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城后宫的后花园中,周室长公主姬雪蹲在莲花池边,望着池水发呆。二公主姬雨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雪公主浑然不觉。雨公主调皮一笑,在她身后突然“啊”出一声。
雪公主打个惊战,回头,嗔怪道:“阿妹!”
雨公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嘻嘻,阿姐,观你一个时辰了,坐在这儿恍兮惚兮,想什么呢?”
雪公主朝水里努下嘴。
雨公主看过去,是一簇浮萍。没有一丝儿风,浮萍浮在静静的水面上,水面上映出两个美少女。
雨公主惊讶道:“咦,它何时飘到这儿来了?昨天还在小桥那边呢!”
雪公主长叹一口气。
雨公主看向她:“阿姐是在为它伤感吗?”
雪公主又叹一口气。
雨公主问道:“浮水之物,随波逐流,这是天性,阿姐叹个什么气呢?”
“你不懂!”雪公主缓缓站起,若有所失地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小院,那是她们姐妹二人的闺房。
雨公主冲她的背影做个鬼脸,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浮萍受此一激,又移几分。
离二位公主的闺房不远处,就是王后所处的周室正宫。
宫正匆匆走进宫门,王后迎上来,急切道:“王上怎样了?”
“还是那样啊,”宫正苦笑一声,“从早上到现在,一个人闷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王后眉头凝起。
“唉,”宫正长叹一声,“娘娘呀,这样下去真的不得了!朝事就不说了,王上闭门忧思,不利于龙体啊。怒伤肝,郁伤肺,思伤脾,百病生于气,天下不天下的都是身外之事,龙体安好才是真章啊!”
王后点头:“你说得是!”
“娘娘,王上最听您的,您得想个法子劝劝他呀!”
王后看向宫正:“雪儿、雨儿从先生习琴已有数年,今日天气不错,本宫正想开个琴会,恭请王上考评。”
“太好了,”宫正不无叹服道,“看到雪公主、雨公主琴艺长进,王上一定高兴,王上一高兴,就会忘掉那些烦心的事了!”
“你这就去辟雍,用本宫的銮驾迎请先生!”
“好哩!”
辟雍就是大周的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后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室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这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辟雍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望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
辟雍正门处,没有门卫。大门有些年头了,虽然雄伟,但长满杂草,一片落寞。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苏秦端坐于地,将一捆竹简码作几案状,上面放着一砚,墨水已经磨好,毛笔在砚中。在旁侧是另一捆竹简,也拆开了。地上插着一根竖起的竹简,上写:“代抄,赠简!”
远处一阵铃响,十来个学子涌出房门,嘻嘻哈哈地走出来。一看就知是帮纨绔子弟。其中一个红衣学子远远看到苏秦,兴奋道:“快看,有稀奇哩!”
众学子闻声围过来,张仪摇着羽扇夹在其中。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贵族子弟,苏秦坐得更是端正。方才说话的学子看向插在地上的竹简,纳闷道:“代抄?赠简?这是何意?”
一个紫衣学子指指自己的脑袋:“别是⋯⋯这儿出毛病了吧?”
红衣学子冲苏秦大声问道:“喂,小子,你代抄什么?”
苏秦不说话,顾自端坐,眼中的怯意被张仪看个真切。
一个黑衣学子朝苏秦阴笑道:“简是赠的,代抄收钱不?”
苏秦摇头。
“呵呵呵,”紫衣学子扬扬得意,“让我猜着了,这人有毛病,这不,代抄也不收钱!”
张仪上下打量苏秦,阴阴一笑:“抄书的,写个字看看!”
红衣学子附和道:“对呀,对呀,写个字看看,字写得不好,白送也不要呢!”
苏秦拿出毛笔,蘸好墨,看向张仪。
张仪指着他:“写个飞!”
众学子嬉笑,起哄:“对对对,写个飞!”
所有字中,“飞”字是最难写的一个。苏秦写出一个“飞”字,许是紧张,手有点儿抖,字没写正,结构更是不对,相当难看。
“嘿嘿,”张仪冷笑一声,“就你这手破字儿,竟然敢在天子太学门前班门弄斧!”抢过笔,饱蘸墨水,在地上“唰唰”几下写出一个漂亮的“飞”字,将笔“啪”地摔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众学子哗笑,一哄而去。
苏秦脸色惨白,无地自容。
就在此时,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
苏秦诚惶诚恐,怯怯地看着这个衣冠朴素的老人。
琴师给他一个笑,面容慈祥,目光鼓励。
苏秦点头,目光征询。
琴师指着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这个!”
苏秦看看地上,在旁边又写了一个“飞”字。字小许多,也远没有张仪的洒脱,但一笔一画,皆现拙功。
琴师捋须,欣赏一番,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
听评语,显然是个行家。得到行家认可,苏秦感动至极,泪水盈出。
“小伙子,”琴师声音温和,“请问尊姓大名?”
“我⋯⋯我⋯⋯苏⋯⋯苏⋯⋯苏⋯⋯”苏秦结巴道。
“呵呵呵,”琴师看出了他的紧张,“就叫你苏生吧。请问苏生,能否为老朽抄上一卷呢?”
苏秦连连点头。
琴师从怀里摸出一捆竹简:“就抄这一册!”
苏秦双手接过,改坐为跪,叩首。
“咦,”琴师不解道,“苏生,老朽请你帮忙抄书,应当谢你才是,你为何磕头?”
苏秦也不答话,又是几声响头。
琴师正要再问,一阵马蹄声急,一辆金碧辉煌的銮车直驶过来,在琴师跟前停住。
宫正下车,冲琴师深鞠一躬。
琴师还礼。
宫正拱手道:“娘娘有请先生!”
“谢娘娘盛情!”琴师给苏秦一个笑,上车。
銮车掉头,“嘚嘚”而去。
苏秦呆在原地。
直到銮车无影无踪,苏秦才回过神来,低头细审手中先生交给自己的竹简,竟然是姜太公的《易》,多年来他一直想看而未得的书。
苏秦顾不得抄写,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像往常一样,显王用过午膳就又一头扎进御书房中,连内宰也被他赶出去,将大门关牢,欲独享一份清静。
但对于显王来说,这世上不存在“清静”二字。正如颜太师所说,自孟津之会后,作为堂堂大周的天子,显王姬扁窝下了一肚子的火。
姬扁不足四旬,作为男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然而,自从姬扁记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义上的。二十三岁那年,先王崩天,姬扁承继大统,加冕那日,他曾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转眼之间,十几年已经过去,周室非但未见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况愈下,仅有鲁公、卫公、蔡公等小国来使朝过,大国公侯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继位后的头几年,他也曾有意振作,但周室不过弹丸之地,横竖不足百里,还没有泗上的薛国大。可怜的是,即使这点儿袭土,又在先王手中一分为二,分封予两位叔父,只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王城,当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十几年下来,他的凌云之志早被磨损得所剩无几。偏在此时,魏侯约定众公侯孟津朝王,着实让他欣喜有加。谁想孟津会上,作为堂堂天子的他竟然成为魏侯的戏弄对象,只要想起,就让他羞惭不已!
