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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魏惠王石潭求鲲三英才炫技逐相(1 / 1)

三日之后,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渐渐抵达安邑城郊,“魏”“使”“陈”等旗帜招展。戚光驾驭居中一辆辎车,陈轸靠厢坐着,二目微闭,开始发福的身躯随着车辆的颠簸而上下晃动。

车辆越来越慢,渐渐停下。

陈轸以为到安邑了,拨开窗帘,探头看下四周,见仍在途中,诧异道:“老戚?”

戚光站在车辕上,向前眺望:“禀主公,是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嘿,还有这事儿?”陈轸美美实实地伸个懒腰,“正好坐乏了,下来走走!”说毕跳下车,朝前走去。

戚光跟后。

车队前面果然是五辆牛车一顺溜儿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刚好将路堵死。后面四辆没有驭手,车中满载书简。最前面一辆是个篷车,车篷却没安,车上放着两个箱子及一些随身被褥等物。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士子坐在一床被褥上,手捧一册竹简。

两个军卒扯住走在最前面的一头黄牛。

陈忠上前,眼神示意士子让道。然而,那士子显然见多了世面,对陈忠及两个军士不屑一顾。

陈忠急了,对他略略拱手:“这位先生,你挡道了!”

士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军士好生无礼!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陈忠辩道:“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难道不是挡道吗?”

士子夸张地摇头:“谬矣,谬矣!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你凭什么说我的牛车挡了道呢?”

陈忠显然让他搅晕头了,愣怔半天,这才转过弯来,学其样子放慢节奏:“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

“谬矣,谬矣!”士子晃动脑袋,“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戚光黑起脸,上前喝道:“什么飞鸟不动?什么飞矢不行?今儿我偏就叫你动,偏就叫你行!来人,把他的牛车给我掀到路边儿去!”

众士兵得令,一呼啦冲上去。

士子急了:“嗨嗨嗨,这就是你们大魏国吗?这就是你们的礼仪吗?你们这是强盗!”

兵士哪管这个,开始站位,准备掀车。

士子扔下书简,从车上跳下,指着众兵士大叫:“强盗,强盗,你们是群强盗!”

众兵士齐喊号子,作势发力:“一、二⋯⋯”

陈轸重重咳嗽一声:“慢!”

众军士停住。

陈轸走前几步,打量他,缓缓道:“客人可是宋国的惠子?”

惠施瞄他一眼:“子不敢当,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长揖:“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瞄一眼身后的旗子:“可是魏国的那个上大夫陈轸?”

“正是在下!”

惠施打量他,良久,慢悠悠道:“啧啧啧,好像与传闻中的陈轸不大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了?”

“传闻中的陈轸是陈人,眼前这个却是魏人,名实不符,怎么能一样呢?”

“嘿嘿,这个⋯⋯”陈轸尴尬了,“在下确为陈人,只是现处魏国,所以是魏人了!”

“是现吃魏国的饭吧?”

“这⋯⋯”

“呵呵呵,”惠施捋须笑道,“吃谁的饭,就姓谁,这也是世间常情嘛!为名实相符,上大夫最好改叫魏轸。”

陈轸猛地想起在洛阳时公子疾曾经调侃自己吃里爬外,越发尴尬,心里窝火,却在部下面前不好发作,亦不想在此恋战,遂拱手道:“先生,抱歉,在下奉王命使秦,因有急务回安邑复命,从人赶路心切,惊扰了先生大驾,还望先生海涵!”说罢深鞠一躬。

惠施回了一个拱手礼:“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的前面喽!”

陈轸再揖:“有劳先生相让!”

惠施摇头晃脑:“相让可以,但须上大夫与惠施切磋几个命题。”

“久闻先生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你看⋯⋯”陈轸晓得辩不过他,故意看天,显出有急事的样子。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在下只听说过心急,未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摇头晃脑:“惠施以为,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挠头道,“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喃喃重复:“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

惠施嘴角浮出淡淡一笑:“惠施以为⋯⋯”

见所有从人都在看他,自己却无言以对,陈轸火气上涌,顾不上斯文了,打断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个疯子!”转对戚光使个眼色,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辎车,跳上去,钻入车篷,扯上帘子。

戚光对众兵士道:“愣个什么,给我掀车!”

众人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扯到道边。

使团车马疾驰而过。

惠施跳下牛车,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缓缓摇头道:“唉,陈轸呀,原还以为你有些才具,是个人物,今日观之,技止此耳,不过有些小聪明而已。小聪明配上此等器量,怎能当得起栋梁呢?”

魏国安邑陈轸府院,护院丁三听到车马声,小跑着赶到大门。

见是陈轸,丁三叩地,既激动又急切:“主公呀,小人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陈轸诧异地盯住他:“哦,出什么事了?”

“小人也不晓得,从昨儿到今儿,安国君府上三次来人,打问主公何时回来,看那样儿是有急事,小人这⋯⋯正打算派人去咸阳请你呢!”

陈轸略一沉思,转对戚光:“老戚,带上礼箱,去安国君府!”

稍事准备,戚光载陈轸赶到安国君府。

府宰迎出大门,对陈轸拱手道:“呵呵呵,上卿算得准呢,若是再迟些日子,只怕⋯⋯”故意顿住。

陈轸急切道:“府宰,是何急事儿,能否透个一二?”

府宰压低声音:“是上卿朝思暮想的事儿!”

陈轸屏住呼吸:“你是说⋯⋯”顿住。

“不瞒上卿,近些时日,我王几次提到立相,我家君上更是几番举荐,王上⋯⋯”府宰捋须。

“王上怎么说?”

“王上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难道王上还有其他人选?”

“有与没有在下不知,倒是听我家君上说,王上对上卿近日在秦的所作所为颇为满意!”

陈轸嘘出一口气:“都是托了王上的福,得了安国君的光,陈轸不敢居功!”

“呵呵呵,该居功的时候一定要居功。在秦国,拜相封侯看战功。魏国不同。白相国没有上过一次战场,不是照样拜相了吗?”

陈轸拱手道:“谢府宰勉励!安国君这在府上吗?”

