠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惠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惠王。
惠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陈轸不可信哪!”
“唉,”魏惠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搬出白圭,“非臣说,是老相国的遗言哪!老相国不信任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欺诈。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老相国所虑,臣深以为然!老相国临终之时,唯恐河西有失,不仅将河西托付于臣,更将一生积蓄捐于河西防御。河西若失,叫臣怎么对得起老相国的在天之灵啊!”
说到白圭,龙贾数度哽咽,掩袖抹泪。
“唉,龙爱卿呀,”魏惠王听他哽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说起白爱卿,寡人深深后悔一件事哪!”
龙贾抬头:“敢问王上后悔何事?”
魏惠王环视四周,见厅中并无他人,方才压低声音:“后悔未将寡人的底牌及时端给白爱卿,否则,他就不会误解寡人了!”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惠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公孙鞅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爱卿知道,”魏惠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自公孙鞅赴秦,秦势日强,秦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啃起来吃力了。寡人本欲趁秦羽毛未丰,借朝王之名收拾秦人,永除西患,不想公孙鞅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正自没个发落,陈爱卿献策借力消力,寡人是越想越妙啊!”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惠王不无得意道,“秦公不是自愿臣服吗?秦公不是有粮有枪吗?秦国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秦人为寡人打仗去!秦、魏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秦公甘愿臣服?真的认为秦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惠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秦公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秦公?他的女儿刚嫁过来,嬴渠梁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的宝贝疙瘩置于火炉上烤吧?”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秦公来,田因齐更让寡人上火!前番孟津之会,寡人旨在试探秦公;此番逢泽之会,寡人伐卫是假,试探他田因齐才是真章!结果呢,秦公看得明白,田因齐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齐人,让那个贩盐的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惠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齐也必增兵。赵人、韩人自也不必说了。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三,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卫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卫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上将军在卫地的收获,少说也可支撑半年,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秦之力的好机缘!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陈轸使秦,向秦公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秦力!”
龙贾拱手:“臣遵旨!”
征东大军走后的次日,将近午时,郡守府门前的车马渐多,各地守丞络绎而至。
公孙衍住在郡守府后院的一处雅致小院,正厅靠墙是个香案,案上是白圭塑像,白圭赠他的属镂之剑被他高高地挂在塑像上方,像前供着祭品,燃着三炷香,轻烟缭绕。
从凌晨起,公孙衍就关门闭户,静静地坐在厅中。公孙衍的面前放着一张几案,案上摆着龙贾留给他的剑。
“公孙衍啊公孙衍,”公孙衍思绪万千,“你饱读史书,你博闻强记,你才华盖世,你心比天高,你志向远大,你自比吴起,可⋯⋯难道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却在你的手中毁掉,叫史官怎么记?史官或将你的名字与吴起的名字写在一起,留存于史,不同的是,吴起是征服者,是赢家,而你公孙衍,只能是替罪者,是输家⋯⋯”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滴漏的声声滴答。
“不,公孙衍,”公孙衍陡地睁眼,凝视白圭遗像,“你不能输,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你有两万武卒,你有三万城防,你还有不下五万青壮苍头,你有储备已久的辎重粮草,龙将军已将所能留下的全都留给你了,你还奢望什么?”
公孙衍的拳头渐渐捏起,表情渐渐刚毅。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府司马。
府司马叩门,轻声禀报:“公孙大人,张将军、吕将军及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悉数抵达,皆在厅中候命!”
“晓得了。”公孙衍缓缓起身,拿起案上的剑,开门出去。
公孙衍健步走进郡守府正厅,果见旅帅以上的将军与十几个守丞,依序肃立,打首二人是军将,龙贾留下的河西守军最高军事长官,左侧张猛,右侧吕甲。
在郡府司马的引导下,公孙衍一袭白衣,徐徐走向龙贾主位,端坐于席。
所有目光射向公孙衍。
尽管在相府谋差多年,经历军旅场面却是平生第一次。公孙衍轻咳一声,尽量使自己放松,朝众将拱手一周:“诸位将军,诸位守丞,在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衍字,人称犀首,奉先相国遗命来河西效力。前日,龙将军奉王命东征,昨日将行之际,特将河西守备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对河西防务尚未完全知情,又受将军重托,心甚忐忑,特召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到此,共商防御大事!”
众将面面相觑,表情僵硬。
公孙衍给出个笑,再次拱手:“诸位将军,诸位大人,请大家放松些,既为议事,这般紧张,我们怎么议呢?”
然而,诸将中没有谁买他的账,没有人搭腔,即使已经知情的吕甲与张猛,也竖在那儿纹丝不动。
所有目光一直射向公孙衍,射得他心里发毛。
公孙衍再出一笑,环视众将:“诸位中有些在下认识,譬如张猛将军、吕甲将军,大多数在下尚未见过,这想熟悉一下,先点个卯。”从几案下拿出名册,“熟悉的我就不点了。”挨名字看下去,“赵立将军!”