显王闷头呆坐,不由又将孟津之事从头细想一遍,无名之火又盛一层。火气攻心,显王极是难受,勉强站起来,来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间,显王瞥见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径走过去,将剑取过来,在几案前坐下,拔剑出鞘,一下接一下地在几案上划着道,好像拿在手中的不是利剑,而是孩童的玩具刀。
细看过去,案面早已刀痕累累,不知有几千几百道刻痕。显王刻得既专注,又无意识,动作慢得像是蜗牛移动。
不知是想到什么了,显王眼里盈出泪,动作突然加快,剑刃有力地划过案面,一来一往,吱吱作声,乍看起来不像是用剑,而像是在用锯。“锯”了一时,显王将剑拿在手中,凝神观看。
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一行端庄的刻字:“先王愿景,吾将以此剑述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在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潸然泪下。
显王咬牙,继续使剑。正伤心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小声嘀咕,然后是开门声。显王停下,将剑放于案上,闭目静候。
内宰走进,小声禀报:“王上,娘娘有请!”
显王淡淡应道:“何事?”
“雪公主、雨公主近来习琴上心,有所长进,娘娘心情高兴,有意考评二位公主琴艺,特请王上圣裁!”
显王睁眼,脸色和缓,现出慈爱的笑:“哦,是吗?何时?”
“就这辰光!”
显王伸出一手给内宰。
内宰拉他起来。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一毕,由内宰换上王服,戴上王饰,威仪具足。
待二人赶到琴房,里面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坐下,琴师坐于客席,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宫正、几名太监及王后、公主身前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琴房所有人等尽皆叩拜。
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扶王后坐下,自己方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一脸微笑,看向显王,见他点头,转对琴师道:“先生,启奏吧!”
琴师看向雪公主,冲她点下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含着鼓励与期许。
一身紫纱的雪公主回以一笑,款款起身,到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到琴师面前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刚好发育成熟的酥胸前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
姬雪眼望琴师。
琴师语气郑重:“雪公主,请奏《高山》!”
姬雪二目微闭,双臂扬起,纤指落下。一时间,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嘈嘈切切,错错杂杂,雪公主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环,滴水不漏。
曲终之时,众人齐声喝彩。
雪公主羞涩一笑,朝众人深揖一礼,款款回至原位,坐定。
一身白纱的雨公主却是另一道风景。不待琴师相请,雨公主已是起身,也照雪公主的样子拜过父母和琴师,大步走至筝前,“腾”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
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
王后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精,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雨公主拱手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儿、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拜:“草民叩谢王上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会意,转对琴师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了,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儿、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真非同凡响。
琴师奏完,起身,作礼。
王后对两位公主招手:“雪儿,雨儿!”
姐妹俩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两侧。
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雪公主、雨公主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在显王身边悄语:“王上,太师求见!”
周显王情绪好多了,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
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阴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盯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您来就是有事了。说吧,什么事儿?”
“也算是桩好事儿!”
“哦?”
“秦公、魏侯于前日遣使朝觐!”
一听到“魏侯”二字,显王怒气上来:“他魏罃不是自己称王了吗,怎么又来朝觐?”
颜太师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拱手道:“魏使是上卿陈轸,上呈聘书,攀亲王室,欲聘雪公主为太子妃!”
“秦使呢?”
“秦使是五大夫嬴疾,亦上呈聘书,攀亲王室,欲聘雪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微微闭目,可看出他呼吸加速,胸脯起伏。
颜太师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二位使臣分别呈送的聘书和礼单,聘礼不菲呢!”
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着朱笔的玉筒,呼吸更见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面部仍在竭力保持镇静。
玉筒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
颜太师不急不缓道:“从聘书来看,秦公言辞甚恭,诚意具足,魏使稍显轻慢,且对安置在侯馆表示不满,自行搬入楚馆;从规格上看,秦使位列五大夫,魏使位列上卿;从聘礼来看,秦使聘礼略略输于魏使!”
周显王捏玉筒的手渐渐松开,看向颜太师:“诸侯争聘,是个好事。可雪儿只有一个,如何是好?”
“王上勿忧!”
“哦?”
“二使之来,不为聘亲,只为争风!魏侯称王,构怨于列国,齐、韩、赵三国联兵伐之,秦乘魏人应对三国之时,袭取河西。魏侯醒悟,示好三国,举倾国之力回头战秦,双方尽皆调兵遣将,在河西摆开阵势,大战在即。秦公攀亲王室,想在道义上压制魏侯,魏侯遣使来,则是搅局!”
周显王微微点头:“爱卿可有良策?”
颜太师反问道:“臣问王上,愿否将雪公主嫁予秦室?”
周显王摇头:“秦人无信。”
“王上愿否将雪公主嫁予魏室?”
周显王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作答。
颜太师嘴角浮出一笑:“王上既然不愿将雪公主嫁予任何一家,两家也非实意聘亲,臣只有一策,拖!”
周显王眼睛一亮,急切问道:“怎么拖?”
“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王上何不征询二位王叔,看看他们是何主张?”
周显王豁然大悟,点头:“此议甚好!”转对内宰:“有请二位王叔!”
周显王的两位王叔,均为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父。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史称东周公。烈王崩前,传大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王叔各占三十,剩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阳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是以陈轸、公子疾各自递交聘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助于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公子疾都还正在做客。
先说西周公府宅,公子疾将三个箱笼依次打开,里面是各色秦地物产。公子疾更从袖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双手呈上道:“此为公父亲赠,区区薄礼,还望前辈笑纳!”
西周公接过夜明珠,拱手作谢:“秦公也太客气了。唉,说起秦公,老朽倒是有个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到秦地走走,领略一下秦地的名山大川,风土物俗,只可惜⋯⋯”顿住。
公子疾连忙拱手道:“前辈此愿,实乃秦人之幸啊。待雪公主嫁入秦室,前辈就是殿下的祖父,殿下得知前辈此愿,必使人迎请前辈入秦,亦必竭秦地物产美姬,娱乐前辈!”
西周公捋须一笑:“果是如此,老朽不虚此生矣!”
恰在此时,内宰趋入,拱手道:“禀君上,王上召请!”
“呵呵呵,”西周公看向公子疾,“王上召老朽入宫,想必是谋议此事了!”
公子疾起身,给出一笑:“殿下这桩美事就托给前辈了!”笑容敛住,拱手:“敬请前辈转奏天子,当此乱世,秦公聘亲周室,一心只为护卫天子,除逆降恶!秦公已将聘亲之事昭示列国,再无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会委屈。中原向无二王,魏人已经问鼎,势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无人可保啊!”
西周公听得明白,打个寒战:“老朽⋯⋯晓得!”
至于东周公,干脆就是乘了陈轸的辎车来到洛阳的。
车子将到洛阳东门,东周公拱手道:“陈上卿,这就入城了,老朽就此别过!”
陈轸回礼道:“轸别无话说,只把殿下的好事儿托给王叔了!”
“上卿放心,王上是在老朽膝下长大的,老朽的话,他一定听!”
“待好事玉成,魏室另有厚报!”