“陪王上翠山钓鱼去了。”

“几时去的?”

“昨日申时。看这样儿,今宵又回不来了。上卿若是无事,明日可以进山面君。”

陈轸拱手:“谢府宰指引!”

翠山石潭钓鱼台上,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

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不停抖动。公子卬连连起钩,钓上的多是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但迟迟没有起钩。

魏惠王的浮漂再次抖动,公子卬瞧见,憋不住了,急切道:“父王,已经咬上了,起钩呀!”

魏惠王一动不动。

见朱威的浮漂也抖动了,公子卬看过去,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淡淡应道:“回禀安国君,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看向自己桶里的几条小鱼,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准时机,抖钩,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拱手道:“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看向公子卬,半是得意半是教导:“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动作:“回禀王上,不过是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看向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公子卬看向朱威,不无讥讽道:“哟嗬,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回安国君的话,朱威只敢钓鱼,不敢钓鲲。”

“请问司徒,何人可以钓鲲?”

“北冥之鲲,当由真人钓之。此潭之鲲,当由王上钓之。”

惠王心中一震,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顷,转问朱威:“朱爱卿,寡人欲钓此鲲,该如何放钩才是?”

“鲲藏于渊,鱼浮于表。王上欲钓此鲲,不妨将钩下得深些。”

惠王收起鱼钩,将浮漂上移数尺,换上一块特大鱼饵,用力甩入潭水深处。

就在这时,毗人疾步走来。

惠王眼角瞥到,问道:“人呢?”

毗人凑近,小声禀道:“老奴又晚一步,殿下不在宫中,说是出去了。”

惠王眉头皱起:“前日出去,昨日出去,今日这又出去,他都在干什么呢?”

“这⋯⋯”毗人迟疑有顷,“殿下想是有他自己的事!”

“什么事有国事重要?去,旨令他速来!”

毗人拱手:“老奴遵旨!”

安邑东市的一块空场地上,五辆牛车一溜儿摆开,每头牛前摆草一筐,五头老牛悠然吃草。四辆车上皆是满满的书简,惠施端坐于中间一辆的几大捆竹简上,进入冥思。车辕上竖起一根木杆,杆上挂着一块木板,板上写着“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深千里,无厚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皆同皆异

六、宇宙无穷亦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众人无不盯住木板,七嘴八舌:

“诸位,诸位,谁能解一解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

“你想解什么?”

“就是这⋯⋯讲的啥?”

“说出来你也不懂!”

“你就说说嘛!”

“其意是,今日你刚刚到达越国,可在昨天,你已经从越国回来了!”

此解一出,观众无不蒙了。

“我说这⋯⋯怪道看不懂哩,这不是见鬼吗?”

观众笑起来,嚷得越发欢了:

“你们看第八事,连环可解。谁有连环,让他解解看!”

“什么第七第八,第一个谁能看懂,解说解说!”

“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要是万物都是一样的,岂不是没有长短粗细、高矮胖瘦了吗?”

众皆哄笑。

“照他这么说,鸡就不是鸡,是狗;马也不是马,是牛。真是可笑!”

“唉,瞧他这几车书,此人想是读出毛病来了。”

⋯⋯⋯⋯

观众们的闲言杂语,惠子就似没有听见,只是端坐,冥思。

距此地百多步有一处雅致的建筑,门楣上书“眠香楼”三个朱字,大门两侧,几只红灯笼高高悬着。

二楼一间雅室里,一身士子打扮的太子魏申抚琴弹奏,一名绝色女子鼓瑟相和,两个女子在和鸣声中翩翩起舞。

几人正入佳境,远处的哄笑声却时不时传来,坏了气氛。

太子申皱眉:“来人!”

从人走进。

太子申看向他:“外面为何喧哗?”

从人拱手道:“禀报主人,刚刚来了一个怪人,赶了五辆牛车,上面装的都是书,车上插着一个怪牌子,引众喧哗了!”

“怪牌子?什么怪牌子?”

“写的全是字,好像是鸡有三足,引众人发笑。”

“鸡有三足?”太子申沉思有顷,起身,朝鼓瑟的女子拱手道,“天香,请稍候片刻!”便转身离开。

天香送他一个笑,起身,鞠躬,送行。

空地上,看热闹的闲人越聚越多。

太子申带着仆从直走过来。

一褐衣观众瞄见他的士子打扮,叫道:“大家请让一让,有学问的人来喽!”

众人扭头,见太子申果然不同凡响,纷纷让开。

太子申走到牛车前面,盯住木牌上的观物十事。

所有目光射向魏申。

太子申显然也是不解,朝惠施抱拳,揖道:“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选在此地摆摊,候的显然就是太子。见他发问,惠施的眼皮微微睁开一道缝,斜睨他一眼,未予理睬。

太子申再揖:“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仍旧没有理他。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叫他:“怪人,有大学问的人论理来了,快睁眼!”

众人起哄,嬉闹声不断。

惠施纹丝不动,眼睛未睁,中气甚足:“请讲!”

那人兴奋道:“快听呀,怪人开口了!”

更多观众围拢上来。

太子申盯住惠施:“请问先生,观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的眼睛依旧闭着:“天地万物,有立自有破;观物十事,有观自有解。”

“请问先生,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万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顷:“‘其深千里,无厚’,又作何解?”

“万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与地卑,山与泽同’呢?”

“万物皆同,何论高低?”

太子申如坠雾中,憋得脸色通红:“那⋯⋯请问先生,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万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思考有顷,拱手:“何为‘万物皆同’呢?”

“至大无外,千里无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时,万物有何异哉?”

太子申茫然道:“先生这样颠来倒去,互为问答,晚生愚笨,当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惠施缓缓睁眼:“这位士子,变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饶舌也。”

“惠施?”太子申吃一大怔,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国治名实之学的惠子?”

惠施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一脸兴奋,正要再说,一人挤进,在他耳畔低语数句。

太子申略怔,朝惠施拱手,赔笑:“先生,晚生有个急务,他日再行讨教!”

