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只余两人的呼吸声。柯玉抱着手臂盘腿坐在张有鑫身边,看仰躺着的男孩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变幻莫测。
谢天谢地,他终于不哭了。柯玉抬头望一眼天花板,心想这货刚才哭得这么响亮,楼上楼下估计都能听见,明天也不知会不会来问。
“三金,你听我说。”柯玉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是我没处理好,我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哭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这么躺着也没用,我们……先把事情一件一件解决,怎么样?”
张有鑫哪里还有心思听她说这些,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个吻。
那可是他的初吻啊!
什么情况?柯柯为什么要亲他?就因为想让他闭嘴吗?
虽然知道自己可能很难和女孩子做那件事,但没规定连牵手拥抱接吻的权利也要被剥夺,对于恋爱,张有鑫是无比渴望的。
他幻想过自己的初吻会在何种情况下发生,那必须是超级浪漫的一刻。也许是在傍晚的海边,夕阳西下,海浪声声;也许是在清晨的林间,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也许就在喧嚣热闹的街头,身边有卖气球的小贩走过,一大串五颜六色的气球让人生起童心,欢笑间便送给对方一个亲吻。
反正不管是在哪里,就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发生,他穿着纸尿裤躺在床上,身上沾着难闻的味道,还弄脏了床,别说浪漫了,简直就是狼狈不堪至极。想到这里,他心里越来越难过,鼓起勇气看向柯玉时,眼神近乎羞愤难当。
柯玉见他又要发作,脸立刻板起来:“你行了啊!再敢哭一声我就不管你了!”
张有鑫立刻怂得闭上了嘴。
柯玉耐心地说:“你听我的,咱们先把衣服换掉,把你弄干净,一会儿把床单和被套都拿掉。弄好了你睡我这一边,我睡你那边,我不介意的。我们就盖被芯,不盖不行,一晚上不盖会感冒。”
张有鑫双唇紧闭、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柯玉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起来啦!你又不是不能动,要洗个澡吗?我去浴缸里给你放水?”
“要洗。”酒醒了,张有鑫记起自己没洗澡,终于撑着床坐起身来。看到自己不堪入目的下半身,想着刚才就是这样光着两条腿躺在柯玉面前,心里又是一阵难堪。
柯玉已经下床,帮他把轮椅推到床边,想了想说:“三金,要不还是我抱你去浴缸吧?轮椅弄脏的话我怕你不舒服。”
张有鑫垂着脑袋声音很低:“我身上脏……”
“我说了我不介意。”柯玉帮他脱掉弄脏的t恤,“来吧,我抱你过去。”
张有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臂环住柯玉的脖子,任由她将他打横抱起。
他依旧穿着那条渗漏的纸尿裤,外表面肯定脏了,会蹭到柯玉身上,但是她一点也没表现出厌恶,也没与他保持距离,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张有鑫脑袋窝在柯玉怀里,脸羞得通红。作为一个快满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光着身体被一个女孩子抱来抱去,无论如何都不会感到坦然。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两条腿就是摆设,就算坐轮椅进卫生间,进出浴缸还是要柯玉抱的。
进到卫生间里,柯玉问:“你要先上个厕所吗?”
“嗯。”张有鑫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我酒喝多了,对不起。”
“没事。”柯玉将他小心地放到马桶上,张有鑫自己扶住扶手,又把两条腿给摆正,脚底踩到冰冷的瓷砖,左腿立刻抖动起来,柯玉帮他按了会儿腿,就拿来地巾垫在他脚下。她没有立刻离开,给浴缸放水后,跪蹲在张有鑫面前抬头看着他。
“三金啊。”她轻柔地叫他,眼神也不再冷漠,就像对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充满怜惜,“今天的事就我俩知道,事情经过我不会告诉别人。姜哥不会怪你,这是难免的,他都懂,我们把钱赔给他就行。你这次叫我陪你一起来,其实就应该预判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又不会去说你,没人会来怪你,你不是一直对别人说我是你兄弟吗?那你就真的把我当兄弟,别多想,好吗?”
张有鑫闷闷地说:“兄弟会亲我嘴吗?”