东周公再拱手:“老朽谢了!”
陈轸话锋陡转:“还请王叔奏明天子,秦魏正在河西开战,谁胜谁负尚未决出,周室若是结错姻亲,惹得魏室不开心,洛阳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东周公心里一寒:“老朽明白!”
周显王安排两位周公于周宫偏殿觐见,同时召请颜太师,让他参与这桩家事。
落座之后,周显王授意,颜太师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简要介绍。早已知晓端底的东、西周公各捋胡须,目光直射显王。
显王回视两位叔父,直截了当道:“仲父,季父,秦、魏皆遣使臣聘迎雪儿,可雪儿只有一个,是嫁予秦,还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专,由二位叔父议决!”
东周公决定先声夺人,他抿一口茶,缓缓说道:“禀王上,女大当嫁,雪儿已到出嫁年龄,有大国争聘,可喜可贺!依仲父之见,雪儿嫁予魏室方为合适。方今天下,魏势最强。前番孟津之会,天下为之震动。周室若能与魏室联姻,就可号令天下!”
东周公上来即提孟津之会,正犯大忌。周显王面上虽无显露,心里却是一寒,目光转向西周公:“季父之见如何?”
西周公横了东周公一眼,朗声驳道:“若与魏室联姻,只怕号令天下不成,连九鼎也将不保!”又转对显王:“依季父之见,雪儿只能嫁予秦室。秦变法改制,国势强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与秦室联姻,方可确保千年基业!”
东周公与西周公向来不睦,两家常为琐事怄气,开始几年心虽不和,面上也还过得去,近几年连面子也不要了,一个若是说东,另一个必会说西,见面即吵。颜太师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议显王去问二人,冲的也是这个。无论何事,只要这两个人物在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更不会产生解决方案。而眼下这桩难事,最佳方案就是没有方案,最好的解决就是不去解决。
果然,东周公一听西周公唱反调,震几暴怒:“秦人算什么东西?秦为虎狼之邦,向来不习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称于世,大行严法苛政,与我大周宽仁治世之道向来相左。周室若与秦人联姻,岂不是与虎狼结亲?”
西周公冷笑一声,揶揄道:“若论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乱天下。先王封其为侯,意在责其悔过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远。前番约诸侯孟津朝王是假,图谋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过数月,魏侯就已现出原形,自称为王,与我大周分庭抗礼。如此乱臣贼子,我当得而诛之,如何能与其联姻呢?”
西周公的陈词直击要害,东周公一时气结,猛喘几口,看向显王:“王上,天下礼坏乐崩,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战数百,灭国数百,天下哪有义字?哪有礼字?如今人心皆坏,岂能怪罪于一个魏室?”
东、西二周公尽皆站起,各自胡子翘动,互指鼻子,越骂越烈。周显王伸出两手,缓缓捂在耳上。西周公瞥见,恨恨地白了东周公一眼,收住话头,坐回席位。东周公回剜一眼,亦坐回席位,看向显王。
见两人不再吵嚷,周显王松开两手,抬头望向颜太师,缓缓说道:“两位叔父争执不下,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颜太师应道:“老臣无能,并无两全之策,请王上圣裁!”
周显王转向二周公:“既然二位叔父争执不休,太师也拿不出定见,聘亲之事,容后再议。两位叔父还有何奏?”
东周公显然不肯罢休,拱手道:“魏使陈上卿托仲父捎话王上,秦魏正在河西开战,谁胜谁负尚未决出,周室若是结错姻亲,惹得魏室不开心,洛阳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显王打了个寒战,眼前浮出孟津之会的场景。
西周公朝东周公冷笑一声,转对显王道:“王上,秦使五大夫也有转奏,秦公聘亲周室,一心只为护卫天子,除逆降恶!秦公已将聘亲之事昭示列国,再无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会委屈。中原无二王,魏人既已问鼎,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无人可保!”
周显王两手再次捂耳,声嘶力竭:“走走走,都给我走!”
见龙颜震怒,三位老臣互望一眼,起身,拱手:“臣告退!”
为国事忙活大半天,颜太师身疲心累,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府中。在厅中小坐一时,想起友人,问家宰,得知到后花园去了。颜太师晓得淳于髡多智,决定听听他的主意,遂打起精神,拿起芭蕉扇,扇着风移步后花园。
树荫下,淳于髡正饶有兴趣地与一个小侍女玩弹子儿。小侍女见是颜太师,赶忙叩地,吓得身子发抖。
淳于髡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拍她的头安抚道:“别怕别怕!”转对颜太师,劈头一句:“你个朽老头子,看把我的小姑娘吓成什么样了!”
颜太师显然没心情与他说这个,对小侍女皱下眉道:“还不下去!”
小侍女挣脱,起身跑走。
颜太师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冲他笑道:“看你老头子魂不守舍的,什么破事儿?”
颜太师又是一声长叹:“唉。”
“唉,”淳于髡学他一声长叹,“说吧,”顺手捡拾一地的弹子儿:“今朝这点儿兴致反正是让你搅黄了!”
“还不是那桩烦心事儿?”颜太师切入正题,“方才在宫里,一个东周公,一个西周公,嘿,那个争呀,那个吵呀,简直就如那些街头卖货的!唉,堂堂周室竟至于斯,情何以堪哪!”
“两位叔父争吵什么呢?”
颜太师苦笑:“一个要将雪公主嫁予秦室,一个要将她嫁予魏室,互不相让,差点儿打起来了!”
“咦?”淳于髡停下手中的活,盯住他道,“你不是在念拖字诀吗?这正是你想要的呀!”
“淳于兄有所不知,这个拖字诀只能顾上眼前一时,不能解决长远呀!”
“唉,你们这些咸人哪,净操些没盐吃的心!秦、魏不是在河西开战吗?搁话出去,比武招亲,谁家打赢了,雪公主嫁给谁家就是!”
颜太师苦笑,摇头:“你个光头呀,出的净是些馊主意!”
淳于髡急了:“怎么馊了?”
“天子在孟津伤透心了,这两家里,无论嫁予谁家,天子也不情愿呀!”
淳于髡两手一摊:“那就谁也不嫁呀,两边都不得罪!”
“唉,”颜太师连连摇头,“这也不成呀。天下被这两家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嫁与不嫁、嫁予谁家的事,事关面子里子,家国尊严了!”
淳于髡点头:“嗯,你说得是!”闭目有顷:“有了!”
颜太师急看过来。
“光头刚从燕地来,与老燕公相谈甚笃,感觉此公与周室倒是投缘。”
颜太师怔了下:“老燕公?”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让燕公也来聘亲呀!”
颜太师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不成,老燕公也太老⋯⋯”
“呵呵呵,你真是个老朽之人呀,怎么也不拐个弯儿?”
“什么弯儿?”
“既然此事涉及面子里子,你我何不也来凑个乐子呢?秦、魏能来聘亲,老燕公有何不能?有老燕公赶来凑个份儿,这局棋想不热闹都难哩!反正是个乐,谁家也没当真,雪公主最终花落谁家,还不是由天子一人说了算?”
“堂堂天子公主,这不是⋯⋯被人戏弄吗?”
