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长宁老人并不知道,平时总是空空如也的屋子此时正挤满着人。客厅里的这些人有的衣冠楚楚地正襟危坐在电脑旁修改着资料,有的人则是穿着随便横仰在椅子上看着监控,还有的人一身极为专业的登山服蹲在角落调试着一些不知名的小型设备。这些人洋洋洒洒地显得很是杂乱,但却又各司其职从不相互打扰。侧房内的一张巨大圆桌旁,有六七个人端坐在一排正等待着向老板汇报情况。陈翔木讷地坐在那里,手中无力地握着一张小纸条,整个人看上去很是严肃但眼神又略显颓废,明显有一丝伤感,更多的则是那种对世事无常的无奈。纸条上只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张鑫傲今早登机回国,张群因心肌梗塞死于下午四点。”
对于张群,陈翔的印象其实并不好。与其说不好,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恶心,一种在一颗壮硕的果树上看到蛀虫正啃食枝干的恶心感。除了几天前那次的刻意拜访,陈翔与张群只接触过两回。第一次是他被高建文骗取了所有的钱走投无路之际,像个狂人一样疯跌地在省政府门前乱喊时,恰巧被外出办事的张群秘书撞见。此人甚是谨慎,多方盘问无误之后才悄悄地把陈翔带到了张群的办公室门口。从小生活在穷乡僻壤的陈翔在那天下午第一次见识到了省级领导的办事素养。因为外出多日,当时一听张群回来了,那个单位几乎所有人都挤在狭窄的楼道里排队等着见一把手。你能见识到因理念不和而争吵多日的两个人在那里被领导的几句话就化解到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你也能见识到那些下级报送上来千差万别的事务经领导简单分析后总能找到了内在的逻辑,从而理清了工作思路;你也能见识到领导竟然对全单位上至处长下至科员的秉性脾气都十分熟悉,相互之间谁与谁合得来,谁与谁彼此有间隙更是了然于胸。因此给不同的人分配不同的任务总是能做到相当契合。你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之强确实配得上那么高的位置。可是当你还在为刚才判断自信不已之时,临了的一盆冷水又会再次将那认知的火苗彻底扑灭。直到楼道里所有人欣然离开之后,张群的秘书才姗姗而入。也只有最为亲密的人才不会特别急切的想在领导面前露脸,也只有在最为亲密的人面前你才能真正看到这个人撕下面皮后的本来面目...当时两人在里面用半个小时谈论了三件事,可是就因为这三件事让孤零零站在楼道里的聆听的陈翔彻底改变了三观。第一件事是单位某人因贪污被上级查办。你能清楚地听到刚才还慈眉善目的领导此时正在自己秘书面前随意喷发出最为难听的恶语,之后厉声要求秘书给予那个倒霉的“糊涂蛋”严肃的警告。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该闭嘴时要闭嘴!”
第二件事是一些他听不懂的建设项目的分配问题。鉴于上一个老板太过“贪得无厌”,不懂得“中庸”和“和谐”之道,本次的项目将被重新分配给一个挤破头都要进来的新人。但是张群额外要求这个新人必须参加当天的晚宴,他需要当面“调教,调教。第三件事才轮到他陈翔。秘书向领导详细诉说了见到陈翔的全过程。其实高建文这个人张群也是认识的,在与北俄学校私下商讨招录学生的时候,有好几回“送东西”都是高建宁这个司机代为跑得腿。可让张群无比愤怒的是,给儿子跑学校这件事本就应该做得极为隐蔽,此人却不识好歹,不仅收了他的好处费,还变本加厉地借着此事回本家大肆招摇,最后差点把事情捅到上面坏了他的全盘计划!张群最后对高建文的评价是:“野狗难当家!”