没有应声。
公孙衍提高声音,脸上依然挂着笑:“赵立将军!”
赵立就站在吕甲身边,鼻孔里哼出一声,显然是憋了很久:“末将请问,是该叫你先生呢,还是称你将军?”
显然,这是在公然挑衅了。
场面立时紧张,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孙衍的笑脸僵住,目光渐渐冷峻,射在赵立的脸上。
“赵立将军,”公孙衍的目光从赵立身上移开,逐个扫过众将,语气放缓,分量却重,“还有诸位将军,你们听好!是的,在下没有名分,在下只是一个相府门人,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爱怎么称就怎么称。不过,自今日起,在下是代龙将军行使军令,直至龙将军东征归来!”从几案下摸出龙贾的印玺,轻轻搁在几案上,又从几案下摸出一堆令牌,一字儿摆在印玺两侧,动作像是孩子在摆玩具,“这是将军印绶,这是将军令牌,哪位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上前验看!”
众将愕然。
赵立身子动一下,似要拔腿上前,被吕甲止住。
公孙衍看得明白,斜二人一眼:“既然没有哪位前来验看,在下这就收起来了!”将玺印与令牌一一收回案下,“在下再请诸位观看一物!”从腰间缓缓解下御赐宝剑,抽出来,以手拭锋,“此剑诸位想必见过,”拭毕,轻轻一弹,吹口气,摆在几案上,语速放缓,但冷酷,“如果有哪位敢于违背军纪,不听号令,贻误战机,龙将军再三叮嘱在下可先斩后奏!”看向吕甲、张猛,“吕将军、张将军,在下可否虚言?”
吕甲嘴唇动一下,没有吱声。
公孙衍的系列举动与措辞,绝非一个碌碌无为者所能做出。张猛放下心来,朗声应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在下与吕将军在场见证,望诸位莫存疑虑,在龙将军返回之前,一切听从公孙将军调遣!”
张猛驻扎在河西多年,颇有威信,话语举足轻重。
众将疑虑顿消,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犀首感谢诸位信任!”公孙衍朝张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目光又扫诸将一遍,神色严肃,“诸位将军,在议事之前,在下先向诸位通报军情。据龙将军与在下近日所察,秦人行将进攻河西,远在一个月后,近在眼前,也许就在数日之内!”
公孙衍之言犹如惊雷,众将无不愕然,面面相觑,旋即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衍提高声音,震住场面:“大敌当前,在下敬请各位群策群力,防备秦人攻击!”
几个将军看向吕甲。
吕甲跨前一步,目光不屑:“回代将军的话,末将有疑!”
“吕将军何疑?”公孙衍看向他。
“我王已与秦公签订盟约,缔结姻亲,秦人为示诚意,所有关卡尽皆撤兵,百里之内无一卒设防,代将军却说秦人攻击在即,与此大势不合,末将不敢苟同!”
公孙衍反问道:“吕将军可知秦人的这些兵马撤到何处去了?”
“开往咸阳以西去了!”
“吕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这⋯⋯”吕甲怔了下,“代将军知道吗?”
公孙衍手指远处:“就在阴晋附近的山沟沟里!”
众将惊愕。
吕甲冷笑一声:“代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公孙衍回以冷笑:“看来,吕将军是想见个分明了!”
吕甲意识到自己越级了,拱手:“末将不敢,末将只想⋯⋯”
张猛咳嗽一声,止住他。
公孙衍看向张猛。
张猛跨前一步,拱手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龙将军既已授权将军,如何防御,敬请将军下令!”
一语点醒公孙衍。
公孙衍长吸一口气,冲他点个头,重重咳嗽一声:“诸位听令!”
众将齐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在下代龙将军宣布军令,从即时起,河西进入战时态势,望诸位各司职守,尤其是阴晋、洛水、长城一线要冲,务必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车,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众将齐声道:“末将得令!”
走出郡守府,众将及各城邑守丞如释重负,各个长出一口气。
“我呸!”第一个发飙的赵立朝地上狠啐一口。
“赵立,”吕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呸个什么?”
赵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闷杀我也!”
“你闷什么了?”
“我闷龙将军。”赵立愤愤不平道,“河西守御,何处比得过长城?何处比得过洛水?长城、洛水皆在将军辖下,将军分量可想而知!然而,龙将军东征,不将河西托付将军,却托给一个相府家奴,让人如何不闷?你这也看到了,”手指远处正在驱车散去的诸将,“他们哪一个肯服?”
“你呀,”吕甲给他个苦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相国临终时,将家当全部捐给龙将军了,龙将军欠下白相国一个大情,不得不还哟!”
“这⋯⋯”赵立愈加不解,“还情也得还给白公子呀,哪能轮上他这个家奴逞狂?”