“这不是你鬼哭狼嚎的我怕会吓着别人嘛。”柯玉拍拍他的腿,张有鑫看着她的手拍在自己大腿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不禁又吸了吸鼻子。柯玉说,“我呢,其实什么都看过,不光是你,拍照时也拍过裸/模,男的女的都有。成片当然没露,但拍的时候我肯定都看全了,在我眼里人体就是人体,和一棵树、一块石头没什么差别。”
张有鑫:“……”
——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谁会愿意和一棵树、一块石头去类比啊!
“我哪儿能和男模特去比?人家身材多好。”张有鑫还是垂头丧气,“柯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你不是受伤了嘛。”柯玉站起身,拿过一块浴巾递给他,“上完厕所你用浴巾裹一下,好了叫我,我把你抱浴缸里。”
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柯玉推了他脑袋一把:“行了,别丧了,我去外面等你,你慢慢来。”
直到张有鑫点头,柯玉才走出卫生间。
她拉掉弄脏了的床单和垫褥,仔细看过,床垫上没有被渗到,又扒掉被套,抖开被芯看看,被芯上还是留有印记,不过不算太糟。
把脏了的床上用品都折好放到地上,柯玉把两人的枕头调换一下,又把被芯的方向也换过。她知道张有鑫这人很龟毛,让他盖脏的那面估计打死他都不愿意。与他相比,柯玉就没那么讲究,可能也是因为对方是张有鑫,她的接受度无限拔高。
十分钟后,张有鑫在卫生间叫她,柯玉进去,看到他已经把浴巾裹在自己腰上,浴缸里的水也放过一半。
柯玉抱起张有鑫放进浴缸里,看他抓稳扶手坐好,问:“自己能洗吗?”
“能。”
柯玉帮他把洗发水、沐浴露和干毛巾都拿过来:“洗完了自己把水放掉,擦干身子再叫我。”
“嗯。”张有鑫单手压着腰间的浴巾,怕它漂起来。两条腿伸直了搁在浴缸里,大腿/间露出一片缝隙,已经细得皮肉都贴不上,两只脚丫子绵软地垂着,在水里随着浮力轻微摆动。
等柯玉离开,张有鑫才扯掉浴巾给自己洗头。
一只手扶着扶手,一只手在头上揉搓泡沫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四年半,眼看着腿上肌肉一点点萎缩,不知道再过几年,骨骼会不会变形。变形就变形吧,反正他也感觉不到,最多就是变得更丑。
啊……柯柯说她拍过裸/模,什么都见过。张有鑫郁闷地想,她会不会在心里做对比啊?这一比真是颜面扫地,不管是腿还是那儿,他都没法和男模去比吧?做人做到这份上,太特么伤自尊了!
张有鑫懊丧地捶了下自己无知觉的腿,又无奈地搓起头发来。
柯玉倚在窗边抽烟,已经没了睡意。
她也想起之前的那个吻,其实,那都不能算是吻吧,就是嘴唇仓促一碰,她都没感觉到张有鑫的唇究竟是怎样的触感。
她心中坦荡,一点也不怕张有鑫事后质问。怎么了呢?就亲了,如果不亲,当时就只能上手揍了,事实证明,亲的效果比揍来得好。
张有鑫如果没出事,现在肯定不会是这样的孩子脾气。柯玉决定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成长,去适应,就像衍哥和姜哥那样,总有一天,张有鑫也会变得成熟,不会那么不堪一击。
抽完最后一口烟,柯玉突然看到小楼大门处出来两个人——是黎衍和周俏!她第一时间关掉房里的灯,发现两人来到葡萄架下,抬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再偷窥,拉上窗帘回到床边刷手机。
又等了一会儿,张有鑫在卫生间里叫她了。柯玉进去,他已经坐在空了的浴缸里擦干身体,腰上裹着浴巾。柯玉把他抱到轮椅上,回到房间后,张有鑫问:“为什么不开灯?”
“衍哥和周俏在楼下。”柯玉拿出他的干净衣服和一片纸尿裤放到床上,“你自己换,我去厕所等着,好了叫我。”
张有鑫被她抱上床,嘀咕道:“大半夜的,衍哥和周俏为什么去楼下?”