太子申随来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一辆轺车。

太子申跳上轺车,疾驰而去。

惠施收回目光,闭目,再入冥想。

戚光驾车,悠然行在通往翠山的衢道上。一辆宫车从后面疾驰而来,欲超车,而陈轸的车却走在正中。

宫车驭手打个响鞭,大叫:“前面的,让一让,让一让!”

戚光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宫车,紧忙让道。

宫车从旁疾驰而去。

宫车车帘没拉,戚光透过车窗,瞄到了太子申,扭过头,小声对陈轸道:“主公,是殿下!”

“跟上!”

戚光扬鞭加速,马车疾驰。

太阳快要落山了。

石潭钓鱼台上,几人仍在垂钓,魏惠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感到怠倦,伸个懒腰,看向朱威道:“朱爱卿,此潭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忘生,鲲视情赴义。王上以情、意属之,想必此鲲也在观望,看王上之情是否真,之意是否切!”

“寡人之情是否真,寡人之意是否切,此鲲又怎会晓得呢?”

“既然为鲲,就非凡物,莫说是王上情意,纵使王上起心动念,他也能感知。”

魏惠王纳闷道:“寡人这⋯⋯已经情真意切了呀!”

“王上来此初衷,不是为鲲,而是为桶中鲫鲤。王上钓上鲫鲤,欣欣然,此鲲想必早已看在眼里了。”

魏惠王拿起水桶,将桶中三鲤哗地倾入潭水,看向朱威:“寡人腾空此桶,诚意求鲲,实意用鲲,如何?”

朱威看向水桶:“此器可容鲫鲤,不能容鲲!”

魏惠王沉思有顷,决然道:“好吧,如果真有此鲲,寡人就以社稷相托,如何?”

朱威拱手,激动道:“我王真有这般情意,此鲲必定上钩!”

公子卬总算是听明白了,转对朱威,脸色阴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谁,明说出来就是,莫要在此鲲来鲲去,吊人胃口!”

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迟疑有顷,拱手道:“既然我王诚意相求,臣就直说了。在臣眼里,此鲲不是别个,是公孙衍!”

公子卬不由得打个惊战。

惠王看向水桶,自语道:“公孙衍?”

公子卬盯住朱威,心中暗骂:“好你个朱威,这不是想置我与陈兄于死地吗?”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又是公孙衍,一时怔了,两眼直盯水桶。

公子卬这也向桶瞄去,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朱司徒绕来绕去,我道是个什么鲲呢,原来是条泥鳅!”

朱威两眼盯住惠王,急切道:“王上?”

惠王显然也觉失望,放下渔竿,缓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说罢转个身,大步离去。

公子卬也扔下钓竿,给朱威个白眼:“这个棍(鲲)留给你了!”便也紧追而去。

惠王、公子卬没走几步,毗人引太子申疾步过来。

太子申跪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这几日都干什么了?”

太子申支吾道:“儿⋯⋯儿⋯⋯儿臣⋯⋯”

惠王厉声:“说呀!”

“逛市集去了。”

“市集?所为何事?”

“儿臣⋯⋯儿臣只是随便逛逛⋯⋯想⋯⋯”

“随便逛逛?”魏惠王呵斥道,“自河西陷落,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身为太子,一无用心,四处浪荡,寡人使人三番五次寻你,你却⋯⋯”

太子申再叩:“儿臣知罪!”

惠王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毗人一路走向翠山别宫,见陈轸远远跪在地上。

惠王顿住步,看向毗人:“所跪何人?”

毗人看过去:“想必是陈上卿,方才臣接殿下时,看到后面是他的车!”

“是陈爱卿吗?”惠王大声叫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陈轸手脚并用,膝行迎接:“王上,是臣,臣回来了!”说着连连叩首。

惠王走到近前:“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扶起他,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走走走,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也跟过来。

陈轸抽出手,对公子卬一揖:“臣轸见过安国君!”

“哈哈哈哈,见过,见过,你来得正好哩!”公子卬热情地挽起他的胳膊,跟在惠王身后,走进宫门。

这个夜晚,翠山别宫灯火通明,食品丰盛。惠王主席,公子卬陪坐,两双眼睛只在对面的陈轸身上,聚精会神地听他畅谈此番使秦的精彩叙述。

陈轸侃侃叙毕,末了轻叹一口气:“⋯⋯唉,王上呀,商鞅真也算是一条汉子,车裂是他自选的,说是要死个壮烈!臣请饯行,公孙贾允了。臣举酒到他跟前,此时的他,已被绑缚于五车之交,满脸是灰土。臣将酒水洒在袖上,为他洗面,好让他走得体面⋯⋯”

惠王急切问道:“商鞅他⋯⋯没说什么?”

“他哭了。他⋯⋯他说出了此生最悔恨的一桩事。”

“是什么?”

“离开魏国,离开王上,投秦哪!”

惠王长长叹出一口气。

公子卬不屑地说:“死到临头方才明白,他也是够蠢了!”

“唉,是呀。”陈轸长叹一口气,“商鞅活得糊涂,死得却是明白。商鞅劝臣,无论如何都要守在魏国,都不要离开王上。他说,魏王是个好君王,是他错投了主子,经营一生,却落个这般下场,活该啊!”

惠王眼睛湿了,泪水流出。

陈轸斜惠王一眼,哽咽几下,愈加动情:“王上呀,臣伤感啊,臣伤悲啊,臣的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啊。臣说,公孙兄的话,轸一定转奏王上。臣将一壶酒全都喂给商鞅了。臣说,公孙兄,喝吧,喝下去吧,你一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臣说,待会儿要是疼了,公孙兄就叫出来。”

惠王的泪水流得更多。毗人递过来手绢,惠王接过,擦拭。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块羊皮:“这是商鞅的绝命书,是用他的心和血写的,臣请王上⋯⋯御览!”

毗人接过,递给惠王。

惠王接过,扫一眼,递还毗人:“收起来,寡人慢慢欣赏!”盯住陈轸,“商鞅叫出来没?”

“当然叫出来了!五辆车子一动,商鞅就发出一声惨叫,就像这样,‘啊—’。”陈轸夸张地学商鞅惨叫,叫到一半,声音戛然止住。

公子卬显然不过瘾,纳闷道:“咦,怎么不叫了呢?”