淳于髡连晃几下老光头:“唉,什么天子公主呀,你个老朽之人也不睁眼看看世道。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大周撑到今日能不断祠,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喽!”
颜太师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颜兄,想玩玩不?要是不想玩,光头就要起程喽,再到楚地耍耍。”淳于髡说完,动身就走。
颜太师摆手叫住他:“淳于子,留步!”
淳于髡停下脚步:“不瞒颜兄,光头原以为洛阳好玩儿,不想却是乏味之地,还好遇到这个乐子,你却⋯⋯”
颜太师陷入沉思。
“呵呵呵,老头子,甭多想了,人生在世,无非一个玩字。反正周室已是这样了,你就满足一下老光头的玩心吧!”
颜太师老眉紧拧:“这⋯⋯待我奏请天子⋯⋯”
淳于髡苦笑:“奏什么天子呀!秦使奏没?魏使奏没?”
“即使如此,也得有个使节吧!”
“使节?”淳于髡一拍大腿,“光头有呀!为在途中讨个吉利,临出行时,光头特意向老燕公讨了一个,不想却是废物,这辰光还在我的那辆破车子里睡大觉呢。”
“若是此说,”颜太师拱手道,“就有劳淳于兄了!”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脑袋,“口说有劳是没有用的,我这帮你出力,好歹你得借几个人手和几辆破车用用,锣鼓之类也不能少,看光头玩他们个小花样出来!”
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马蹄嘚嘚,一阵又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由东城门响到西城门,又一路响到万邦驿馆。前面是三辆又老又旧的辎车,车后照例跟着看热闹的周人。
周室行人提着灯笼,在车队前面引路,边走边叫:“远邦使臣到!远邦使臣到!”
车队在紧挨秦使的馆舍门前停下。
大行人得报,早在馆舍门前候着。秦馆、魏馆人员闻听声音,各点火把、灯笼出来观看。陈轸、公子疾也都赶过来,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使的旗号。天光昏黑,也没有风,旗子耷拉着,就着火把也看不清楚。
淳于髡一手拿着芭蕉扇,一手持着使节,在一个老仆役的搀扶下从中间一辆辎车里走下来。大行人迎上,鞠躬道:“大行人恭迎燕国使臣!”
淳于髡将芭蕉扇递给老仆,鞠躬回礼:“燕国使臣淳于髡有劳大行人久等!”
“燕使旅途劳顿,请馆中安歇!”大行人指向馆舍,礼让道,“请!”
淳于髡拱手:“谢大行人!”从老仆手中拿过扇子,光头一步一晃,在大行人的陪同下走向馆舍院门。
十几个“燕人”忙前忙后地从车上卸货并搬运行李。
直到此时,陈轸、公子疾方才明白是燕国来使,相视有顷,好奇心起,不约而同地跨前几步,截住淳于髡。
陈轸率先发问,拱手道:“来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
淳于髡回礼:“听说魏国有个上卿名唤陈轸,可是你喽?”
“正是晚辈!”陈轸深揖一礼,“晚辈陈轸拜见先生!”
淳于髡收扇,拱手:“老朽淳于髡见过上卿!”目光瞥向公子疾:“这位是⋯⋯”
公子疾揖礼:“秦使嬴疾见过淳于先生!”
“嬴疾?”淳于髡自语,似是回想,“嗯,听说秦人中有个叫什么疾的颇为伶俐,不想竟就碰上了!”拱手回礼:“老朽淳于髡幸会秦使!”
陈轸试探道:“听闻先生在稷下讲学,怎么这⋯⋯”
“呵呵呵呵,”淳于髡干笑几声,“稷下待久了,闷气,就出来走走,到了燕国。”
“可这⋯⋯”陈轸看向他手中的使节,目光征询。
“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连吃燕公数月酒水,只好替他跑次腿喽。”
陈轸拱手:“敢问先生,所为何事?”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瞧老朽这点儿能耐,还能做点儿什么事呢?也就是提个亲,说个媒,吃口软饭而已!”
“提亲?”公子疾震惊,“敢问先生,可是为燕国太子聘娶太子妃?”
淳于髡连连摇头:“若是为个太子妃,就用不上老朽来跑腿喽!”
陈轸、公子疾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先生这是⋯⋯”陈轸欲言又止。
淳于髡晃着光光的脑壳子:“燕国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亲周室,老朽此来,只为玉成此事!”
公子疾扑哧一笑:“燕公已过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哟。”
陈轸语带讥笑地附和:“敢问先生,所聘何人呢?”
“老朽记不住名字了,”淳于髡摸摸光头,“咦,对了,请问上卿,周室公主中,都有何人及笄?”
陈轸一惊:“可是雪公主?”
“对对对,”淳于髡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这么重要个名儿竟给忘了,燕公欲聘的正是这个雪公主!”
陈轸、公子疾不无惊骇。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同时回过神来,也同时手指淳于髡爆出长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淳于髡笑得更是响亮,一步一摇地晃进馆驿。
是夜,燕使馆不远处的树影里,两个褐衣人静悄悄地站着。待燕使进馆,人群离散,星光下才现出随巢子的脸。
随巢子赶赴洛阳仍旧是为鬼谷子。天下纷争愈演愈烈,而随巢子自己却如一盏燃烧已久的灯,油将耗尽,精力大不如前。后学弟子中,虽不乏忠于墨道的勤奋者,但要力挽狂澜,他还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莫说是他们,即使自己,从受命之日起折腾到现在,累得筋疲力尽,天下非但没有片刻安宁,反倒是越来越动荡。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怀疑墨道了。他晓得,先巨子将行之际必定也有过这种疑虑,只是没有说出而已,要不然,先巨子不会在将行之际叮嘱他万不得已时前往鬼谷求方,因他知道先巨子早年曾为天下何去何从与鬼谷子争执过多次,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时至今日,他却真的得请老爷子出山了。
随巢子更加清楚地知道,鬼谷子是不愿出山的。鬼谷子认定道法自然,人世间的事也是自然,该当由着它去。想当年,他与先巨子的争执根源也在这儿。一个在先巨子面前都不买账的人,他这个晚辈后生又如何请得动呢?从鬼谷里出来,随巢子苦思冥想,正自无计,脑海里猛地浮出一个女人,一个可能是鬼谷子在这世上唯一惦记的女人,遂与宋趼大踏步地赶奔洛阳。
这个女人就是周王后。
随巢子原计划直接进宫面见王后,求她进山说服鬼谷子出山救世,没想到一进洛阳竟赶上了这档子事儿,连王后自己也陷入苦恼了。
对于这场不期而至的王室危局,随巢子却是悲中有喜。悲的是,天下欲火直接烧到了堂堂周室,喜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请鬼谷子出山的完美计划。
翌日晨起,随巢子寻到一家裁缝铺,左挑右拣,选中一款颇为怪异的服饰,比画几下,要店家当场修改后,穿在宋趼身上。
宋趼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面对铜镜左瞧右看,颇觉别扭。随巢子打量一番,指指袍摆,要店家改得再短一些。
店家改好,随巢子付完衣钱,带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穿着怪异,引来路人注目。
宋趼极不自在,看向随巢子:“巨子,这⋯⋯”
“呵呵呵,”随巢子却是开心,赏看一时,满意地笑了,“这说明你至少看上去像个蔡人了!”