柯玉笑:“我觉得……他俩是被你给吵醒了。”
张有鑫又脸红了,柯玉打开手机电筒给他照明:“别开灯,我怕吓着他们,你慢慢换。”
“哦。”张有鑫应着。
等到他仔仔细细穿上纸尿裤,又套上上衣,柯玉才和他一起躺到床上。
“柯柯,你还睡得着吗?”张有鑫头发湿漉漉的,身体仰躺,转头看着她。
“睡得着,才三点多。”柯玉没再玩手机,侧卧着面对张有鑫。
黑暗中,张有鑫看着柯玉的脸,她是短发,但也不是特别短,就像日漫里某些少年那样的发型,白天会用发胶定型,露出额头,看着很帅气。
文姐说的没错,柯柯的五官的确长得很好,从张有鑫学美术的眼光来看,三庭五眼,比例和谐。她的眉骨比一般女孩高,鼻子也比一般女孩挺,眼窝略深,嘴唇又薄,眼睛虽然没他大,眼神却很深邃,平时冷冰冰的非常唬人。
此时她洗过澡,头发就软软地垂了下来,刘海盖着眼睛,原本英气的五官都显得柔和许多,眼神也不那么犀利。
张有鑫轻声说:“我以前出来旅游,从来没这样过。”
柯玉笑起来:“谁让你喝多酒了呢?以后看你还敢不敢醉。”
“你给我穿得有点松。”张有鑫说,“我刚脱的时候发现了,你得多练练。”
“你开什么玩笑?我还练这个?”柯玉被他打败了,“不可能再有下次了!”
“那可不一定。”张有鑫很努力地也笑了一下,“以后,说不准我还会和你一起出来玩呢。”
柯玉“呵”了一声:“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张有鑫伸手过去扣住柯玉的手腕,脸皮也厚起来,“反正你都看过了,占完我便宜就想甩手不认人啊?做梦。”
柯玉觉得他难以理喻:“谁占你便宜了?”
“你刚亲我了。”张有鑫眨巴了一下眼睛,“那是我的初吻,被你抢走了,身子也被你看光了,这还不叫占便宜啊?”
柯玉叹口气:“张三金,是你叫我来的。”
张有鑫默默地把手松开,缩了回来,用更低的声音说:“柯柯,我可能没法做/爱了。”
柯玉:“?!”
她不懂张有鑫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
“我可能不会有初夜,所以……一直都很重视初吻。”张有鑫看着她,“我不是说被你亲不高兴,只是刚才那个样子,实在不是好的回忆。”
——啊,是给三金同学留下心理阴影了吗?
柯玉诚恳道歉:“对不起,你忘了这件事吧。”
“你道什么歉啊……”话没说完,天花板上就传来一阵声音。张有鑫和柯玉同时向天花板望去。
是脚步声?轮椅撞墙?还急匆匆的,鞋子落地?一只,两只……随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衍哥他们回房了。”柯玉说。
张有鑫眼睛盯着天花板,八卦地问:“你说他俩在干吗?”
柯玉:“……”
这话题聊不下去,柯玉翻身背对他,“你管他们在干吗,我困了,你也赶紧睡吧,别特么再废话,再下去天都要亮了。”
张有鑫又扭头看向她,见她完全没有翻身回来的意思,他向着柯玉翻过上半身,又用手捞起两条腿屈膝侧卧。
房间里不再有说话声,楼上也没再传出奇怪的声音,张有鑫看着柯玉瘦削修长的背影,不知何时终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的波澜对张有鑫的影响在天亮后烟消云散,在众人面前,三金同学又恢复成那个外向开朗、笑容灿烂的阳光大男孩。
对于房间里弄脏了的床上用品,姜瑞鸣自然不会责怪,但柯玉执意赔偿,姜瑞鸣就象征性地收了些清洗费。
关于那个吻,张有鑫和柯玉再也没有提起。
柯玉让他忘了这件事,张有鑫忘不掉,却也不敢深思,更不敢再傻乎乎地去和柯玉讨论。
认识十几年,柯玉的感情经历完全是零,连明星都不追,二次元的动漫人物也没特别喜欢的。张有鑫问过柯玉有没有人追她,柯玉说有,张有鑫问是谁,柯玉大方地说拍照时认识的两、三个女模特。
果然是女生。从小到大,追求柯玉的都是女生,张有鑫感到困惑,问柯玉当真一个都不喜欢吗?
