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日月换了新天,你爷爷也被安排到在杭州的一所大学担任起了校长。生活哪有书中讲的那么理想?由于与下面一众人理念不和,他竟然被你大姑和大姑父当众诬陷,老两口被人打死在了牛棚里。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陈父缓了缓后接着说:“你是否该记得我说过你有个二姑?可你从小到大为什么从没见过她?”
你二姑小时候性格很要强,面对外界潮水般的指责,她始终不愿意放弃自己,一直想成为一个被周围看得起的人。“那段时间,整个社会都乱糟糟的。学生们相互派别,舞刀弄枪,器械斗殴那是常有的事。”
“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年,以一种可耻的方式被安排出去偷枪。可到了真正“开战”之时手里握着的永远是那把没人要的破铁锹。”
后来的那一次争斗,敌对双方动起了真格。你二姑被命令带领“敢死队”摧毁敌方的老巢。作为一个想要积极表现的人,她在撬开门后第一个就冲了上去,没想到小腿被人偷袭打了个正着,一没站稳整个人侧身掉进了旁边陷阱内,胸口被铁锨直穿而入,当场气绝身亡……”“喝……”长出了口气后,陈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开始慢慢的软了下来。父亲轻轻用手将结巴在陈翔脸上的饭渍一点点的抠下来。眼神柔和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再后来啊,你爸爸我和另一个同学就一起被分配到了这个村里。”
“城里人哪干过农活啊!但是你不干活就没饭吃,也不会给你地方睡。再者分粮的时候,高鹏总会想些理由把上头分给我们的粮食抽一部分出来。有时说是给村里老人准备的,有时说是应急要用,现在想想估计是他们几个村干部私分了!私分就私分吧,反正我俩在最困难的那几年里没被饿死……”“就这样又过了4年。有一天上面传消息说要给我们一个回城的名额。我那个同学主动过来和我商量,他意思是现在谁都想回,我俩既是发小,也是同学,那就公平竞争,靠评分来定高低。我信了啊,于是每天都在地里卖力的干活,看见他的分没我多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后来这个机会还是给了他,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这个发小兼同学时不时地请高鹏过来吃饭,给他塞烟递酒。于是他就先我一步顺利回到了原籍。“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你爸我的天都快塌下来了,好几个月没缓过神来,悲愤难鸣下整天坐在在村里河道旁发着呆……”“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命运可能就废在这个里了。于是你开始自暴自弃,学着游痞样在村里到处闲逛……可老天总是在你得意之时狠心地踹你一脚下去,又在你绝望之际突然拉你一把回来。你会有幸碰到一个邻村的小姑娘,在过河时不巧崴伤了脚来求你帮忙,她就是你妈妈。”
陈翔身子轻微动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成原来的姿势。陈父捡起地上那个碎了玻璃的相框,用手指缓慢摸着陈翔妈妈的相片。他嘴角露出笑容,眼中开始闪起泪花,继续说道:“和你妈妈结婚那几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几年。你妈妈在你之前怀过一个孩子,可是没有保住。后来就有了你!”
“当时她难产,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连夜往县医院赶……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医院里居然没有一个大夫或者护士愿意上前去瞧你妈妈一眼。知道为什么吗?有个80多岁的老领导,在吃龙虾时被一块虾皮卡住了喉咙,全医院的职工受到命令都要站备在那里等待安排。急不可耐的我上前抱着一个的年轻医生就跪了下来,央求他可怜可怜你们这对苦命的母子。那个医生刚毕业不久,他虽然很是不忍,但却没能力敢独自应承下来。你妈为了保住你明确对其表示,一切后果由我们自己承担!”
“有些事你是不能怪他的,刚毕业的学生技术能好到哪里呢?术后你虽然落下个缺血的病根,但起码是保住了性命,可是你妈呢,因大出血就那样走了……”父亲将陈翔母亲相片上的灰尘擦干,将相框放到了陈翔脸旁,然后仰头看着上面黑黑的屋顶继续说到:“你知道那个好心的医生后来是什么结果吗?不论爸跟他们领导如何解释,医院还是开除了他。罪名是’擅自行医,枉顾他人性命’!你说这可不可笑?不愿做事的啥事儿没有,做了事的反而罪名加身。”
“当天夜里那个老领导也去世了她就是徐茂的母亲,和你一起作弊的那个徐程远的亲奶奶……”父亲一直盯着屋顶,短暂沉默后,突然冷笑了起来:“在给你母亲办丧事的时候,你那个大姑和大姑夫居然不请自来。我原以为他俩这是转了性子,念起手足感情,不远千里过来祭奠你妈来了。可没想到的是,他们是来向我要房子的!他们要卖掉当年你爷爷的屋子,准备举家出国了。特意让我过来写个说明,自愿放弃房子所有权。儿啊,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当时的我看到这两个禽兽是着实恶心不已,聊以慰藉的是他们把你爷爷随身带了一辈子的那箱子俄文书交给了我。”
父亲低头摸着陈翔的头,缓缓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陪我上山采药材,拿着刚挖出来的黄连用力咬了一口,随后就苦的哭了出来。我在给你漱口时听到你委屈地问我,你问我这黄连是不是世上最苦的东西。当时我也是像这样摸着你的头一直笑着,并没有回答你。后来有一年,村里张家大儿子去砍柴,被毒舌咬了腿,在回村的半路上死掉了。只有10岁的你问我那是什么蛇,在得知是蝮蛇后你又问我这是不是世界上最毒的东西?当时的我也没有回答你。”
“其实儿啊!爸是早就知道答案的。这世上黄连苦,然而人生比黄连更苦;这世上蝮蛇毒,谁知人心比毒蛇更毒啊!”