陈翔在后来的多少年里反复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可以肯定的是,张群对自己的儿子溺爱已经到了极致的地步。否则以他的胆识和魄力,又怎能轻易容得下背地里干出这种蠢事的高建文以及差点给他捅了窟窿的陈翔呢?他记忆犹新,在无边的谩骂声后,在那长时间的沉寂和短暂的叹息声后,张群最后以一种连陈翔都很诧异的松软语气了这么一句:“给就给他吧!那个陪读生名额反正也没人要!这个时候稳妥最重要......”第二次接触就是在当天晚上的宴会中。陈翔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一座公园的湖心小岛上。当夜幕降临游客疏散之际,公园的大门被彻底锁了起来,而湖心小岛外围那璀璨斑斓的各色灯光四散而出,灯光汇聚,逐渐照应出岛中心的一座影藏极深的鼓楼,烟气弥漫,仙歌萦绕,仿佛仙境一般。这种瞬息般的变换是一个农村孩子难以理解的。而接下来一辆辆的豪车,穿着华丽的贵男靓女也是他这个“土豹子”极难适应的。那座鼓楼内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拥挤着各色人影,推杯换盏,歌舞升平,陈翔头一次在现实世界中见识到小说里讲的“蟠桃圣会”。至少当时的他开始认识到,人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有的人天生就应该肆虐在云端。这次聚餐其实是张群在宴请远道而来的北俄大学教导主任诺亚列克夫。这个外国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南汉国滞留多日的他没有率先见到富二代张鑫傲,而是见到了当初只是自己随口胡乱应承下的陪读生。于是他一直在那里看着陈翔委婉的笑着,笑意深远。当天夜里,就在那张豪华古木桌上,陈翔见到了无数珍馐美味 ,可他却不敢多尝一口。见到了众多达官贵人可他却不敢多瞧一下。他就默默地藏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臭虫。所以,当坐在主位的张群亲自提酒敬他之时,他全身都在不自主地抖动了起来,是的,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猛灌了一大杯白酒的陈翔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下瘫坐回椅子上。浑身上下炙热难耐的他开始肆无忌惮地盯着对面一个不比他大多少的姑娘看。在那张桌子上,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和陈翔一样显得拘谨之人。弯眉碧眼,唇红齿白,一副淡妆分外秀气。虽然身上的衣服很名贵,可是穿着却分外保守,再配上那副马尾辫,给人一种与此类场合不相适宜的感觉。酒到憨时,一位衣着风骚身段苗条的艳丽女子从门外飘然而入陪坐在张群旁。她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女老板很显活泛,短暂寒暄后就与在座的达官贵人们混得相熟。这场晚宴也因为她的到来再添高潮。在晚宴最后,在全桌人的不断起哄下,女老板起身将口里的芳泽美酒侧身柔送进了张群口中,之后的两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忘情拥吻了起来。陈翔无意识地发现那个秀气女子一直在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这对情到深处的“恋人”。而张群虽然在“略显无奈”地应付着这突如其来的“猛攻”,可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在向这位女子乱瞟。为官多年,显贵一时,最后还不是要入土?时也,命也!陈翔轻叹了口气...“这件事很是突然,按理说张群并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史,猛得这么一下着实让身边人始料未及。估计是儿子刚走,伤心过度引起的吧。”
离陈翔最近的那个人缓缓说道。陈翔微微点了点头,目光移到下一个人问道:“说说你那方面的情况。”
被问道的那个人精神一抖,微微向前躬身后说道:“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上下全都已经打点了,尤其他们一把手,拍胸脯承诺说这次的提拔肯定有他!”
“王正光这个人办事能力没得说,而且为人热情,愿意帮忙,深受底下人敬佩。只不过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大学生一样,太过清高正直了些,上层路线走得太少。尤其是他们新调过来的这个王厅长,两人脾性有点不和,所以这几年被埋没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翔点了点头:“是啊,他这人就这样!”
接着,他对汇报的人正色道:“这件事需要保密,尤其不能让王正光他自己知道,得向他们交代清楚。”
“明白!老板!”
陈翔接着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外国人道:“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那个西装笔挺,带着金丝眼镜的斯文男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进展不顺利!我们是在西伯利亚的一个木材场找见他父亲的,只不过这混蛋在五年前就把自己亲生儿子半卖半送似地交给了一个食品商人当学徒。这么多天,一直没有追查到那个食品商的下落。不过据现有的资料分析,这人应该是个黑帮贩子,孩子估计已经被送到那几个帮派的分支下面当马仔了。”
“叶连娜女士现在正在和沙皇帮以及黑色耶稣会的那几个老东西接触,只不过按以往的套路,这些商人把孩子卖入黑帮前都会给他们更换名字,确实有点不好找。”
说完后,西装男推了推眼镜,静静地看着陈翔。陈翔眉头紧锁,坐在那里默默沉思着...西装男略有深意地提醒道:“叶连娜小姐托我转告您,最多还有一个月,您得抓紧时间了。”
陈翔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房间外面嘈杂之声顿起,客厅里的人尤为慌乱,纷繁的脚步声,身体相互碰撞发出的牢骚声,东西掉落声不时地响起,看来出了大事。紧接着,一个男子鲁莽地推门进来,在房间众多人略显惊怒的目光下,焦急地对陈翔说道:“约瑟西刚才来了电话,您父亲在电视台失踪了!他们在那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应该是坐车在往这边走呢,按时间推断现在已经快进村子了!”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所有人如临大敌,在陈翔还没有任何指示下统一从椅子上跃起,也开始纷乱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但是,没收拾多久,外面的人率先沉寂下来,在一阵窃窃私语下,一个老人步履蹒跚地穿过客厅里的人群,慢慢走进这个屋内,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