“蔡人?”宋趼诧异道,“蔡国不是早被楚国灭掉了吗?”
“蔡祠不在,蔡人在呀。走,我们这就觐见那个蔡人去!”随巢子带上宋趼,大步走向王城方向。
二人走到王城正门,随巢子指着宫门道:“去吧,就说你是蔡人,有要事觐见王后,请军尉通报即可!”
宋趼若有所悟,兴奋道:“是为鬼谷先生吗?”
“主要是为王后。”
“王后怎么了?”
“王后正在过道大坎,你去了,或可助她!”
“弟子这⋯⋯怎么助她?”
随巢子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低声吩咐。
宋趼收好锦囊,大步走向城门。
这日晨起,颜太师直入宫城,觐见显王,呈上聘书与礼单道:“王上,燕公使臣于昨晚赶到,这是燕使淳于髡呈送的聘书并礼单,礼物虽薄,情义却真!”
“燕公?”周王大为诧异,“他来聘什么?”
“说起此事,倒是巧了。燕公夫人早薨,未曾续娶。数月之前,稷下先生淳于髡北游于燕,见燕室后宫凌乱,疏于治理,遂问此事,燕公苦不堪言。淳于子劝燕公续弦,燕公说,没有可娶之女。淳于子说,天下公侯不止一家,以燕公之尊,聘个公主当非难事,燕公摇头叹息,说是诸侯虽多,却无遂其愿者。淳于子问之,燕公对曰,小国之女难镇宫室,韩、赵、魏三室,外加田齐,皆为乱臣篡上,不可结亲,楚为蛮夷,秦为狼邦,纵观天下,竟无可娶之女。淳于子说,既是此说,何不求聘周室?燕公忐忑,说天子之女何其贵也,他一个老朽残躯,怎能匹配。淳于子笑说,若是燕公真有此意,他愿走一趟洛阳,玉成美事。燕公喜之不尽,使淳于子为媒,一路迢迢,于昨日傍黑抵达洛阳,今晨呈上聘书并聘礼!”
见又是一个来提亲的,周王眉头凝起:“这⋯⋯除雪儿之外,寡人并无可嫁之女,他想求聘何人?”
“臣也是此问,燕使说,他想求聘的是长公主!”
“这怎么能成?”周王苦笑,“燕公比寡人还老,这不是⋯⋯乱套了吗?”
“燕公虽老,辈分却低,刚好匹配长公主,合于礼法!”
“可这⋯⋯”周王仍旧摇头,“害了雪儿呀!”
颜太师长叹一口气:“唉,臣也这么想过。可这⋯⋯礼法并未规约长幼。长公主既已及笄,天下诸侯皆可求聘。”
周王嘴唇嚅动几下,又合上了。
颜太师压低声:“王上,臣以为,秦、魏争执未果,燕使之来,正当其时。”
“这⋯⋯”
“燕使此来,也是求聘。一女三聘,让他们争抢去,王上只奉一个‘拖’字。时间拖久了,秦、魏或会放弃。待两家放弃,燕公那儿也就好说了。否则,河西之争终有结日,到那时,王上怕是连个退路也没有啊!”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安排吧!”
颜太师拱手道:“王上圣明!”
周天子从万安殿里出来,回到御书房独坐有顷,越想越是难过。堂堂天子,遇到事儿竟然无人可以商量。两位叔父有等于无,只会添堵。颜太师的主意虽然可行,却是馊主意一个。别的不说,单是想到要将雪儿嫁予老燕公,他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唉,细想颜太师,也是无奈。大周天下走至今日这般境地,也够难为老太师了。
心中烦闷,显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时,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宫挪去。
听闻天子驾到,王后及众宫女叩迎。周显王扶起王后,朝内宰、宫正及众宫女摆手。众人知趣,叩首退出。
宫中只余二人时,周显王却又想不出如何开口,只阴沉着脸,在厅内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
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声道:“王上心神不宁,可为雪儿之事?”
显然,她已尽知内情。
周显王的步子更显沉重,呼吸加重。
“王上,瓜熟蒂落,雪儿既已及笄,也是该出嫁了!”
周显王停住步子,一脸震怒:“雪儿是该出嫁,可秦、魏哪儿是来聘亲?他们是来⋯⋯是来⋯⋯”随手抄起身边玉瓶,摔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玉瓶应声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爱。显王陡发雷霆之怒,玉瓶于顷刻间成为一堆碎片,王后承受不住,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盈出。王后拼力噙住,缓缓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声不响地捡拾碎片。
周显王来到王后跟前,“扑通”跪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爱妃,寡人⋯⋯寡人不是故意的!”
王后没有应声,只是一片接一片地捡拾碎片。
显王愈见内疚:“寡人⋯⋯寡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后仍在捡拾。
“爱妃你说,寡人算什么?寡人是什么?!”
王后抬头,凝视他,柔声道:“您是天子!您是大周天子!”
周显王凄然哂笑:“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眼望去,王土何在?环顾左右,王臣何在?寡人不过是这些逆臣枪头下的缨子,剑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窝囊啊!寡人这心里⋯⋯堵啊,堵啊,每天每夜都在堵啊,我的好爱妃啊!”
王后听得难过,缓缓放下碎玉,纤纤玉手握住显王的大手:“王上,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两家,王上觉得不称心,为雪儿另择一家就是!”
显王的脑海里闪过在孟津时老燕公那日见衰老的面容,轻轻摇头:“另择何人?天下公侯,弱国敢怒而不敢言,强国哪一家不是鲜廉寡耻的?哪一家顾念过我周室尊严?魏、秦不必说了,楚人向不服周,庄王时还来问鼎,赵、韩本是大夫篡政,与魏一丘之貉;齐自桓公之后,再无君子,到田氏代姜,齐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虽说尚存正脉,可燕公老迈,燕室弱而偏远,无济于事啊!”
王后轻声安慰道:“这些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王上不必伤悲。王上有志振作,亦当徐徐图之!”
显王凄然说道:“叫寡人如何振作呢?寡人仅存的一丝振作之心,也在孟津之会上随风而去了。爱妃呀,寡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先王的基业土崩瓦解,眼睁睁啊!”
显王愈说愈是难过,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腮流淌,滴落在砖地上。
一阵沉默之后,王后轻叹一声,抬头道:“王上,若是一时三刻寻不到合适人家,雪儿的婚事就拖一拖吧!”
周显王擦把泪水:“爱妃啊,眼下不是嫁与不嫁的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谁家;不嫁,谁家也不肯善罢甘休!寡人思来想去,左右都难啊。召请二位叔父谋议,他俩各执一端,吵得寡人耳朵生疼。颜太师虽有主意,可他⋯⋯唉,出的净是些歪招儿,寡人一肚子的苦,竟是无处可诉!”
王后抱住显王,揽在怀中,轻轻安抚,似是在哄一个不肯睡的孩子:“王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万不可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至于雪儿之事,容臣妾三思!”