陈翔听到这里,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父亲用手撑着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看着脚下哭泣的陈翔,犹豫了一会后,又坐了下来。他望着窗外已经发亮的天际,继续说道:“你叶大爷很费解地问我,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我这个当爹的还到处乱跑?”
“你知道这几天我去干什么了吗?我去找那个发誓永不相见的发小去了。他现在是咱这一大片区域很大的领导。一开始,他是不愿意见我的,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出于感情的生分。我在他们单位门口蹲了整整一天,直到他最后迫不得已才出来见了面。我对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他还承认我这个发小,承认我这个同学,承认我这个陪他一起忍饿受冻四年的室友,那就去替我做主,找回个公道!”
“后来的几天里,这个同学带我找了这片大区的教育部门,质询了县里的教育负责人,重新把那个配合你们一起作弊的监考老师提审一遍。再之后,收到消息的书记带着徐茂一起去省城拜会了我们,几个主要的关系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争锋相对’了整整一天……”“我这个同学找我私下商量,他说,你们作弊这件事确实是事实,任谁都不能直接把这个案子给翻过来,把红的说成白的。焦灼了这么多天,如果真要是较真起来,无非是处罚一个学生和处罚三个学生的事,到头来你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与其两败俱伤,徐茂愿意拖人给你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大学找一个入学的机会,并且愿意出一万块钱资助你去上学……”“人是有尊严的!我知道你是肯定不愿意接受和解的。那份被欺骗,被拉作垫背的屈辱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接受的了……”“但是,爸最后还是替你答应了!……原因不是因为那些钱,原因是因为咱们败了!”
“是的,咱们败了。从你那天接到那份处罚通知起咱们就败了。败在不理解人性,也败在一点点运气上。”
“儿啊,失败了,那就得认!因为你还要继续活着。不仅要活,你还得活好!”
“你祖爷爷全家被灭门的时候那得多惨啊?财产被亲朋瓜分,最后落得个流落街头,被人嫌弃。既是如此,那你太奶奶为什么不扔下你爷爷和你姑奶独自跟人跑了呢?”
“等你太奶奶病死的时候,你爷爷为什么要带着你姑奶四处求人收留呢?”
“你爷爷没能读得了私塾,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去认字背书,记下每一点看过的字呢?”
父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继续说:“你爷爷奶奶被迫害死了,你二姑作践死了,就在一年里,你爸的那个家没了,当时14岁的我为什么还要选择继续活下去?”
“你爸被人套路,错失了回城机会,一辈子只能留在这里当个农民时,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去跳河?”
“你妈为生你而死,为什么我不抱着你下去找她,而是含辛茹苦地把你抚养成人?你要是不想活,当时我就能成全你!”
父亲把他那双粗糙厚黑的双手伸在了陈翔面前,泪眼朦胧,开始激动的吼了起来:“你看看这双手!你能想象得到这双是曾经练了10年钢琴的手吗?它就这样废在了这个穷山沟里,我抱怨过什么吗?儿啊,人得好好活着啊!”
“你这只不过是不能高考而已,但与我们前面这些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作践自己?你又有什么资格发疯!”
他收回了手,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继续说道:“我陈家传到你这一代居然变成单传了!你如果不幸出意外死了,那是老天不公。可是你如果说自己命苦,不愿意好好活着,那我决不会原谅你!你爷爷也不会原谅你!你祖爷爷也不会原谅你!”
“路就在你脚下。你愿不愿意重新踏步走是你自己的事。但不要给我躺在这里,陈家没有这种废物!”
说完,父亲整了整衣服,走了出去……沉默,死寂般的沉默……陈翔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他的右手食指先动了下,慢慢的双手的指头都开始缓慢动了起来。又过了一会,他将自己两手撑着地,试图起身。可是7天没吃东西的他哪来什么力气,只听“嘭”的一声,整个身体又跌倒在了地上……过了十几分钟,陈翔又再次撑起了双手,俩条胳膊颤抖着托举上半身坐了起来。他又试着动了动脚,将腿收回去后撑着手臂彻底站了起来……陈翔扶着床沿坐了下去。他缓缓抬头看向了窗外,此时清晨的阳光已经开始驱散四下里的黑,窗户上也已经微微有亮光出现。他看着那道薄弱的柔光,穿透黑夜,穿透窗纸,渗入屋子里,想到自己的命运居然和它如此之像时,不由得“哎!……”叹出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