魏惠王白他一眼:“他还能叫吗?”又看向陈轸,长长一叹,“唉⋯⋯”

公孙衍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秉烛疾书,朱威走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的对面。

公孙衍蘸下墨水,在砚上拭几下,看向他,扑哧一笑:“司徒大人,嘴噘得那么高,可以拴头驴了!”

朱威回他一个苦笑:“写什么呢?”

“没事儿干,练练字。”

“唉,你呀,唉!”朱威接连轻叹,摇头。

“你摇什么头?”

“再这般颓废下去,公孙兄怕就真正没事儿干了!”

“嘿,”公孙衍将笔尖触到简上,又顿住了,抬头看他,“瞧你闹的,在下不晓得该写啥了!”

朱威惊讶道:“咦,你不是练字吗?”

“练字也得讲个章法呀!”

朱威听出话音了:“什么章法,在下瞧瞧!”说着伸手拿起一块竹片,就灯细看。

公孙衍眼睛闭上。

朱威看完一片,又拿第二片,接着是第三片、第四片。

“怎么样,在下的书法有长进吧?”

朱威不可置信道:“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公孙衍猛地睁眼,白他:“不是我写的,也总不至于是你写的吧?”

朱威指着一片片写后尚未串起的竹简:“就这些?”

公孙衍歪头,努嘴:“那些全是。”

朱威顺着看过去,见公孙衍身侧整齐地码起九册已经串好的竹简。朱威随手拿起一册,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读有一阵,朱威放下竹简:“这就是你练的字?”

公孙衍笑笑。

朱威吸一口长气:“你得给它们起个名字!”

“随你叫去。”

“你打算写多少?”

公孙衍指指案上的散简:“一共十册,这是最后一册。”

“就叫‘兴魏十策’!”

“是十册!”

朱威断然道:“是策,不是册!”

“好吧,就叫策。”

“你何时动念写这个的?”

“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独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六十年前文侯所定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写出这些文字,见笑于朱兄了!”

朱威寻到绳子,将九捆竹简摆进去,眼巴巴地望着公孙衍。

公孙衍被他看得怔了:“盯住我做什么?”

“写完呀,写完了我好串连成册,拿去呈献王上!”

公孙衍起身,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省省心吧,我的朱大司徒,还是让这些竹片留在这儿吧!”

“这⋯⋯”朱威怔了,“不给王上看,你写这些干什么?”

“耍字呀!”

朱威急了:“公孙兄,眼下正是关键时刻,王上前日召在下去翠山钓鱼,不为别事,只为磋商相国人选!”

“选上谁了?”

“公孙衍哪!”

“哈哈哈哈,”公孙衍仰天长笑,“公孙衍怎就不晓得呢?”

朱威长叹一声:“唉,只差那最后一口气!”说着一拳砸在几案上,“若不是安国君那个搅屎棍子,在下就⋯⋯”

“呵呵呵,我说朱兄,你就甭再费劲了。在下早就说过,我们这个王上,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朱威决然道:“在下这就寻殿下去!”

公孙衍扑哧一笑:“朱兄是去与殿下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吗?”

“唉,”朱威复叹一声,“你呀,死也死在傲慢上。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对不?王上虽说龙体强壮,可他毕竟老了。老秦公薨天,王上深有感触。此番钓鱼,殿下未至,王上大是不悦,使毗人四处寻他呢。”

“呵呵呵,看来不见殿下,朱兄是心不死呀!好吧,见到殿下,你想干什么?”

朱威指下竹简:“将这十策呈给殿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将案上在写的竹简随手摸出一片:“就给他这一片吧。”

“就这一片?”

“他若看得懂,一片足矣。若是看不懂,十册何益?”

夜深了,安邑东市的那块空场地上,五辆牛车整齐地停着,五头牛卧在地上悠然倒沫。一辆马车辚辚驶来,车上跳下一人,是东宫内宰。

内宰对牛车叫道:“有人吗?车里有人吗?”

惠施从一辆车的篷子里钻出来,睡眼惺忪。

内宰嘘出一口气,深鞠一躬:“是惠施先生吗?”

惠施跳下车,看向来人。

内宰又鞠一躬:“你是从宋国来的惠施先生吗?”

惠施回礼道:“正是在下。你是⋯⋯”

内宰拱手:“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拱手:“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邀请先生至东宫小坐!”

惠施拱手道:“惠施谢殿下厚爱!”

内宰吩咐随员:“将先生的牛车寻地儿安顿了。”又转对惠施,礼让,“惠先生,请!”

是日夜间,惠施入住东宫,与太子申促膝而谈。二人从观物十事谈起,不知不觉中天已拂晓,远处鸡啼。

太阳升起时,太子申仍无困意,扯惠施的手并肩走到东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一名侍女端来两只铜盆,二人洗过脸,漱了口,另一侍女送来早餐。畅谈一夜,也是饿了,二人正在享用美味,内宰走过来,对太子申拱手道:“启禀殿下,朱司徒求见!”

太子申皱眉:“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臣讲了,可他⋯⋯说是急务,定要面奏殿下!”

太子申放下餐具,转对惠施赔笑道:“先生稍坐,申去去就来!”

太子申匆匆赶到前殿,与朱威见过礼,直入主题:“朱司徒,何事急切?”

朱威反问他道:“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头一凛,“本宫一直纳闷儿呢。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王上想请殿下钓鱼!”

“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王上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鲲。”

“鲲?”太子申皱眉,“什么鲲?”

“就是国相。王上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白相国的空缺。”

“相国的事,父王决定就是,怎么扯在本宫身上?”

“王上若是能够决定,何须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陈轸为相,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魏国危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司徒既有人选,直接荐给父王就是!”

朱威轻叹一声:“唉,臣已举荐多次,可王上⋯⋯”

“司徒之意是⋯⋯”

“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国商君啊!”

“司徒既已荐过,本宫就爱莫能助了。司徒若无他事,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做送客状。

朱威急了,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道:“送客!”

送走朱威,太子申匆匆返回凉亭,向惠施两手一摊,苦笑道:“抱歉抱歉,总有烦冗之事扫兴!”