“雪儿可知此事?”
王后点头:“王城之内人人皆知了。”
“可雪儿不会知道,王城之内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有多苦啊!”周显王长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显王渐去渐远的脚步声,王后脸色凝重,陷入沉思。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的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苞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她:“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阿姐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男儿身?”姬雨淡淡一笑,“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那帮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扑哧”一笑:“你这一棒子就把天下的男人全打死了!”
雨公主解气道:“打死他们活该!”
姬雪摇头笑道:“你呀,就是爱钻牛角尖!”
“阿姐,那你说说,如果是个男儿身,你想做什么?”
“我⋯⋯我⋯⋯”姬雪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
姬雨乐了,模仿姬雪的口吻,替她作答:“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娇嗔道:“你⋯⋯”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
“阿妹,我来问你,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最想做的是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呵呵,你这是只想做女人了!”
姬雨摇头。
“咦,”姬雪惊讶道,“男儿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衣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只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要是人人都像雨儿,天下岂不乱套了?”
“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就再也不会乱了!”
“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句实在的。雨儿,依你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原来阿姐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嫁给男人哩!”
姬雪面色娇羞,嗔怪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一笑:“好吧,阿姐说的这两个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姬雪辩解道:“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那⋯⋯阿姐指什么呢?”
“阿姐想问的是,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利于重振我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住,好半晌,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呀,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星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解难!”
姬雨甚为感动,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有话你就说呀,憋在这儿又有何用?”
“我⋯⋯”姬雪欲言又止。
姬雨忽地起身:“阿姐,你等好,雨儿这就诉予母后!”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望着姬雨远去的背影,姬雪先是一怔,继而嘘出一口气,眼中充满期待。
靖安宫里,王后跪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候在一侧。姬雨飞跑进来,见是这般光景,怔了。姬雨轻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正在凝视那只玉瓶。
姬雨轻轻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坐下!”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你看看这个!”
姬雨看向玉瓶,这才注意到它是重拼起来的碎块,震惊道:“母后,这不是您的⋯⋯嫁妆吗?”
王后点头。
“它⋯⋯怎么碎的?”
“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事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摇头。
王后泪水流出,缓缓站起,自语道:“是哩,它再也合不起来了!”
姬雨陡然明白,王后指的并不是破碎的玉瓶,而是玉瓶之外的东西,当下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母后,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阿姐或有办法黏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哦?”
“就在刚才,阿姐对我说,她或能寻到可以黏合此瓶的胶物!”
“哪儿寻去?”
“秦地。阿姐说,她愿往秦地一试!”
王后陷入沉思,良久,回看玉瓶,苦笑一下:“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仍是碎了!”
姬雨急了:“母后,阿姐她⋯⋯”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想小歇一时!”
姬雨“扑通”跪下,涕泣道:“母后,与其为这破瓶伤心,不如放手让阿姐一试,雨儿恳请母后对父王讲讲,成全阿姐的苦心吧!”
王后泪水流出,轻轻拍她的头:“雨儿,去吧,对你阿姐说,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谁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抹着泪水走出宫门,耳畔不断响起王后的声音:“⋯⋯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谁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走了没几步,猛地擦下眼泪,自语道:“我这就寻父王去!”说完,撒腿朝御书房跑去。
姬雨沿着宫中小径一路跑去,将至御书房时,脚步却又放慢了,正要往回拐,远远望见有人沿小径迎头走来。姬雨定睛细看,是守门军尉和衣装怪异的宋趼。
姬雨好奇心起,隐于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来,把军尉与宋趼吓了一跳。
军尉缓过神来,看清是姬雨,拱手道:“雨公主吉祥!”
姬雨手指宋趼:“他是何人?”
“回禀二公主,是蔡人,说是从云梦山来,有急事求见娘娘!”
“蔡人?云梦山?”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对军尉道,“禀报母后否?”
“见他是蔡人,又见他事急,末将就引他进来了,这正要去禀报呢!”
姬雨眼睛眨巴几下:“请随我来!”
姬雨引二人至靖安宫外,吩咐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说完大步走进去。
王后躺在榻上,似睡非睡。姬雨走到榻前,王后睁眼,问道:“雨儿,你又回来了?”
“有人求见母后,雨儿带他来了!”
“什么人?”
“观他衣饰,是个蔡人,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惊愕:“蔡人?他从哪儿来?”
“云梦山。”
王后忽地坐起:“此人在哪儿?”
“就在门外。”
王后起身,快步走到梳妆台前,理过云鬓,整好衣饰,走出寝室,来到正厅,在案后坐定,对宫人吩咐道:“悬帘!”
宫人悬下珠帘。
王后端正坐姿,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朗声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趋进,隔珠帘叩拜:“草民叩见娘娘!”
王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听说你从云梦山来?”
“正是。”
“尊师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娘娘御览!”宋趼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呈递给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切问道:“尊师现在何处?”
“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何去!”
“尊师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锦缎十匹!”
“谢娘娘恩赐!”宋趼拜谢道,“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再拜,退出。
王后也不客套,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宋趼在前,目不斜视,在宫道上大步走着。姬雨一溜小跑,仍旧跟不上,只得扬手喊道:“高士,等等!”
宋趼放慢步子。
姬雨赶上,喘气道:“高士,你⋯⋯走⋯⋯这么⋯⋯快呀!”
“这算是慢的!”
“啊?”姬雨惊愕道,“天哪,我觉得就像是飞一样!”
宋趼憨厚一笑:“公主真会说话!”
姬雨好奇心起,问道:“你平时就是这样走路吗?”
“是哩。”
“我怎样才能走得这么快?”
“天天走就可以了!”
姬雨看向远处的宫墙,长叹一声。
见她不再发问,宋趼停住步子,拱手道:“公主,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别别别!”
宋趼再次顿住步子,回头看她。
姬雨凝视他,恳求道:“能否让我见见尊师?”
“这⋯⋯”宋趼面露难色,“不行,家师有交代,见过娘娘后就出来!”
“他在哪儿?”
宋趼迟疑一下:“我也不知道。”
姬雨急得跺脚:“哎呀,我就看他一眼嘛!”
宋趼果决摇头:“不行!”揖礼,“公主,草民告辞!”一个转身,如飞而去。
姬雨发疯似的狂追,扬手叫道:“先生等等!”
宋趼却在眨眼间拐过一道弯,没有影儿了。待姬雨追到宫门口,人早已出宫。姬雨停下,气喘吁吁,待缓过气来,呆立原地,惊叹道:“天哪,这还是个人吗?”
姬雨走后,王后屏退宫人,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服下赤丹,怪病连眠,十五日后,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块丝绢,咬破手指,以手代笔,书写起来。
王后写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丝绢小心叠起,塞进锦囊,仔细缝好,朝外喊道:“来人!”