柯玉指间夹着烟,懒洋洋地回答:“是啊,一个都不喜欢。”
从这一年暑假开始,张有鑫的生活变得难熬。
第一个打击是他去老张公司实习后,因为太子爷空降业务部,让平时自由惯了的几个业务员心生不满,不仅排挤他,还在言语间刺激他,平时故意聊些荤段子,笑嘻嘻地拉张有鑫一起听。
张有鑫的伤情,上网一查便知症状,有人直接问他还能不能硬,张有鑫冷着脸不答,那些人就促狭地笑,还“好心”安慰他,可以用手和嘴去解决问题,气得张有鑫实习没多久就不肯再去。
第二个打击是十一月时两个双胞胎弟弟的降生。
张有鑫受伤将近五年,张家终于迎来大喜事,老张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还给两个小儿子取名叫“张有健”和“张有康”。
张有鑫曾听到母亲对着婴儿床上的一个小儿子说:“二宝啊,你要保佑大宝哥哥能恢复健康,早日站起来重新走路,妈妈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妈妈始终不信张有鑫的伤情无法恢复,她去求神拜佛,还请大师做法,经常道听途说哪哪儿有个神医可以让瘫痪病人重新走路,让张有鑫去看看,或者说哪哪儿山上有个大师会气功,可以用气功帮张有鑫接上断了的神经。
这些话令张有鑫心力交瘁,有一次当着一堆亲戚的面和母亲吵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坐轮椅很丢人?!是不是到现在都接受不了我站不起来这件事?!你已经有两个健康儿子了!醒醒吧!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自己都想开了你怎么还想不开啊?!”
张妈妈伤心地哭起来,却没人安慰张有鑫,老张还臭骂他一顿:“你妈盼你好有错吗?她还在喂奶呢!你把她气回奶了怎么办?她现在哺乳期,你顺着她不就完事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张有鑫无言以对,干脆搬去学校旁的公寓里住了几天,让自己冷静一些。
还有第三个不算打击的打击,来自唐颖柔。
认识一年,张有鑫早已明白唐颖柔究竟是个怎样的女生,连着班里女同学都看不下去,悄悄来劝他,说唐颖柔这人和很多男生暧昧不清,让张有鑫别再沉迷下去。
“她就是吊着你呢!三金,你试试不请她吃饭不送她礼物,看她理不理你!清醒点吧,人家把你当提款机呢!”女生小汪这么对他说。
升上大四后,有一阵子,张有鑫觉得没劲,的确和唐颖柔断了联系。可是没过多久,唐颖柔居然主动来找他了,微信上聊天语气都热络许多,透露出自己对张有鑫的依恋,因为他的疏远而感到伤心。
再次见面,唐颖柔主动牵了张有鑫的手,羞红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张有鑫脑子一热,吃完饭就带她去商场挑了一个轻奢品牌的小挎包。
小汪在学校里见到张有鑫转着轮椅和唐颖柔并肩而行,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气得再也不打算管这闲事。
柯玉的日子也过得不太顺,矛盾主要来自家里。
过年时,家里亲戚聚餐,因为柯爸爸难得地回了家,柯玉就回家吃饭。餐桌上,姑姑说要给柯玉介绍对象,男方身高1米8,年龄二十六,是个公务员,劝柯玉打扮得像个姑娘家一些,去见一见。
柯玉一口拒绝,气氛瞬间搞僵,似乎坐实了亲戚们对她的那些猜测。
等到亲戚们离开,柯妈妈生气地回房,再也不理柯玉。
柯爸爸把女儿叫到桌边,说:“小玉,咱俩好久没见了,聊聊吧。”
柯玉坐下来,柯爸爸犹豫半天,问:“小玉啊,你真的喜欢女孩子吗?”