吕甲盯视他:“赵立,你做旅帅多久了?”
“唉,”赵立长叹一口气,“末将这个旅帅还是几年前由将军提携的,末将⋯⋯”
“想不想做个关令?”
“关令?”赵立眼睛一亮,“何处关令?”
“大荔关关令!”
赵立激动道:“大荔关,那是师帅!”
“不想做吗?”
“可⋯⋯”赵立怔了,“大荔关已经有关令了呀!”
吕甲阴阴一笑:“方才代郡守说眼前是战时态势。既然是战时态势,本将就可按战时处置嘛!”
赵立激动不已,拱手道:“末将誓死效力吕将军!”
“记住,”吕甲面现不悦,“不是效力本将,是效力龙将军,效力我王陛下!”
赵立“啪”地行个军礼:“谢将军教诲!”
众将散去后,张猛没走。
是公孙衍留下他的。
“张将军,”公孙衍朝张猛深深一揖,由衷谢道,“方才的事,多谢您了。在下第一次经历那种局面,当真是手足无措呢!”
张猛回礼道:“公孙将军不必客气,末将不过是说了应该说的!”
“叫我犀首吧,我仍旧听不惯将军这个称谓!”
“军旅之内,末将不敢!”
公孙衍苦笑:“在下不知军旅,总以为是在相府呢。”
“以公孙将军才气,很快就会适应的。”
“唉,”公孙衍叹道,“在下也曾看过一些治军的书,本以为不是难事,岂料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回事呢!”拱手,“还请将军教我!”
“教字不敢!”张猛应道,“治军以律,将军只要把握住这四个字就成!”
“犀首受教!”
“末将建议,将军再次颁令时,穿上戎装!军旅重仪,您一身士服,军将不服也是自然!”
“将军提醒得是,”公孙衍又出一叹,“唉,只是在下这⋯⋯没有名分,言不顺哪!”
“名分有了呀!河西将士无不听从龙将军的,龙将军既已授权于您,这就是名分!”
“就算是吧。”公孙衍轻叹一声,“张将军,听龙将军说,河西尚有一些可以技击的青壮,据将军估算,多久可将他们召集起来!”
“一个月。”
公孙衍摇头。
张猛解释道:“河西刚刚征召两万新卒,余下的青壮要么是豪门贵胄,不愿从军,要么是仆役,未能入籍,不在征召之内!若要征召他们,就得讲个由头!”
“唉,将军呀,”公孙衍长叹一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河西就要沦陷了,这难道还不是由头?”
“话虽如此,可⋯⋯”张猛苦笑一下,“眼下我王与秦睦邻,举国诏示,河西人人皆知,将军这个认定,连将帅都不肯信,怎么能鼓舞百姓呢?”
张猛讲到了要害,公孙衍表情痛苦。
“说吧,”张猛问道,“将军欲征多少丁役?”
“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秦人若打过来,就是举国之力,必以全得河西而后快,龙将军不在,主力东征,就我们眼前这点儿兵卒,莫说是抵敌,即使重点防御,也是不足啊!”
“好的,末将这就着手征召!”
距少梁东北约三十里坐落一个小邑,名唤张邑,有约近百户人家。
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两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
这日后晌,一辆辎车在张家大院门口停下,张家的家宰兼车夫张伯跳下车,垫好凳子,朝车里的私塾先生鞠躬礼让道:“沮先生,到家了,请下车!”
一位先生模样的斯文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探头看看。张伯上前搀扶,先生摆手,自己下到乘石上,两足着地。
仪态端庄的张夫人闻声走出,站在门口,深鞠一躬。
张伯指向张夫人,向先生介绍道:“沮先生,这位就是张夫人!”
沮先生冲张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会夫人!”
“劳烦先生了!”张夫人还个礼,对张伯道,“张伯,快到书房里请仪儿出来,就说先生到了,让他前往客房拜见!”转对先生,伸手礼让,“先生,请!”
沮先生走进院门,左右审视张家的宅院,认定是个大户人家,颇觉满意。
张夫人将先生引入客房,刚刚坐下,张伯就匆匆进来,走到夫人跟前,轻声道:“公子不在书房。”
“咦,”张夫人惊愕,“午饭后我还到书房查过他,嘱他哪儿也不许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张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这就寻他回来!”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张夫人端起一盏,双手递给先生,赔笑道:“先生,请茶!”
张邑不大,没有城墙,甚至连个寨沟也没有,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张伯心里有数,径投邑东的一片大林子。
张伯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张仪的小厮小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张伯,张伯—”小顺儿也看到他了,叫起来。
“叫魂呀你,”张伯没好气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禀⋯⋯禀张伯,”小顺儿喘着粗气,“麻⋯⋯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小顺儿喘几下,调匀气:“我们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闲耍,有人领着十几个人寻来,点名要找公子。顺儿觉得势头不对,这跑回来搬救兵哩!”