宫正趋进,拱手:“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一下案上锦囊:“你走一趟云梦山,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
“老奴听说过此人。”
“去吧。”王后摆手,“事关周室安危,万不可泄密!你可多带盘费,越快越好。”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拱手道:“老奴遵旨!”就缓缓退出。
宫正走后,王后独坐一时,从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果见一粒为丹丸,一粒为青玄,遂取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藏于枕下。
王后端坐几前,微闭双目。没过多久,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纷纷惊叫起来。
周宫大乱。
伊洛水边,东周公、陈轸闭目垂钓。
远处响起车马声,不一时,车马驶近,东周内宰跳下车,对东周公禀报道:“君上,君上⋯⋯”
东周公不耐烦道:“什么事儿?”
“启奏君上,”内宰拱手,“王后突患急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王医正在救治,王上六神无主,正召君上入宫呢!”
东周公、陈轸互望一眼。
“突患急病?”陈轸自语一句,看向东周公,“王后可有什么大病?”
东周公摇头:“没听说过。”
陈轸闭目有顷,看向东周公道:“请问王叔,王后如果生病,是否就⋯⋯”
“周室惯例,父母病、丧,子女不聘!”
陈轸猜到原因,长吸一口气:“若是此说,王后之病就是大事了,轸请求探望!”
东周公面现难色:“这个⋯⋯”
“轸没别的意思,只是探望,不定还可救王后一命呢!”
东周公故作惊愕:“上卿也通医术?”
陈轸诡秘一笑:“不见病人,医术再高又有何用?”
“若是此说,上卿这就随老朽进宫,奏请王上请上卿诊治!”
陈轸随东周公前脚赶到靖安宫,西周公后脚也就跟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秦使公子疾。双方寒暄刚过,远处再度传来喧嚷声,众人循声望去,是淳于髡晃着光头跟在当值宫人后面,正朝这儿走来。
待淳于髡赶到门前,秦使公子疾、魏使陈轸皆迎上去,似是一下子寻到了爆发点。
陈轸率先开口,瞄一眼公子疾,对淳于髡拱手道:“燕使也是来探视王后之病的吗?”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光头,“生死病痛,人皆有之,有什么好探视的呢?”
“咦,不为探病,燕使此来何干?”
“凑热闹呀!”
“热闹?”陈轸怔了,“这儿有何热闹?”
“呵呵呵呵,”淳于髡扇起芭蕉扇,目光依次扫过陈轸、公子疾,“娘们生病,两个素昧平生的大老爷们竞相探视,世上还有比这更热闹的事吗?”
陈轸、公子疾互望一眼,各露干笑,正自尴尬,内宰走出宫门,朗声宣道:“王上有旨,娘娘病重,正在诊治,不方便见客。王上诚谢诸位使臣善意,敬请诸位暂回馆舍安歇!”宣完转身就走。
陈轸扬手叫住他:“内宰且慢,魏使有话!”
内宰顿住,回头看他。
陈轸拱手道:“魏使请内宰转奏天子,娘娘之病,魏使请诊!”
众人皆惊,纷纷看向陈轸。
内宰上下打量陈轸,诧异道:“敢问魏使,你可通医?”
陈轸语气肯定:“祖传医术,专治疑难杂症!”
陈轸请治娘娘之病,莫说是公子疾,就是淳于髡也蒙了。
内宰略略一顿,拱手道:“魏使稍候,容在下奏报王上!”便转身急进宫中。
听完内宰禀报,周显王全身发抖,一拳震在几案上:“岂有此理!”
“王上,”颜太师老眼珠子一转,小声道,“不妨让他进来!”
“颜爱卿,你⋯⋯”周显王瞪他一眼。
颜太师起身凑到显王身边,低语有顷。
周显王转对内宰:“好吧,传他进来!”
内宰出去,待引领陈轸进来时,但见王后榻前横起一道珠帘,显王、颜太师尽皆不在。
珠帘后面,王后静静地躺在榻上。陈轸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个隐约。
内宰指向珠帘:“娘娘就在帘后,请魏使诊治!”
“这⋯⋯”陈轸急道,“看不见人,叫我怎么诊治?”
“后宫惯例,男女有别,王后有恙,凡男性疾医皆悬帘诊视!”
“魏使请求把脉!”
“为魏使悬丝!”内宰吩咐宫人。
一名宫女将一根丝线缠在王后手腕上,牵到前面,将丝头递给陈轸。
陈轸傻了。
内宰拱手:“丝脉已至,请魏使把诊!”
“这⋯⋯”陈轸尴尬,赔笑道,“这样诊病,轸未曾经历过,只能抱憾了。轸请告退!”便转身退出。
陈轸悻悻走出宫门,公子疾、淳于髡及东、西二周公皆迎上来。
公子疾急问:“王后病况如何?”
陈轸瞄他一眼,苦笑。
“呵呵呵,”淳于髡晃着光脑袋,“魏使看的不是病,是美人吧!”
“咦,”公子疾顺势打趣,“淳于先生,您怎么看出魏使不是诊病,是看美人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着反问,“你见过这么快就看完一个疑难杂症的吗?”
“哎呀呀,”公子疾一拍脑袋,似是恍悟,“您老慧眼,在下怎就没想到呢?”看向陈轸,拱手:“敢问魏使,可曾看到王后芳容?听闻王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长笑一声,压低声音,“要想晓得梨子的味道,最好自己品尝!”说完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宫正乘坐一辆驷马辎车,沿着通往韩、魏的衢道,与御者轮流驾车,日夜兼程,换马不换车,终于在第四日抵达云梦山,正要打听道路,看到两个山人模样的人沿小路朝他们走来,便急急叫住。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随巢子与宋趼。
原来,自宋趼出王宫后,随巢子就带着他运步如风,抄近道直奔鬼谷,刚巧赶在宫正之前来到山口,见他不知路,便亲自冒作采药人引他前往。
随巢子带着宫正走到鬼谷的谷口,朝谷中一指:“前面就是鬼谷,约走五里有个草庐,住着一个白眉老人!”
宫正拱手谢过,径投鬼谷,来到草堂前,轻叩柴扉。
无人应声。
宫正轻推一下,柴扉微启,没有闩死。宫正晓得这里住了人,嘘出一口气,将门又拉上,再敲,同时叫道:“有人吗?”
一阵脚步声响来,童子开门,打量宫正:“你是⋯⋯”
宫正揖道:“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鬼谷仙人!”
“客人找错地方了吧,这儿没有鬼谷仙人!”
宫正惊愕:“这儿不是鬼谷吗?”
“是呀。”
“那⋯⋯”宫正略一沉思,“可有一个白眉老人!”
“他是家师!”
宫正再揖:“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尊师,敬请禀报!”
童子再次打量一番,摇头。
宫正急了:“真的有急事呀!”
“家师正在修炼,谁也不见!”
“这这这⋯⋯我有天大的急事呀!”
“天大的事?”童子望望天,做个手势,“像天那么大吗?”
“这这这⋯⋯”宫正急得跺脚,“我是说,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
“哦,”童子道,“那就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说吧,什么大事儿?”
宫正面露难色:“这个不能讲的!”
“咦,”童子盯着他问道,“不能讲,你来鬼谷做什么?”
“我这⋯⋯是说不能对孩子讲!”
“这儿没有孩子,我是童子!”
宫正反驳道:“童子就是孩子!”