“爸,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柯玉说,“我可以和你直说,我没有结婚的打算,不管男女,都没兴趣。”
柯爸爸不太能接受这样的信息,问:“为什么啊?你就算喜欢女孩子,也可以告诉爸爸,爸爸不会来说你,爸爸……很开明的。”
柯玉笑笑:“爸,我对婚姻没有期待。”
柯爸爸不解。
“爷爷和奶奶结婚几十年,爷爷固执强硬,家里都是他说了算。长久以来,奶奶被他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一不留神就会被爷爷骂,说女人就是蠢,什么都干不成。”
柯玉看着父亲,“你和妈妈结婚二十多年,聚少离多,我感觉不到你们之间有多深的感情,那种三口之家的生活,我从来没体会过。我知道你们工作很忙,在物质上也没有亏待过我,可是从爷爷和你的婚姻,我真的没看出任何美好的东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柯爸爸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不打算结婚。”柯玉继续说,“一个人挺好的,我可以养活自己,还准备买个房子,可能今年就会买。爸,不要再来关注我的感情问题,这件事也请你和妈妈好好沟通。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都请让所有亲戚都知道,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喜欢一只猫还是一条狗,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你和妈妈都是知识分子,又那么忙,爷爷奶奶也都不在了,我相信你们对我不会有传宗接代的要求,更加不可能想要帮我带孩子。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彼此尊重,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生活,努力工作,不会沾染任何恶习,也请你理解我的选择,不要再过多干涉我的生活。”
柯爸爸听完后沉默许久,皱起眉说:“我其实……可以理解你,但我觉得你妈妈理解不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和她说。”
柯玉耸肩:“理解不了我也没办法,我不可能为了让她理解而勉强自己去做违心的事。爱情和婚姻从来不是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我一个人过得很好,真的爸,你相信我,我很充实,很快乐。”
这年六月,张有鑫大学毕业时,柯玉买下一套商住两用单身公寓,面积40方,总价78万,首付花掉她工作两年来的所有积蓄。
张有鑫不甘示弱,软磨硬泡求着老张一个月,也买下了一套电梯房,不过他在市区,柯玉在郊区,两人之间离得越发遥远。
张有鑫大学毕业后搬去新家一个人住,赵哥每天早上会来一趟,帮他按摩复健,做饭清洁,大多数时候,张有鑫都是一个人在家。
离开学校,他的时间空出许多,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起黎衍在家待的那几年,不知道衍哥是怎么待得住的。张有鑫总是会感到无聊,却又想不出地方去,有时干脆就开着车去马路上转几圈。
衍哥上班一年多,工作很顺利,即使周俏去了新加坡,他依旧忙忙碌碌,开着一辆黄色代步车上班下班,复习考证,偶尔还会在朋友圈发年会、半年会时的照片。
张有鑫羡慕黎衍的生活,自己却毫无方向。
他再也不能和柯玉想见就见,因为柯玉工作实在太忙,接到时尚杂志外拍任务时,甚至会出国一个星期,带着助理,跟着明星团队去拍异域风情的硬照。
唐颖柔升上大四,张有鑫无所事事,又把精神寄托在这位小女神身上。没事干的时候,他就买点化妆品、包包或首饰,开车去学校请唐颖柔吃饭聊天。
他知道他们不是情侣关系,也知道唐颖柔是个海王,不过张有鑫很享受唐颖柔对待他的片刻温柔。她总是会耐心地听他说话,温柔地和他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对他笑得纯良腼腆,贴心地帮他推轮椅,还要求看张有鑫表演翘轮下台阶,成功后啪啪鼓掌,欣喜地说:“三金你好厉害呀!”
有一次,两人在校园主干道上一起前行时,迎面过来一个男生。
唐颖柔看到他脸色一变,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离张有鑫远了一些。
张有鑫察觉到了,转头看看唐颖柔,又看向那男生,男生长得斯文俊秀,看着张有鑫的眼神却充满不屑和鄙夷。张有鑫心里不爽,停下轮椅向唐颖柔伸出手:“小柔,你怎么走这么慢?”