“你们在林子里耍什么来着?”
“没有耍啥,”小顺儿两手一摊,“一棵楸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公子琢磨几天了,今儿说是摘它下来,这还没动手哩,那伙人就⋯⋯”
张伯嘘出一口气:“公子在哪儿?”
小顺儿往远处一指:“打谷场里!”
张伯随他朝谷场跑去。
没跑几步,小顺儿突然停下,走向路边。
是一群苍蝇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顺儿捂死一只,掏出小刀剁作两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张伯愣了:“你小子,这是做啥?”
“嘘—”小顺儿诡诈一笑,“这是我与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场呢!”
打谷场位于邑东,有十几丈见方。
谷场中心,一个白衣人与一个紫衣人正如斗鸡般盯视对方。白衣人身后只有两个小厮,紫衣人身后则站着十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模样凶悍,一看就是能干架的主儿。
盯视一时,二人开始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过三圈,二人同时止步,各自退后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眼睛。
无须多猜,白衣人正是张仪,依照时下规矩,要与对方比个高下。
张仪两手一拱:“张邑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回以一礼:“吴邑吴青有扰了!”
“吴仁兄远道而来,可有赐教?”
“赐教不敢!”吴青朗声应道,“听闻仁兄文韬武略无所不知,才名广播,本公子不才,特来讨教!”
“仁兄过誉了!”张仪回他个笑,柔中带刚,“张邑乃乡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来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
“哈哈哈哈,”吴青长笑几声,“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门讨教,就请仁兄赐招吧!”
张仪伸手礼让:“主随客便,还是仁兄先来!”
“看来仁兄是艺高胆壮,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张仪再让:“请!”
“敢问仁兄擅长何艺?”
“琴棋诗画、戏游渔猎、枪刀剑戟、御射书数,在下皆有涉猎,仁兄有何擅长,在下皆可奉陪!”
吴青冷冷一笑,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弓箭,吴青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请看左侧那只!”弓弦响过,左侧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惊飞。
众人喝彩。
吴青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一笑:“仁兄,请!”
“仁兄这是射艺了!”张仪推过长弓,从袖中摸出一把弹弓,装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会儿,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就要飞掠头顶。
“仁兄请看最后一只!”张仪举起弹弓,瞄也不瞄,一弹打去,最后一只小鸟应声掉落。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竟是无声,待那小鸟挣扎几下,停住不动时,方才欢声雷动。
早有小厮跑过去捡起小鸟,呈递吴青。吴青审看一眼,拱手道:“虽不为艺,却也算是好手段了!”
“谢仁兄赏识!”张仪拱手回礼。
“张仁兄,”吴青心中叹服,口中却道,“你我各中目标,第一轮算是平手!第二轮,敬请仁兄点题!”
张仪忖道:“好小子,一静一动,高下已判,在下稳稳胜出,你却说是平手!”眼珠子一转,看向小顺儿,使个眼色。
小顺儿心领神会,指向握着的另一只手,伸出小指,给他个诡笑。
张仪意会,转对吴青略略拱手,朗声道:“既然吴兄谦让,在下就献丑了!”
话音落处,张仪“啪”地抽出宝剑,肃立场中,一动不动,似乎是根木头,只将两眼圆睁,盯向空中。
蓦然,张仪出手,但见剑光一闪,复又入鞘。
包括吴青在内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这这⋯⋯”吴青看向张仪,“仁兄此举可有名堂?”
张仪微微一笑:“吴兄请看地上!”
吴青看向地上,什么也没发现。
张仪指向吴青的左脚:“吴兄左脚,脚后跟处!”
吴青蹲下,细审自己的左脚后跟,仍旧一无所获。
“吴兄是否看到有半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走眼的话,应该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吴青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后跟附近还真有块黑乎乎的小东西,小心捡起,放到掌心细审,果然是半拉子苍蝇屁股。
“仁兄好剑法!”吴青震惊,拱手,“此轮无须再比,仁兄赢了!”
“承让承让!下一轮,吴兄请点题!”张仪伸手礼让。
吴青忖道:“没想到你小子讨出这么一个巧,”瞄向张仪的身段,“看我玩你一个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转,瞧到谷场上有个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齐腰长短,遂大步走过去。
张仪等也都随他过去,看他又耍什么稀奇。
吴青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兄,请看!”
吴青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仆从及聚拢来的看客无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头喊道:“一圈⋯⋯”
众仆从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场上气氛热闹起来。
张伯眉头微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也是看得傻了。
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说:“张伯,该叫公子回去了!”
张伯白他一眼,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这辰光叫他,还不如杀了他!”
众仆从继续叫数:“⋯⋯二十九圈,三十圈⋯⋯”
听众人数到三十,吴青不再转了,扛着石磙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大叫一声“嘿”,“咚”地扔在地上。张仪观他脸色,只是微微涨红,气息稍喘,力气远未用尽。
吴青拍打几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磙,伸手礼让:“张兄,请!”
