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七月二十日,在陈翔发疯后的第七天夜里,陈父终于回来了。对于陈父将重伤的孩子随意丢弃给他们照顾,叶家父子意见很大。如果不是向来对高鹏家行事作风的不满,如果不是切实觉得陈翔这个孩子太过可怜,谁会在村书记家庆祝双喜临门之际,偷偷躲起来照顾他们的敌人呢?这个当众诬陷书记儿子的人,这个公然与整个高氏家族为敌的人,这个前去讨要公道却被在场所有人殴打欺辱近死的人,他的结局似乎只有发疯这一条路可走。也许只有这样,陈翔才能真正解脱吧。陈翔疯了,陈翔也彻底完了。高家人这样认为,叶家父子这样认为,连陈翔自己都会这样想。可是唯独陈父他不信!就在那天夜里,多天未进米水后整个人累瘫在地上的陈翔头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个修罗场内原来自己连选择发疯的权利都没有……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黑夜?书上说是直线的太阳光无法穿透那坚实的星球内部,才不得已给了朝阳的一边光明,给了背阳的一边黑暗。那为什么不让拥有光明的一边一直亮下去,让黑暗的那边一直处在黑暗中呢?神学在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总是处在平衡中的。神要去维护一种公平,让世间所有人都享受着阳光的明媚也都体会到黑暗的阴寒,神也在一直教导着人们要学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这个世界处在黑夜时,那张深色的巨布会“不留情面”地笼罩起万物,让困在里边的人和物动弹不得,看不见前方的路,也懒得理会内心的需求。辛苦一天的他们只好选择休息,不管愿不愿意。夜其实是一道截止符,告诫人们白天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大小、无论对错、无论缓急都该停止,白天所纷争的一切,无论多剧烈,无论多奇葩都需宵寂。静是夜的代名词,只有在这寂静的环境下,牛羊才会有时间反刍,人也才会时间反省,反省对错,反省是非。陈家那晚是没有灯火的,整个房子通体都处在黑暗中,恰如其份地融在了那片黑色里。陈父蹲在儿子的旁边已经很久了,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个早已虚脱得爬不起来的儿子,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陈翔一直趴在那里,趴在那散落着一地凌乱物品的地上。他的脸被一块黑褐色的东西糊住了整半边,那是前几天被他打落在地的米糊,现在已经风干结成了硬块。看来即使食物离得再近,他都不愿伸嘴去吃一口。虚弱的眼神着实让人令人可怜,视线一直盯着前方从没变过,嘴里依然是喊着那句话“都别活!都别活!……”“你爸的太爷爷是临江省的巡抚。”
父亲用这句话打破了沉默。陈翔:“都别活!都别活!……”父亲:“有一天,全家人在府里吃饭时被几个蒙面人抢进宅院,灭了门!”
陈翔:“……,都别活!都别活!父亲:“整个陈家在那一天死了30多人,包括你爷爷的父亲,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陈翔:“都别活!都别活!……”父亲:“当时你爷爷的母亲正好带着他和最小的妹妹回娘家省亲,才恰巧给陈家保留下了血脉。”
陈翔:“都别活!都别活!……”父亲:“其实那段时间,各省纷纷都在闹独立。你爸的这个太爷爷原本也是想顺应号召的。可是就差一天!在准备宣独的前一天,本省的激进分子率先闯了进来,提前革了他的命。你知道给这些人带头的人是谁吗?他们府里的师爷,后来的临江省副省长。陈翔:“……,……”父亲:“你爷爷的母亲带着他和他妹妹跑到了上海,靠亲戚接济度日。为了维持生计,一天干几份活,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陈翔:“……,……”陈父:“你爷爷当时只有10岁,拉着5岁的妹妹流落街头当了乞丐,四处讨着生活。所幸上天还是垂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米店老板那里得到了一个童工的机会,兄妹两因此才没被饿死。“谁不想上学呢?尤其在看到背着书包的同龄孩子念着唐诗路过他们店门前时。于是他开始央求着米店老板教他认字,没有钱买教材,他就偷偷在那里一本一本地背账本。不知不觉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了,再长的东西他只要看一遍就会倒背如流。”
“再后来,你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当地外国学校的校服,经常趁老板不注意,偷偷翻进贵族学校里借书看。事后想来,一个穿着旧校服的穷小子谁会真得看不出来?但那个好心的图书管理员从不制止,每次都假装不知道似的把书借给他看。就这样,一本、两本、三本……不管是中文的还是英文的,不管是俄文的还是日文的,不管他看得懂还是看不懂,他都拿回去默背,过两天再还回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苏联人在那里与管理员出现了争执,你爷爷上前用标准的俄语帮对方解了围。那个外国人既惊讶于你爷爷的穿着邋遢,又惊讶于这么小的孩子俄语水平居然如此之高。多方查证后,学校最终还是把你爷爷赶了出来,但幸运的是他额外获得了份不错的工作,去广州给这位苏联人做翻译。你能想象当时在那里办军校的经费是这个苏联人提供的嘛?”
父亲摸了摸陈翔的头又继续说道:“在广州的那几年,你爷爷认识了你奶奶。据他说你奶奶年轻时候的眼睛与自己死去的母亲特别像。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你爷爷带着妻子辗转数月,终于来到了莫斯科大学,他后来的学位就是那时候获得的。”
“在留学的那几年里,你爷爷收到米店老板的来信。上面说他的妹妹在辍了学后偷偷跑出去追随先进思想去。可是没过几年,在那群人的内部斗争中最终死于非难。20多岁的大姑娘连个尸骨都没给家里人留下来,这也许是你爷爷多年来内心挥之不去的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