唐颖柔很尴尬,那男生也停住了,就定定地看着她。唐颖柔硬着头皮走到张有鑫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张有鑫一笑,挑衅地望向那个男生,那人眼神越发阴狠,视线掠过张有鑫搁在轮椅踏板上纹丝不动的双腿,嘴角牵起笑,用口型吐出两个字:“瘫子。”
唐颖柔急道:“三金,我们走。”
张有鑫瞪着他,脸色已经发青,死死地咬着牙,唐颖柔又拉拉他的手,“三金,你不走我可走了!”
那男生不再看他们,甩着手大步离开,张有鑫才又一次转动轮椅。
他问唐颖柔:“那人是谁?”
“计算机系大四的,可烦人了。”唐颖柔噘起嘴,“你别生气,我特别讨厌他,都不理他的。”
张有鑫笑笑:“我没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十一月,张有鑫家里为两个小男孩举办一周岁生日会,在酒店里办得很隆重。
张有鑫其实很喜欢两个弟弟,原本高高兴兴去参加,结果在生日会上被个别亲戚塞了一脑袋奇葩论调。
大伯喝得微醺,特意坐到张有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三金啊,你也二十四岁了吧?都是能当爸的年纪了,你爸妈要了两个小的,你千万不要不开心!他们年纪也不小了,拼了老命生这两个孩子,还不是为了将来能照顾你。你爸妈总归要老的,等他们老了,你怎么办?现在好了,有了两个小的,你就不用担心啦!”
张有鑫心生烦躁,冷冷开口:“我不需要他们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嗨呀!你逞什么能啊!”大伯摇头道,“你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吗?你以后不会有自己孩子的,现在你就把两个小的当自己儿子养,帮着你爸妈照顾他们,将来你老了,他们就能来养你,两个呢!双保险,你这养老问题啊,半点儿不用愁了。”
张有鑫垮着脸,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没用,在亲戚们的眼里,他早已被判了死刑——双腿无知觉,站不起来,不能走路,大小便失禁,x功能障碍,找不到工作,学了多年的国画早已荒废,也不会有人愿意和他结婚,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柯玉没有来参加这场生日会,因为出差。张有鑫想念她,虽然在生日会上,同辈的表、堂兄弟姐妹们都来找他聊天,也鲜少有人因为他的身体去刺激他,但他还是想念柯玉。
十二月初的一天早上,张有鑫给柯玉发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钱塘。
【kk】:我现在就在机场,下午一点落地钱塘。
看到这条消息,张有鑫很高兴,回她。
【三金是个乖孩子】:柯柯,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想你了。
【kk】:好,我落地后先回趟家,傍晚前到你这儿。
【三金是个乖孩子】:[开心]你想吃什么?还是去外面吃?
【kk】:随便吃点吧,我这几天挺累的,没什么胃口。
【三金是个乖孩子】:那我叫点清淡的外卖吧,粤菜好吗?
【kk】:可以,你看着办。
午饭后,张有鑫午睡了一会儿,起床后洗了个澡,打开衣柜挑出一身衣服,白色毛衣配烟灰色做旧牛仔裤。
他坐在床上慢吞吞地给自己穿裤子,屋里热空调打得很足,他不想穿得太臃肿,即使下肢需要保暖,但一想到要和柯玉见面,他还是决定穿得帅气点,只穿单裤。
捞着两条腿分别塞进两只裤管,又把裤腰拉到臀下,再左右手交替撑床、抬起屁股把裤子拉上。
这条裤子的裤型是修身款,张有鑫穿着还是很松,裤腿也松,腰也松。他转移到轮椅上,只能把毛衣下摆拉下来遮住胯/部,要不然一堆褶皱真的很不好看。
刚收拾妥当,手机上传来一声提示音,张有鑫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验证备注为:张同学,大学校友有事找。
他顺手通过验证,对方已经发来消息。
【朗天执剑】:你是张有鑫吗?
【三金是个乖孩子】:是,你是哪位?