那边谷场里比试得不亦乐乎,这边张家客堂里,沮生品着茶,时不时地看向窗外,显然候得急了。
张夫人看出端详,抱歉道:“瞧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儿去了!”
“呵呵呵,”沮生回她个笑,品口茶,“兵荒马乱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让先生见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苦熬岁月,本指望这孩子能够有点儿出息,谁料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让人担惊受怕。”张夫人亲手为沮生冲水,斟茶。
“敢问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书房?”
张夫人起身:“请!”
二人来到张仪的书房,见书架上尽是竹简,一卷又一卷。沮生挨个瞄审一遍,在其中几册上拿手指抹了几下。
看着沾满灰的手指,沮生不无感慨地长叹一声:“咦吁唏,呜呼哀哉!”
“先生?”张夫人没听明白。
“可惜了这些好书哇!”
“唉,”张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尴尬,“老身就不瞒先生了,这孩子自幼顽皮,没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请过几个先生,没有一个留得住的。唉,老身⋯⋯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调教出不少顽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断不敢来!”
“太好了,”张夫人应道,“先生只管使出狠招,只要能让我家仪儿有个进取,老身愿付双份薪酬!”
沮生连连摆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让令郎学有所成,方是大事!”
张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当众装孬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躬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头顿时一紧。然而,事已至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咬紧牙关,用力一挺,竟然也将石磙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时场上气氛更加热烈,所有人,包括吴青,都在数圈,其中小顺儿叫得最响亮:“⋯⋯第十一圈⋯⋯”
待数到第十五圈时,张仪脸色涨红,步履沉重而缓慢,牙齿咬紧,额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湿透了。张伯心头一沉,两眼紧盯张仪。见张仪渐渐支撑不住,小顺儿的声音亦逐渐微弱:“⋯⋯第十七圈⋯⋯”
张仪额头青筋暴出,步子几乎挪不动了。
小顺儿不待张仪转完下一圈,出于着急而声音拖长,几乎是喊:“第十八—”
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托住石磙,朗声:“公子,撒手!”
张仪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张伯咬牙托住石磙。
小顺儿这也不数了,与几个小厮赶过来,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吴青走到张仪跟前,半是哂笑道,“张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吴青的话音未落,张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吴青略略抱拳,声音颇是自得:“谢张兄承让!”
张仪盯他看一会儿,绕他转三圈,竖起拇指:“服了,服了,吴兄神力,在下服了!”
“呵呵呵,”吴青笑应道,“蛮力而已,不足挂齿。张兄的剑术才见功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你我各胜一局,加上一个平局,仍旧是个平局。吴兄既然来了,总该见个真章才是。下一轮,是吴兄先请呢,还是⋯⋯”
一阵马蹄声急,一骑飞至,一个仆役模样的滚下马背,冲吴青大声:“公子,公子—”
吴青正在兴头上,看过去,不耐烦地问道:“六指,什么事儿?”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画什么。
吴青急走过去,二人低语。
吴青转回来,冲张仪抱拳:“吴某得会张兄,于愿足矣。官府征役,吴某在册,家父要在下赶回应征,恕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吴兄且慢!”张仪扬手叫住他。
吴青顿步,转身看向张仪。
张仪一脸疑惑:“一个月前,不是征过一次了吗?”
“听说这次是开大战,龙将军东征,河西兵员就不够了,连不在册籍的仆役都可应征呢!”
张仪大是兴奋,紧紧握拳道:“太好了!”
吴青拱手:“在下告辞,后会有期!”
张仪亦拱手:“后会有期!”
吴青与众小厮快步走去,张仪拱手相送。
张伯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公子,伤到腰没?”
“我这腰好着呢。”张仪给他个诡笑,似是想起什么,急问,“张伯,您去安邑办差,可办妥了?”
张伯点头。
“这人⋯⋯多大年纪?”
张伯指指自己的白发和胡须,又是一笑:“已经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请你快回!”
“嘿,有了!”张仪眨巴几下眼睛,一拍脑袋,冲小顺儿叫道,“顺儿,耍什么愣呢,快点过来!”
小顺儿与两个小厮小跑过来。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去!”
小顺儿看看石磙,吐下舌头,招呼两个小厮,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顶在中间,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头前走去。
看过张仪的书房,张夫人与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点儿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应酬,耳朵听着门外。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张仪的“哎哟”声。
“哎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夸张。
张夫人吃一惊,快步走到院中,见张伯搀着“哎哟”不绝的张仪跨进院门。
张夫人急问:“仪儿,怎么了?”
张仪却如没有听见,顾自“哎哟”。
张夫人正自纳闷,小顺儿几人“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打谷场上的石磙抬进院里,“咚”一声扔到地上。
张伯将张仪搀到屋檐下的软榻上,让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随着张伯的揉捏,张仪的“哎哟”声愈发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
沮生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
张仪眼角瞥见,“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实。
张夫人皱起眉头,不无狐疑地走过来,抚摸张仪的头:“仪儿,你⋯⋯咋的了?”