惠施捋须笑道:“呵呵呵,是什么烦冗之事,可否晓谕惠施?”

“相国的事。”

“相国怎么了?”

“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颇为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却未遇到合适相才,方才拖至今日。”

“大王不是要拜陈轸为相吗?”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王上欲拜相,有人愿做相国,这是好事呀,朱司徒着的什么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朱司徒是想让殿下举荐公孙衍吗?”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呵呵呵,这么说来,司徒大人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写的。”

“草民能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给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太子申接过,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惠施脱口赞道:“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的意思是,若是此人肯做相国,殿下不妨向王上举荐!”

在嬴虔归田后几日,惠文公依据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甘茂等人提供的用人名单,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已经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薨天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薨天后的混乱局面整治一新,完全掌控秦国的内政外交。

虽然如此,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他静静地坐在几案前,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惶恐的是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他还缺个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一无所有。公子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皆是人才,但任何一个都不能像商君那样在更大的范围内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在危难面前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的只有一个人,魏国的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是公孙衍,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紧迫的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大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将近三更,惠文公仍无睡意,正襟危坐,再次捧起《商君书》,秉烛赏读。

许是看得累了,惠文公放下书册,闭目揉一会儿,思绪回到狱中,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引⋯⋯文可用公子疾,武可用司马错⋯⋯就河西之战观之,(公孙衍之才)在鞅之上⋯⋯”

惠文公收回思绪,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趋进。

“召司马错、嬴疾!”

三日之后,惠文公、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车卫君一行五人已经走在寒泉谷道上。五人皆着布衣,呈蛇形疾走。

谷口大树下面,贾舍人当道而立。

惠文公一行五人走近。

贾舍人深深揖道:“贾舍人遵先生吩咐,在此恭迎诸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光依次扫过公子疾、司马错。几人不期而至,惠文公特别吩咐不可走漏风声,而先生竟然⋯⋯

公子疾、司马错也是震惊。

司马错回过神来,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礼让:“诸位大人,请!”

“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几人走过寒泉,走向草堂。

寒泉子候在门外,对惠文公长揖道:“君上驾临寒舍,草民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惠文公还礼:“嬴驷见过前辈!”

寒泉子伸手礼让:“君上,诸位大人,请!”便头前引路。

惠文公四人跟在身后,走进客厅,车卫君留在院门外守候。

众人分宾主坐下,惠文公急不可待,朝寒泉子拱手问道:“请问前辈,你怎么晓得是嬴驷造访呢?”

寒泉子拱手还礼:“君上为非凡之体,一进终南,就有紫气冲天,祥云笼罩,草民是以晓得!”

“先生真是神人哪!”

贾舍人沏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指茶水:“君上,诸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啜一口,吧咂几下:“好茶呀!”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看来君上是知茶之人哪。”

惠文公听出话音,拱手:“请问前辈,此茶可有讲究?”

“此茶长于寒泉之畔,共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躬身种植,入口圆润,入喉清香,入腹留香,早饮醒脑提神,午饮益气养肝,晚饮安眠忘忧,确非寻常茶品可比!”

惠文公油然而生敬意,叹喟道:“此等好茶,嬴驷可否带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

“为何罢了?”

“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驷都无法下咽哪。”

寒泉子微微点头:“君上爱民若此,当是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呵呵呵,”寒泉子似已断出他要问什么,“草民意趣只在山水之间,君上可否随草民后山一游?”说毕起身,伸手礼让。

惠文公略怔,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努嘴。

惠文公起身,跟在寒泉子身后。

公子华刚要起身,司马错递个眼色。

公子华明白,呵呵笑一下,继续品茶。

寒泉后山的小道上,峰回路转,环境清幽。寒泉子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不厌其烦地向惠文公介绍树木风景。

走至一棵巨树下,寒泉子席地坐下。

惠文公亦坐下来,看着他。

寒泉子一脸笑意,盯住惠文公:“君上此来,可是因为商君?”

惠文公抱拳道:“正是。商君在日,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驷今日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呵呵呵,《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寒泉子指着山林,“依照此诗,此山此林皆为君上产业,”指自己,“草民自然也是君上臣民,君上但有吩咐,直说就是,大可不必客气。”

“先君早逝,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心惶惶然。”

“敢问君上何事惶然?”

“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草民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论,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北有胡忧,南有魏、韩掣肘,难有施展,魏、韩夹于大国之中,疲于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屏气凝神:“请前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国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慨叹道:“唉,近百年来,秦人总以三晋为敌,尤其是魏,今日看来,是格局小了。”

“非格局小了,是时过境迁。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商君辅佐,智、力兼具。今商君身殉,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草民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前辈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拱手,“前辈在上,驷有一请!”

寒泉子拱手:“君上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前辈慧眼千里,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敬请先生允准!”

“草民谢君上器重。只是,草民久居山林,早已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这⋯⋯”

“君上勿忧。草民有徒二人,一个姓竹,一个姓贾,皆在山中修行多年,可以识人。君上如若需要,草民就使二人下山,为君上识才。”

惠文公大喜,起身长揖:“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起身,回揖:“草民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

寒泉之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子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

从寒泉归来,惠文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复兴殿密室,抱出那只他从枯井里用一条人命换回来的石匣子。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子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使人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拜过石匣,面匣而坐,陷入深思。

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良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反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志。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趋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睁眼:“宣!”

公子疾趋进,叩道:“启禀君兄,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已于昨日抵达军马场!”

马也是惠文公的最爱。

“太好了,看看去!”惠文公起身,走有两步,转问内臣道,“竹先生、贾先生可都安顿好了?”

内臣拱手:“安顿好了,暂住驿馆。”

“请二位先生和国尉也到军马场,看看寡人的宝马。”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

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问竹远:“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也就最多配称作良马了。”

“说得好哇!”惠文公朝竹远深深一揖,感慨道,“不瞒先生,寡人请二位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君上寄此厚望,实让草民惶惶然!”

“寡人诚意求马,但寡人愚拙,既不知马,也不识马。今请先生来此,就是请教求马之途,敬请先生赐教!”