【朗天执剑】:你不认识我,我只是想劝你一句,离唐颖柔远一点,她是我女朋友。
张有鑫皱起眉。
【三金是个乖孩子】:我没听她说过她有男朋友了。
【朗天执剑】:她不敢告诉你,因为你是个残疾人,她怕告诉你后你会受不了这个打击,做出过激的事情。
【三金是个乖孩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要说也应该是唐颖柔自己来和我说。你让她亲自告诉我,我不会再纠缠她的。
张有鑫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对于唐颖柔,他问心无愧,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年花出去的钱,追求的过程令他感到开心,就当花钱找人陪聊,他也没把唐颖柔怎么着过。
【朗天执剑】:她不想伤害你,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心里有数,别再去纠缠她,她从来都没喜欢过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张有鑫被气笑了。
【三金是个乖孩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妄想症发作啊?喜欢唐颖柔的男生那么多,你是不是还要一个个去通知过来?我就一句话,你让唐颖柔自己来和我说,我二话不说立刻把她拉黑。
对方没再回话,张有鑫等了一会儿,对方突然发过来一段音频。
【朗天执剑】:是你逼我的,我原本不想伤害你,可惜你自己不听劝。
张有鑫莫名其妙地点开音频,听了没几句脸色就变得煞白,那是唐颖柔和一个男生的电话录音。
……
男生:“你就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个瘫子?”
唐颖柔语气有点不耐烦:“你这人真的好烦啊!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他!一直是他在纠缠我!”
男生:“那你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吃饭,收他礼物?”
唐颖柔气道:“你是不是傻?他送我那些东西,我留了几件?很多我都卖掉了!你穿的那件毛衣还是我卖了他送的一个包给你买的呢!你这人有没有良心的?”
男人的语气放柔了些:“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小柔,我爱你,我只想要你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他除了有钱,其他什么都没有,连路都不能走!你知不知道你总和他搅在一起,别人怎么说你的?”
唐颖柔冷笑一声:“贺添,别人怎么说我我不管,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就不明白了,那么多人追我,我就只和你好,你为什么不管其他人,非要揪着张有鑫不放?他是最安全的难道不是吗?”
男生:“什么最安全?我看你是真喜欢他!小柔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和他上过床?”
“哈?”唐颖柔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脑子进水啦?贺添?他是个瘫子啊!下半身没感觉的!尿尿都很困难,是个太监啊!你吃谁的醋不行非要去吃一个太监的醋?你都不知道,我每回和他在一起,看着他那两条细腿,想到他里头可能穿着纸尿裤也不知道插着管子,心里都恶心得要死!就只能盯着他脸看,哈!还和他上床?你有没有医学常识的?”
男生:“他真的一点这方面功能都没有了吗?”
唐颖柔:“没有了!我确定!他就是个太监。贺添,你不要急,毕业前我还想和他保持联系,等毕业了再一拍两散,也就半年了。”
男生笑了起来:“我没急,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嘛,就怕你被他给欺负了。”
唐颖柔语气不屑:“怎么可能?我怀疑他那儿都和腿一样萎缩了,噫~想想就恶心,好了好了,你别再管他的事了,我有分寸的。”
录音结束了。
张有鑫的心也死了。
傍晚,柯玉赶到张有鑫家,她有钥匙,直接开门进屋。
进去一看吓了一跳,客厅里一片狼藉,跟被打劫了似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三金?”柯玉叫了一声,脱掉外套走进房间,还没看清呢,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向她砸过来。东西砸到她腿上后落下地,柯玉看清了,是一瓶护肤霜。八壹中文網
“滚出去!”张有鑫坐在轮椅上,赤红着眼睛看她,随手又抄起一瓶爽肤水丢过来,柯玉一躲,这下子瓶子摔碎,爽肤水流了一地。
这半年来,张有鑫的情绪持续低落,柯玉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擅长哄人,对张有鑫这种突然爆发的恶劣情绪,她有时会感到疲惫。
早上还好好的呀,高兴地问她晚上要不要吃粤菜,她飞机落地后回了趟家,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迎接她的就是这个待遇吗?
柯玉也火了:“你特么发什么疯?!谁又怎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