张仪眼睛眯起,龇牙咧嘴:“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儿,对对对,就是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问道:“顺儿,咋回事儿?是不是让人打了?”
“回禀夫人,”小顺儿应道,“公子与另一个公子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不待他说下去,张仪厉声喝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起身就溜。
张夫人低声叫住:“顺儿,过来!”
小顺儿返回来,看一眼张仪,一步一步地挪到张夫人跟前。
“说吧,举什么了?”张夫人放柔声音。
小顺儿看向石磙,刚要开口,张仪飞身跃起,朝他屁股狠踹一脚,骂道:“你个臭小子,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滚!”
小顺儿就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飞也似的溜了。
张仪复躺回来,再度夸张地“哎哟”。
张伯再揉。
张夫人显然看出张仪并不打紧,眉头紧皱,对张伯道:“张伯,甭管他吧!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疼也好,记个教训!”看向张仪,“仪儿,过来!”
张仪站起来,“哎哟”着走到夫人跟前。
见他还在做作,张夫人虎起脸:“娘为你从安邑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见沮生缓步走过来,给他个笑,转对张仪,“就是这位沮先生,快去见过先生,到中堂行拜师礼!”
张仪一动不动,两眼紧盯沮生。
沮生脚步沉稳地走到跟前,一双老眼回视张仪。
二人对视有顷,张仪收起目光,眼睛眯起,走近沮生,一句话不说,绕他转起圈子来,一边转,一边上下打量他。
沮生以静制动。
转有三圈,张仪退后一步,打个拱:“晚生见过先生!”
沮生回礼:“老朽见过张公子!”
“老先生是专程从安邑来的?”
沮生捋一把胡须:“令堂专程使人聘请老朽为公子师,老朽不来非礼也!”
“娘要晚生向先生行拜师礼,而拜师是要磕头的!”
沮生又捋一把胡须,略显孤傲:“这是自然。”
张仪歪头盯住他,手却指向张伯:“张伯可否通报先生,晚生这个头从来都不是随便磕的!”
不待张伯回答,沮生接话道:“当然,良禽择木而栖嘛!”
张仪“啪”地打个响指:“痛快!先生只须做到一桩事,晚生立马到中堂焚香磕头,行拜师大礼!”
沮生淡淡一笑:“张公子要老朽做何事,请讲!”
张仪朝门外大叫:“顺儿!”
小顺儿答应一声,跑进来。
张仪给他个怪笑:“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与张仪早已主仆默契,故意装作不知,傻笑着挠头:“敢问公子,表演什么?”
张仪指石磙,厉声:“你小子,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公子方才做过的那事儿!”
小顺儿瞧一眼石磙,大步走过去,朝两手啐一口,搓过,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起”,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点儿跌倒。幸好另一小厮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一颤。许是用力过猛,小顺儿朝后跌倒。
“呵呵呵呵,”张仪伸出拇指,“好小子,看不出来,有两下子嘛。爬起来吧,晚上本公子赏你一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爬起来,溜到一侧。
张仪扭过头,望向沮生,指着石磙,阴阳怪气道:“先生,您老可看清楚了,就照那厮所做,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指院中的大树,“绕此树三十圈!只要先生做够此数,本公子立马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呵⋯⋯”
沮生傻掉了,脸色尴尬,表情愠怒,转向张夫人:“这⋯⋯”
张夫人怒目横瞪张仪:“仪儿,不得无礼!”
张仪转对张夫人:“娘要仪儿拜师,仪儿绝对服从,可仪儿既然要拜的是师,这个师就得胜过仪儿,是不?”
张夫人面现不悦:“仪儿,不可狡辩,先生要教你的是学问,不是蛮力!”
张仪转对沮生,顺水推舟:“先生,我娘说让先生教晚生学问,想必先生的学问胜过晚生了!”
沮生捋须:“若论学问嘛⋯⋯”眼睛微微眯起,现出得意状。
张仪又打一个响指:“好!”两眼盯住他,“先生有何学问,可否说来听听?”
“张公子听好,老朽是百家学问,皆有涉猎,琴棋诗书,无所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也知诗了?”
“当然,”沮生语气倨傲,“方才说过了,琴棋诗书,老朽无所不知!”
张仪扬手:“就请先生吟首诗吧!”
沮生思忖有顷:“诗有三百,不知张公子欲听何篇?”
“先生熟悉哪篇,就吟哪篇!”
沮生暗忖:“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让他瞧低了,我且吟一篇生僻的!”闭目有顷,清下嗓子,抑扬顿错,脑袋微微摆动,朗声吟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淡淡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领!”
“这⋯⋯”沮生怔了,“如何才算本领?”