“不不不,”童子连连摇头,“童子是童子,孩子是孩子!”
“唉!”宫正一脸无奈。
一个声音从洞中传出:“远客可是从洛阳来?”声音嗡嗡回响,宫正吓了一跳。
“回先生的话,”童子转身喊道,“是从洛阳来的,说是有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要见先生!”
鬼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请他草堂饮茶!”
童子让开门,拱手,礼让:“客人,请草堂饮茶!”
童子引宫正走进草堂,请他坐于客席。不消一时,鬼谷子缓缓走出,在主席坐定。
宫正看到两道白眉,大喜,起身叩首:“奴婢叩见鬼谷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这儿不是洛阳,不用磕头。”
宫正坐起。
鬼谷子凝视他,直入正题:“说吧,千里迢迢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宫正拱手:“奴婢为天子正宫宫正,奉娘娘之命求见先生!”摸出锦囊:“这是娘娘亲书,敬请先生拆看!”
鬼谷子接过书信:“娘娘可曾交代你什么?”
“娘娘只让奴婢将此书函呈送先生,叮嘱奴婢快去快回!”
“你可以回了!”鬼谷子起身,转对童子,“送客!”
童子送客。
鬼谷子拆开锦囊,瞄一眼,竟是王后的血书。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微微闭上,耳畔传来王后的声音:“先生,周室有难,事关社稷安危,二女命运,汕儿百思无解,唯有求助于先生⋯⋯”
鬼谷子的眼前渐渐浮出曾经的一幕:
蔡宫后花园里,蔡公主汕儿痴痴地望着蓝天。一队鸿雁飞过头顶。
鬼谷子看向那队鸿雁:“汕儿,你想飞翔?”
汕儿看向他,惊诧地问:“先生怎么晓得?”
鬼谷子莞尔一笑:“呵呵呵,说说,为什么想飞?”
“我不想住在这高墙里面,我想飞在天上,飞呀飞呀,飞到南国去,飞到北国去⋯⋯”
鬼谷子凝视她,目光征询:“你愿意跟随老朽,做只大雁吗?”
汕儿盯住他看,郑重点头:“愿意!”
“没有锦衣玉食,没有荣华富贵,天当被,地当榻,风餐露宿,你也愿意?”
汕儿目光天真而坚定:“愿意!”
⋯⋯⋯⋯
若干年后,身穿嫁衣的汕儿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子王辇。汕儿走到王辇前,就要登车时,回眸。人群中,鬼谷子赫然现身。
汕儿一个转身,朝鬼谷子飞扑。几人截住她,在她的哭声中,将她架上王辇。
⋯⋯⋯⋯
鬼谷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出草庐。
鬼谷子一路走到草庐外的空场上。
童子送客折回,看向他:“先生,方才那人,乍一看,怪里怪气的!”
鬼谷子给他一笑:“怎么怪了?”
童子一脸困惑:“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跟女人似的!”
“他是宫人!”
童子好奇心起,睁大眼睛,问道:“什么叫宫人?”
“宫人就是⋯⋯”鬼谷子迟疑一下,“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回头看下山洞,尽力想象:“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大多喽!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去看看王宫?”
童子两眼一亮:“下山?看王宫?”又迅速暗淡下去,摇头:“不想,童子一辈子守在这山洞里,陪着先生。”
鬼谷子目光征询:“你真的不想?”
“这个⋯⋯”童子挠头,“如果先生要下山的话,童子愿陪先生一遭!”
“呵呵呵,”鬼谷子乐了,“你小子,嘴巴倒是溜哩!你的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道山沟沟里一蹲六七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走吧,为师成全你,让你见识见识山外的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嘻嘻嘻,”童子凑上来,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什么不?”
“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去拿下,扛在肩上,或能为你混口饭吃!”
童子回到草堂,不一会儿拿出一面旗幡儿,晃动几下:“先生,是这个不?”
鬼谷子背起两手,朝山道上努下嘴:“走吧!”
童子扛起旗幡儿,兴冲冲地头前就朝谷道里走去。
云梦山的山口附近有一个不大的山丘,丘顶上,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山口。
是宋趼。
鬼谷子师徒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巨子,巨子,”宋趼看得真切,疾步过来,大声叫道,“快看,鬼谷先生出来了!”
正在倚树歇息的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眺望山脚下正在蠕动的两团黑影。
“乖乖,”宋趼咂吧几下,“宫正前脚出去,鬼谷先生后脚就跟出来了!”
一丝难得的笑意浮在随巢子饱经沧桑的脸上。
“巨子,”宋趼想到什么,看向他,“弟子有惑!”
“说吧,何惑?”
“巨子以死恳请,鬼谷先生不为所动。王后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立马出山,前后反差之大,实让弟子费解!”
“呵呵呵,”随巢子捋须笑道,“一把钥匙一把锁嘛!”
“若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就不是天下苍生,而是王后娘娘了!”
随巢子又是一笑,反问他道:“王后娘娘难道就不是天下苍生吗?”
“可她是天子之后,是天下至贵至尊之人哪!”
“呵呵呵,你呀,日日吟咏墨道,临到事上却犯糊涂!”
“这⋯⋯”宋趼尴尬。
随巢子抬头望天,语重心长:“天下兼爱,何来至尊?天下大同,何来至贵?天子、娘娘俱是人,有情有欲,有子有女,有亲有友,有痛有苦,有生有死,有乐有愁⋯⋯娘娘眼前处境,与天下苍生何异?”
“可这⋯⋯”宋趼仍旧惑然,“鬼谷先生若是只为一人一家,与我墨者何异?只要巨子一声令下,王后之困,可得千百个解,何劳鬼谷先生出山?”
“呵呵呵,”随巢子看向他,再次捋须,缓缓说道,“你有所不知,你我纵有千百个解,也不如鬼谷先生一个解啊!”
“弟子之惑正在于此!”
“这么说吧,天下犹如一团乱麻,娘娘就是这团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要想脱身,怕就难喽!”
宋趼恍然明白,深深叹服。
随巢子眺望山下,见两个黑影已经转过山角,走向宿胥口方向。
宋趼看向随巢子。
“走吧,这儿算是有个眉目了。”随巢子大踏步下山。
宋趼跟上:“随从先生去洛阳吗?”
“洛阳那摊子乱麻,就让鬼谷先生理去吧!”
“我们去哪儿?”
“近些日,我的两个眼皮儿总是跳,只要恍惚过去,就会有噩梦纠缠,想是哪儿又有事儿了!”
“会有什么事儿呢?”
“眼下让为师揪心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河西,二是卫国。”
宋趼不假思索:“一定是河西了!”
“河西之事已经摆明,为师的眼皮怎么会跳呢?”
“可⋯⋯”宋趼不解道,“魏国已经撤军,卫国的事儿也是摆明了呀!”
“是啊,”随巢子苦笑一下,缓缓点头,“为师希望它能无事。”
“先生,”宋趼指向宿胥口,“过河没多远就是卫国,若是有事,这儿早就闹起来了。可我们来往几次,均未听到有任何异动呢!”
“好吧,就依你,我们先回大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