“求马之途,无外乎二。一曰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曰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劳师动众,寡人力不能及。”惠文公略一思忖,“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重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方,扩建为士子街,增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诚意若此,天下宝马必定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是千里宝马。至于能否求得,这就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竹远拱手:“君上求贤若此,修长敢不效力?”

惠文公转对甘茂:“甘茂,修马厩、建草场的事就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须听命于先生,为千里宝马备足驰聘之所!”

甘茂拱手:“臣领旨!”

从马场返回,惠文公叫住公子疾,吩咐道:“疾弟,你得出趟远门,出使安邑!”

公子疾略显惊讶:“出使安邑?”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先君薨天,魏王不计前嫌,特使陈轸吊唁,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寡人这让疾弟使魏,一代寡人答谢魏王盛情,二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公子疾拱手:“臣受命!”

“此行还有一个使命。”

“臣弟愿闻。”

“公孙衍!”

公子疾略一思忖:“劝说公孙衍赴秦吗?”

“不是劝,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言而总之,此行只能有一个结局,不惜代价,使公孙衍离魏赴秦!”

公子疾朗声:“臣受命!”

“还有,陈轸是个人才,可以成全他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做魏国的相国!”

“成全他。”惠文公转对公子华,“华弟,你也去,助你疾哥一把,务必请到公孙衍!”

公子华拱手:“臣弟受命!”

魏王大朝,殿中群臣肃立。

魏惠王端坐于龙椅,俯视群臣,声如洪钟:“宣旨!”

毗人朗声宣旨:“上卿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叩首:“臣候旨!”

毗人宣道:“近半年来,上卿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臣叩谢王上隆恩!臣有一请,请王上恩准!”

惠王扬手:“陈爱卿请讲!”

“臣斗胆祈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惠王倾身,“陈爱卿,不会是嫌弃寡人赏赐不够吧?”

陈轸再叩:“身为王臣,王赐一羽,臣不敢以为少,王赐千金,臣不敢以为多!”

“既然不敢,为何又要寡人收回成命?”

“老秦公归天,新君即位,商鞅作乱,民众恶其法,旧党甘龙等人力诛商鞅,聚众于宫门之外,迫新君废商鞅苛法,乱象纷呈。秦国生乱,于我是难逢良机。今我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

惠王大是感动,起身,下阶,走到陈轸身边,亲手将他扶起,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好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王上⋯⋯”

魏惠王松开他,走回王位:“寡人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有功不赏,何以励臣民之志?陈爱卿,还是请受赏吧!”

毗人走到陈轸跟前,将领赏的牌子并御旨交给他。

陈轸接牌、旨,叩首:“臣接旨,臣叩谢王上厚赏!”转向公子卬,“昔日白相国以七千金捐予龙贾,助河西之防。轸无白相国之富,谨以此赏捐予安国君,以助军资,用于光复河西大业!”说毕走到安国君身边,将牌、旨双手送呈。

公子卬接过牌、旨,以袖抹泪:“魏卬敬受!”

朝堂众臣表情不一。

朱威看向白虎。

白虎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长吸一口气。

在陈轸受到魏王嘉奖的次日,辰时,太阳升起,将毒不毒。

陈轸光着身子躺在后花园中,用一块布帛遮住羞处,眼上蒙着一块丝帛,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两只脚的大脚趾在暖暖的阳光下惬意地碰来碰去。

身体惬意,心也就闲不住了,近日发生的美事儿一桩接一桩地浮现在陈轸眼前:

—翠山别宫外,惠王急上前几步,扶起陈轸,携起他的手。

—别宫内,惠王目不转睛地盯住陈轸,听他讲述秦宫的事。

—惠王拿袖子抹泪。

—回安邑途中,惠王与陈轸同坐王辇。

—朝堂上,惠王下阶,走至陈轸身边,将他扶起,两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惠王的声音:“⋯⋯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啊?甘龙竟在宫门口聚众闹事?他不想活了吗?秦公怎么办?⋯⋯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毗人的宣诏声:“⋯⋯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陈轸思绪回来,感慨不已:“王上将我陈轸比作白相国,表明王上总算是看明白了我陈轸的能耐,表明这些年来我陈轸的心思没有白费⋯⋯唉,王上啊,王上,你有所不知,我陈轸岂能只是个老白圭呢?他老白圭除了会赚钱,还会做什么?他能口若悬河,左手云,右手雨,将偌大一个秦国玩弄于股掌之上吗?他能在数月之内逼商鞅入死地,使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死于非命,还差点儿就废了秦国的新法吗?至于他能赚钱,这有什么了不起?这方面我陈轸难道比他差吗?他辛辛苦苦几十年,不过就赚那么点儿金子,我陈轸轻轻松松一个元亨楼,就把他的家财悉数倒腾过来!他老白圭永远不晓得,在这乱世,重要的不是钱,是人。人生最悲之事,就是所托非人!他把金子托给龙贾,河西不是照样失了?他把家业托给白虎,家业不是照样败了?如果他把相位、家产一并托给我陈轸,河西能丢吗?家产能败吗⋯⋯”

想着想着,陈轸噘起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

陈轸正在哼唧,戚光跑过来,压低声道:“主公,有事情了!”

“什么事情?”

“秦使到访!”

“秦使?”陈轸忽地坐起,扔掉眼上蒙布,“谁?”

“正使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前脚刚到安邑,后脚就到咱的府上!”

“在哪儿?”

“就在客堂里歇着,说是要见主公!”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晾他们个半晌,好茶伺候着,就说本公宫中去了!”

“好哩!”戚光应一声,疾步而去。

陈轸复又躺下,用布将眼蒙上,忖道:“秦人来使,意欲何为?公子疾合于常理,公子华呢?公子华是个蛐蛐哥儿,从儿时起就跟从嬴驷,算是当朝红人,秦公让他来使,必为大事!这个大事会是什么呢?管它什么狗屁大事,秦人此时来,于我陈轸或倒是个好事呢!”想到这儿,一骨碌爬起,将布摘掉,“我得先去一趟宫里!”将衣服穿了,慢悠悠地走向后院。

陈轸入见时,魏惠王正在御书房里捧读陈轸带回来的《商君书》。

惠王越读眉头拧得越紧,读到后来,一拳击在案上,将一旁侍奉的毗人吓一大跳,疾步过来。

魏惠王恨道:“什么玩意儿?”