“先生听好!”张仪略顿,凝神,朗声吟咏,“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沮生震惊:“你⋯⋯你能倒⋯⋯倒背!”
“哈哈哈哈,”张仪放声大笑,模仿先生口吻,“在下三岁吟诗,六岁倒背,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这要切磋研磨吗?”
沮生额头汗出:“老⋯⋯老朽⋯⋯”
“哼,叫在下看,先生当是真的老且朽矣!”
沮生满面紫涨:“你⋯⋯你⋯⋯你个狂⋯⋯狂⋯⋯”
张仪盯住他:“说呀,狂什么呢?”
沮生气结,活活卡死在“生”字上,狠盯张夫人一眼,袖子一甩,大步出门。
张仪却不罢休,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刀:“老先生,不辞而别,失礼乎?”
沮生却不答话,扬长而去。
张夫人脸色阴沉,对张伯道:“给他一金盘费,让他走吧!”
张伯应过,追出。
张夫人朝兀自得意的张仪狠剜一眼,大步走回后堂。
张仪冲她背影做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大门,远远望到小顺儿,招手。
小顺儿小跑过来。
张仪吩咐道:“顺儿,套车!”
“好哩,”小顺儿朗声应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张仪横他一眼:“让你套车你就套车,问个屁话!”
张家家庙的牌案上依次是先祖张欢、祖父张耀、父亲张豹三个牌位。
张夫人跪在案下,一手捂口,一手按胸,剧烈咳嗽。咳一会儿,张夫人摸出手帕儿捂在嘴上,吐出一口污血,迅即包上。
张夫人小喘一时,仰头望着夫君张豹的牌位和遗像。张豹身穿大魏武卒服饰,英气逼人。张夫人泪水滚落,眼前浮出系列情景:
—张猛、张豹在案前盟誓,结为生死兄弟。
—张猛、张豹同穿魏武卒服,飒爽英姿。
—一辆战车停在门外,张猛和一个年龄稍长的御者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木。
—张夫人在梁上悬下绳子,正在套结,门外传来一个脆脆的童音:“娘—”
—张夫人泪水流出,松下套结,藏起绳子,开门。
—门外,站着送张猛回来的御者,怀中抱着只有两岁的张仪。
—小张仪出溜下来,扯住她的衣角,朝外面拉:“娘,娘—”
—张夫人抱着张仪痛哭。
院中传来脚步声。
张夫人思绪回来,掩袖拭泪。
张伯走进来,在张夫人身后跪下,朝张豹叩首。
张夫人看向他,轻声道:“张伯⋯⋯”
张伯抬头看她,关切地说:“夫人,听见您又咳了。要不,换个医师?我打听到少梁北有个老先生,专治痨病!”
张夫人深知自己这病已积重难返,无药可救了,朝他苦笑一下:“不用了,偶尔咳几下,不打紧的。仪儿呢,叫他过来!”
“没看到他,听小厮说,叫上顺儿出去了。”
“去哪儿了?”
张伯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征役告示:“夫人,河西又征役了,是张将军派人送来的告示!”
张夫人震惊:“哦?”
“告示上说,不仅仪儿在征,连顺儿他们也须入册,看来,河西怕是有大事了!”
张夫人闭目有顷,猛地睁开:“仪儿不会是应征去了吧?”目光征询。
张伯皱眉道:“吃不准。”
“这告示他⋯⋯晓得不?”
“告示刚到,但仪儿也许早就晓得了。”
“咦,他怎么晓得的?”
“寻他比试的那个孩子叫吴青,是少梁西吴邑的,他家收到告示,来人叫他回去,想必仪儿⋯⋯”
张夫人神色凝重,眉头紧皱。
“唉,这孩子,”张伯叹口长气,“一心想的就是应征,就是建功立业。上次征役,夫人没遂他的愿,他有多日不开心哪!”
张夫人想到什么,睁开眼:“张将军在不?”
“在。龙将军东征,把他留下了。”
张夫人长嘘一口气:“你去找找张将军,仪儿的事,拜托他说个情。无论如何,不能让仪儿犯险,张家就剩他这一根苗了!”
“老奴这就去。”
河西某个征役处,一名军尉翻看名册,边看边念叨:“张邑?张仪?”
张仪伸长脖子,似乎也在帮他查找。
军尉由头看到尾,轻轻摇头。
“咦,”张仪一脸错愕,急切道,“你再查查,怎么可能没有我张仪呢?”
军尉再查,两手一摊,给他个苦笑。
张仪抓耳挠腮,一脸急相。
显然,张夫人的顾虑是多余的。张伯匆匆赶至张猛的军将府,未及开口,张猛就晓得他是为什么来了,拱手笑道:“请嫂夫人安心,在下早已交代过了,没让仪儿入册!”
张伯拱手道:“呵呵,谢将军了!”