毗人诧异道:“王上?”

“你看看!”惠王将羊皮卷儿啪地扔给他。

毗人没有提防,没有接到,羊皮落到地上。

毗人捡起来,看一会儿,不解道:“它怎么了?”

“怎么了?”惠王略顿一下,气似乎消下去,“寡人再细看看!”又伸手讨要。

毗人递给他。

惠王捧起又读,眉头又拧起来。

就在此时,陈轸求见。

惠王放下羊皮,惊喜道:“他来得好哩,快请!”

毗人引陈轸进来。

惠王趿着鞋子迎到门口,陈轸当门就跪,被惠王扯住。

“呵呵呵,虚礼免了,寡人正要寻你哩!”惠王拉他走到客位,按他坐下,自己坐回原位。

“王上召臣⋯⋯”陈轸顿住。

惠王将那块羊皮扬了下:“这些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

“你怎么看?”

“臣以为,商鞅所述,既有对的地方,也有⋯⋯”

惠王一拍几案:“什么对的地方?完全是不通人性!”

陈轸略怔:“王上?”

“唉,”惠王轻叹一声,大失所望,“商鞅这般虔心敬意,寡人原还以为他送个宝物呢,不想却是一堆狗屎!别的不说,就说这壹民吧,让百姓种地没错,难道让士大夫也去种地吗?所有臣民都去种地了,谁来酿酒?谁来织锦?谁来奏乐?谁来歌舞?谁来教兵打仗?若是寡人也照这么做,后花园就得是个菜园子!还有,不让百姓读书,难道也不让士大夫读书吗?满朝皆无识字之人,谁来筹策?寡人若是颁诏布令,谁来宣读?”

陈轸眼珠子转几下,起身,叩首:“臣有罪!”

“咦,”惠王惊讶道,“你何罪之有?你不带回此书,寡人能看明白秦公吗?能看明白秦法吗?秦室不恤其民,必遭其殃!寡人再不才,再失德,也不能不惜臣民哪!”

“我王圣明!”陈轸再叩,“我王不以商鞅之法治国,是魏人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

惠王将羊皮卷递给陈轸:“抄上几份,散给朝臣们看看,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秦法,更让他们明白活在秦国是个什么滋味!”

陈轸接过,震惊:“王上,这⋯⋯怕是⋯⋯”

“抄去。”惠王猛地想起什么,“哦,对了,你来求见寡人,是有什么事吧?”

“秦公派使臣来了!”

“什么人?”

“一个是公子疾,另一个是公子华,”陈轸压低声,“皆为秦公兄弟,是其心腹!”

“总该有个使命吧?”

“他们刚到,臣还没有见到人,具体使命,尚未得知,不过,如果不出臣断,秦使此来,当为示好!”

“示好?”

“新君即位,内乱不止,这又结怨楚国,秦公睡不好觉了!”

“他拿什么示好?”

“臣求见王上,正是为此。如果秦使是来示好的,让他们如何示,臣请王上旨意!”

惠王一字一顿:“寡人只有一个旨意,归还河西!”

陈轸拱手:“臣领旨!”

陈轸回到府中,戚光迎出。

陈轸劈头问道:“秦使何在?”

戚光应道:“等不及,走了。”

陈轸转对驭手:“馆驿!”

车马驰到秦使馆门外,陈轸下车,公子疾迎出。

陈轸深深一揖:“抱歉抱歉,陈轸抱歉!”

公子疾还一揖:“上卿公务在身,是在下冒昧了!”

陈轸赔笑道:“唉,自从咸阳回来,宫里宫外,这儿吼,那儿叫,忙得在下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真想倒头睡它三天!”

“能者多劳啊,陈上卿乃栋梁之材,多忙一些也是该的!”

“什么栋梁不栋梁的,圣人劳心,庸人劳身,在下不过是庸人而已。”

“上卿过谦了!”公子疾礼让,“馆中请!”

二人并肩步入馆舍。

刚在正堂里坐定,公子华从偏厅走进来,沏上茶水。

陈轸盯住公子华:“这位可是⋯⋯华公子?”

公子华拱手:“嬴华见过陈上卿!”

陈轸赶忙站起,拱手道:“哎哟哟,我说眼熟呢。好像在你家府上见过一面,可那时你是公子哥儿,今日官服在身,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嘻嘻,今朝仍旧是个公子哥儿!”公子华笑过几声,轻声问道,“听说上卿最会快活,可知这安邑城中,哪儿有快活处?”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让公子见笑了!公子爱快活,来这安邑是寻到地方了。”敛笑,压低声音,“公子是想斗蛐蛐儿,还是想⋯⋯”刻意顿住。

“蛐蛐儿早玩腻了,还请上卿引见一个好玩儿的!”

“敢问公子欲玩何物?”

“这安邑都有何物好玩?”

“好玩之物数不胜数,就看公子的嗜好了。若是好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好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好美人儿,公子可到眠香楼⋯⋯”

公子华来劲了:“眠香楼不错,说说它!”

“呵呵呵,公子果是风雅!在这眠香楼里,列国美人儿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纤有弱不胜衣的细腰,丰有珠圆玉润的美体!”

“可有国色天香?”

“有有有,无香能叫眠香楼吗?”陈轸压低声音,“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美女,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啊,貌美就不说了,琴棋诗画也是无所不精。有谁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

“听上卿此话,难道此女⋯⋯”

陈轸神秘一笑:“不瞒公子,此女从不接客,是以⋯⋯”顿住。

公子华诧异道:“咦,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就请讲讲,美人天香何以不接客?”

“这⋯⋯在下不方便多说。”

“哈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卿提醒!”拐进里屋,不一时,换一身公子哥儿服饰出来,“二位在此细聊,嬴华瞧个稀罕去!”

陈轸起身送行:“公子慢走!”又冲公子疾一笑,竖拇指,“没想到华公子这般风风火火,真是性情中人哪!听闻华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形影不离,公子疾能得华公子做副使,面子可是不小哟!”

“唉,”公子疾略显纳闷,“什么面子不面子呀。君上要在下使魏,华弟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耍一趟。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华弟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嬴疾别无选择,只得带他来了。”

陈轸抱拳:“公子鸿运高照,从五大夫一跃三级,在下道贺了!”

公子疾抱拳回礼:“惭愧惭愧,惹上卿见笑了。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小猴子暂时蹦跶几日。”

陈轸长叹:“唉。”

“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

“无论如何,公子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七八年,再也挪不动窝了。”

公子疾听出话音,故作惊讶:“咦,陈兄不是已经贵至上卿了吗?”

陈轸苦笑:“上卿是个虚位,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不似公子,呼风就是风,唤雨就是雨!”

“呵呵呵,上卿说反话了。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魏王是一直在为上卿留着呢。”

“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多了。”

公子疾敛笑:“陈兄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既然公子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压低声音,“就在近日,朝中有人再次举荐公孙衍为相!”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几声,不屑道,“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原来是公孙衍!据在下所知,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三番五次地举荐,王上又偏听他的!要不然,这相位在下早就坐上了!”

“陈兄若是想坐相位,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公子怎么助?”

“除去此人!”

陈轸迟疑有顷:“公子是说⋯⋯朱威?”

“朱司徒是王亲,在下岂敢!”

陈轸吸一口气,抱拳:“在下谢过公子了。敢问公子,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

“成全在下使命!”

“敢问公子是何使命?”

“不瞒上卿,君上新立,内乱不止,君兄无心亦无力与魏为敌,特使在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公子疾深揖一礼,“上卿若能在魏王面前多多美言,让疾不负使命,疾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轸回揖:“轸尽力。”

向晚时分,一身富家哥儿打扮的公子华晃晃悠悠地走近眠香楼,摇着羽扇望向张灯结彩的大门。

鸨母瞄见,满脸堆笑地迎上:“公子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哟!”

公子华摇几下羽扇:“听说贵楼芬芳满园,本公子这想饱个眼福,一睹芳菲呢!”

“啧啧啧,公子算是寻对地方了。”鸨母礼让道,“楼中请!”

迎客厅里灯火通明。

鸨母引公子华走到赏花台上,请他坐下,击掌道:“各位香花,迎客!”

音乐响起。

一个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美人随后,从一个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二楼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的雕栏一溜儿排开,搔首弄姿,各展媚态,眼神儿一道道勾下来。

鸨母指着她们:“公子请看,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一枝入眼的?”

公子华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两眼闭合。

鸨母摆手,众女子礼貌地弯腰鞠躬,唱声喏,在音乐声中依序退场。

鸨母朝公子华竖根拇指:“公子果是眼高!”再击掌,朗声,“四季香出场迎客!”

音乐再次响起,四个更加漂亮的美人踏着节拍,在一个紫衣女子的引领下,从另一方向徐徐登场。四女皆素服淡妆,怀抱琴瑟笛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摆姿势,不无腼腆,媚眼勾向公子华。

鸨母指点四女:“公子爷,此乃春夏秋冬四季香,色艺俱佳,名闻天下,堪称眠香楼里的招牌了!”

公子华审视四人,良久,仍无表态。

“公子爷,可有哪一季中眼的?”

公子华看向她:“听说还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鸨母摆手,音乐声中,四季香回转。

鸨母凑近公子华,压低声音:“看来公子爷是个行家!老身这就为公子直点地香了!”击掌,朗声,“公子爷点名地香,有请地香薰香接客!”

音乐声再起。

鸨母笑吟吟地礼让道:“公子爷,雅室请!”说着起身,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在鸨母后面,走上二楼,沿走廊步入一处宽敞、奢华的雅室。

鸨母礼让公子华坐下,殷勤地说:“不瞒公子爷,地香原是龙门山的里氏公主,数十年前,里氏本为望门,后来家门不幸,日渐破败。公主父母早逝,随从兄长过活。兄长携带家产离开龙门山投奔安邑,本欲谋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谋上,却欠下元亨楼一屁股赌债。兄长无奈,只好将她卖予本楼。地香姑娘品性高洁,寻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爷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觉得有缘,这才点她!”

外面传来脚步声,地香款款进门。

公子华抬眼望去,果见此女不俗,身材婀娜,面容娇俏,举止端庄,衣着得体,怀抱一把凤头古琴,一对清澈的大眼灵动、勾人。

地香两膝微弯,朝鸨母唱喏:“地香见过母亲!”

鸨母指公子华道:“地香,这位公子爷远道而来,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瞟一眼,见公子华一表人才,芳心大动,深鞠一躬,声如莺啼:“地香见过公子爷!”

公子华怦然心动,摇几下羽扇,转对鸨母:“美人果是标致,爷开眼了!”合上扇子,转脸,闭目。

地香颇是尴尬,脸色红红地对鸨母道:“母亲,若无他事,地香回房去了。”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款款出门去了。

鸨母目瞪口呆:“我的公子爷呀,连这样的妙人儿,你也相不中?”

“听说贵楼还有一香,人呢?”

“公子爷说的可是天香?”

公子华连晃几下扇子:“呵呵呵,你这楼里总不该藏着掖着吧?”

“公子爷果是雅人,只是⋯⋯”鸨母欲言又止。

公子华脸色微沉:“只是什么?”

“不瞒公子爷,”鸨母凑近公子华耳边,压低声音,“天香名花有主,概不接客!”

公子华摸出一只钱袋,啪地摆在几上:“就这袋中黄物,本公子买她两个时辰,受她几个媚眼,听她几句甜言,可否?”

鸨母打开钱袋,见是十几块小金块,摸出一块,咬一下,眉开眼笑:“我的娘乖乖呀,公子爷就是公子爷!爷,你在这儿候着,奴家亲去请她下来!”

公子华抖几下钱袋,摆动扇子:“本公子难道就不能一睹美人的香闺吗?”

“能能能!”鸨母连连点头,将钱袋收起,赔笑,“奴家这就引公子爷上楼,”礼让,“公子爷,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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