二人正在说话,一个军尉匆匆走进,叩道:“禀报军将,有个张公子闹着要见您,说是张邑的!”
张伯苦笑一下,看向张猛。
张猛回他个笑,吩咐军尉:“转告张公子,本将视察军营,不在府中!”
军尉拱手:“喏!”疾步出去。
河西大荔关的关门处,关卒正在逐个盘查、登记等候渡船前往秦地的人。
一行人打着“魏”“使”“陈”等旗号行至关门。
关尉核查完一应使节文书,恭手送出关门。
看到关卡盘查得这般森严,陈轸颇为纳闷,走出轺车,冲关尉道:“敢问关尉,边关可有大事发生?”
“回禀上卿,”关尉回他个军礼,“我们接到军令,全体戒备,各边关、洛水至长城防线进入战时状态,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严格盘查过往人员!”
“战时状态?”陈轸凝眉,喃喃重复一句,吸口气,“与谁开战哪?”
“防御秦人!”
“秦人?”陈轸苦笑一下,“你们关令何在?”
“关令调防,新关令刚到,正在交接!”
“请他出来!”
“这⋯⋯”关尉一怔,“遵命!”反身急进关令府。
关令府门外,李关令拱手别过赵立,跳上战车,扬尘而去。赵立目送一程,正要回府,关尉跑至,跪叩:“报,王上使臣求见,请将军过去!”
赵立吃一惊道:“王上使臣?何人?”
“陈上卿!”
“可是陈轸?”
“正是。”
赵立吸口长气,忖道:“早听吕将军讲过此人,说他与上将军私交甚厚,更是王前红人,不定哪日就官拜相国呢,今朝若是得攀此人,岂不是⋯⋯”
这样想定,赵立问道:“人在何处?”
“正在关门外候渡!”
赵立责备道:“王上特使驾到,为何不禀报?”
“禀报李将军了,”关尉颇觉委屈,“可李将军正在忙于接待将军您,只让属下查验!”
“查验?”赵立呵斥他道,“王上特使代表王上,特使驾到就是王上驾到!传令,所有将士出列,奏军乐,恭迎王上特使!”
“喏!”关尉跑去传令。
赵立大步走向关门。
不一时,军乐齐鸣,守关将士列队,陈轸在赵立等簇拥下昂首步入关门,走向关府。
赵立将陈轸引入正厅,设宴款待,满案美酒佳肴。
酒过数巡,陈轸端起一爵酒,脸色微醺,眯眼看向赵立:“你是说公孙衍下的令?”
“正是此人!”赵立点头,“龙将军叫他犀首,临东征时,将印绶与令箭悉数交给他,让他暂代郡守,向河西臣民发号施令!”
“奇怪,”陈轸似是没听见,顾自说话,“他怎么来河西了?”
赵立摇头:“末将不知!”
“秦魏睦邻,王上与秦公结为儿女亲家,秦人撤关撤防,此人却如临大敌,这不是来捣乱吗?”
“上卿所言极是,”赵立附和道,“不仅是末将这样想,河西所有将士都这么想!”
“奇怪,他不过是个相府家奴,一不在册,二未受封,龙贾为什么竟将河西印绶全部交付予他?”
“末将晓得!”
“哦?”陈轸看过来。
赵立压低声音:“白相国将七千金无偿送给龙将军,龙将军欠下白家的情,将大权交给公孙衍是还情!公孙衍是白相国最信任的人,据他自己说,是白相国临终前嘱托他来河西的,末将推断,为这七千金,龙将军定向白相国承诺过什么,故而才让公孙衍执掌权柄!”
“嗯,嗯,”陈轸长吸一口气,冲赵立竖个拇指,“赵将军所言成理!”举爵,“来,为你这个推断,本卿敬你一爵!”
“谢上卿谬赞!”赵立双手举爵,一饮而尽,等陈轸也饮毕,为他斟上,“不瞒上卿,什么狗屁犀首,什么狗屁代郡守,末将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在末将眼里,如此重位,只有一个人合适!”
“何人?”
“军将吕甲!”
“吕甲?嗯,本卿晓得他,听闻他武艺高强,十八岁就建下奇功,是员骁将!”
“是河西第一骁将!”赵立不无骄傲道,“在河西,除龙将军外,末将只听吕将军的!今日末将再听一人,就是上卿大人您!上卿大人但有吩咐,末将必全力照办!”
“呵呵呵,”陈轸回他个笑,拱手,“本卿有幸!”
赵立亦拱手:“是末将有幸!”
陈轸倾身,压低声:“不瞒赵将军,本卿此番使秦,就是向秦公表达我王的睦邻诚意。你们军人的事儿,本卿不好多讲,但本卿可以透给你一句,秦人既已撤关撤防,我们这般森严壁垒,与我王的睦邻旨意背道而驰哟!”
赵立吸口凉气,有顷,举爵:“谢上卿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