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今日穿的还是那一身铠甲,墨发如瀑,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大宁秦王殿下这股子吹惯了西北风沙的威武之态,呼之欲出。
“儿臣参见父皇”佩剑自然是交给了帐外的羽林卫,杨威披甲跪地请安。
“起来吧”杨景瞧着这个一月前,还为了自己皇叔“身死”的流言,跑到甘露殿来惹得龙颜大怒的儿子,眼里还是多了几分父亲的柔情。
“来得不巧,朕刚刚用过膳了”
“儿臣刚刚用过了,若是儿臣来了,在父皇你这里,怕是吃不饱”说来也奇怪,比起其他几个皇子见了杨景,不是端着,就是拘着,倒是这最不读诗书的杨威,在杨景跟前敢如此随性。
“笑话,天子管饭,还能吃不饱?今日是怎么想着来找朕了,若是为了那事,自己外面跪着去,朕没话同你说”
陈和瞧着这父子俩你来我往,悬着的心又缓缓放下,到帐外唤那内侍去提一壶好茶来。
听到杨景取笑自己,杨威一个在边关威名赫赫的秦王殿下,竟然像那稚子求饶一般:“父皇,儿臣知错了,若是父皇还没消气,儿臣现在就去外面跪着,等父皇消气”
说罢,又转过身去,好像是真的出帐去跪地请罪,可没等来杨景预期中的喝止,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父皇”
“不是要去跪么?朕没拦着啊?”
望着自己这个从小一口一口“威儿”喊到如今撑起大宁西北边塞,虎骑之名冠绝天下的杨威,杨景嘴里是玩笑,实则却是天下父子难得的一份亲近。
坐到了那张龙椅上,一般的父子相亲对杨景来说就是一种奢望了,无论他如何对杨智,自小守礼的杨智都是先为人臣再为人子;杨复远心思深沉驳杂,性子阴沉,不喜言笑,在自己跟前则更是事事多留一个心眼,一句当作两句听。
杨洛则是自小没有母亲,性子怯懦,到了自己跟前也是哆哆嗦嗦,原本还有个杨宸,可这五年的疏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再回从前。杨宁是幼子,身处禁内,明妃管教太严,少年老成,失了几分天真悲悯,他也只是当作宠爱。
宠爱和亲近,可并非能一概而论的事。如今能让杨景觉着同从前无异的,唯有杨威一人。等杨威死皮赖脸的将杨景扶下坐好,还好一番殷勤逾矩亲近龙体给他垂肩。
杨景才止了继续玩笑的意思,“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儿臣真的没事,就是来问问父皇,是不是可以等七弟大婚后儿臣才回封地啊?”
“是,朕已经下诏了,你们几个,难得回来一趟孝敬孝敬朕,怎么,腻了,想回去了?”杨景的发问,自然又是让杨威舍了那份在秦藩虎骑面前的杀伐果断。
轻声说着:“那儿臣就谢父皇恩典,儿臣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话音未落,杨景就自己叹气:“坐下,有事就说,朕知道你来献殷勤就没那么简单”
杨威也不客气,竟然真的松了手,跑去接过陈和倒满的茶,自己先喝了一口。等到陈和心领神会退出帐外之后,方才说起了自己心里的事:
“北伐的事,父皇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是今年打,还是明年,能不能给儿臣一个准信,让儿臣好早做准备”
早先是奉安国丧,不宜兴议兵事,可这几日了,北伐的事还是没个声响,杨洛之前在长安城里所言的出海靖平,收复孤悬海外的东台岛的事,也没准信。
打仗要的就是兵马不动,粮草先行,像和北奴蛮子这种大仗,少说要提前个一年半载准备。
瞧着那些随驾的公侯们一个个在私下议论,杨威心里就发痒,早就恨不得出兵大漠,像自己皇叔那样,撵狗一般的北奴王庭撵到那漠北去。打一个“漠南无王庭的局面出来”
“想打仗了?你就放宽了心,到时候有的是仗给你打,你既然问了,那朕就先说与你,兵部的意思,兵分三路,中路出连城,北路由北宁城出兵牵制,到时候朕就把直捣王庭这件事,交你来做,你要替朕,替这大宁,出尽这几年的恶气,给这天下,打一个太平出来。没有太平,咱们大宁如何能见到盛世”
杨景所言,同杨威所料的相差无几,三路齐出,让那北奴蛮子不知虚实,往哪面逃都不是法子。
“可中路道,三镇之军已经北调,父皇打算交给谁来做?”
这也是杨威忧心的事,若是真的按着三道齐出,身居中位的连城之军最稳也最险,毕竟围魏救赵的故事,随着互市之后,连北奴的小儿都能讲出几句。一旦丧心病狂的置王庭于不顾,直接南下破连城而围长安,可就是比谁更早拿下。
北奴的王庭可以在草原上搬来搬去,可长安不行,连城也不行。
杨景心里也是忧虑此事,如今的连城是分作九边,三镇之军北调过后,在长安正北也就是十二万人,交给谁来统率,是一个最大的难题。
要威望够重,可以压服这四伙人,压住手里那些将门公侯子弟,也要是一个老道的名将,在瞬息万变的战阵上,可以让长安的北面,固若金汤。
细想下来,符合这两点的,只有三人,定国公曹蛮、护国公邓彦、刑国公李复。都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老将,可一人如今卧病在床,一人垂垂老矣,一人在福闽道卸甲多年,不问北事。宇文杰不领兵,姜楷太年轻,独孤家信不过。留给杨景的选择,在大宁的二代武将大多因自己而折戟过后,着实不算多。
杨景没有作答,只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威儿,你知道,朕这福地,替朕看门的是谁?”
“是先武定侯,宇文靖”
........
似乎这一夜,总有人要来帮杨景回想起他来。
从桥山确定作为杨景的福地之后,随葬到此处的,也就寥寥数人。第一个迁来此处的就是被先帝追封为定侯的宇文靖。如今就在这桥山脚下,五里之外,成全的绝不仅是两代天家和宇文家这君臣相亲之意,更有对宇文靖发自深处的怜惜。
无论杨景是宁国公府的长子却无少公爷之名,还是做了不得圣宠,人人都瞧着不可能是奉天殿遗诏里所写的齐王殿下,宇文靖从来就没有对杨景不敬半分。若说谁是真正的齐王党,放到广武帝的那座庙堂之上,谁人都会知道镇国公府来日的主人是最早,且许久以来唯一的齐王党。
楚王府的那座门,宇文靖在杨泰娶了姜韵,而让宇文云成了长安的笑话过后,再未踏入半步。
至于北伐路上,向来身体强健的宇文靖怎么就会突然受了急病,身死班师途中,杨景登基之后查了一遍又一遍,唯一能得的答案,就是北奴人在那河里投了毒,而宇文靖的大营又恰恰建在了河边。
可行军之事本就绝密,如何能恰好知晓宇文靖在何地扎营投毒,又恰好把那水最早送到身为主将的宇文靖口边。都一并消散在了无处可寻的迷雾里。
而杨景身为帝王的那股直觉倒是很直白的告诉他一个真相,宇文靖或是因自己而死,而最大的嫌疑,要么是先帝,要么是那周德,要么是宇文杰和杨泰四人中的一人。最终留给杨景的,只能是一个永远不能知晓的答案。
不知为何,从北伐讲到选将,再到讲起从前的旧事,那支烛火就真的比预料中燃得快些。在杨威跪安离帐之后,在这杨景自己千秋万岁之后的福地之上,杨景并没能得片刻的心安。
一是杨宸去了赵家岗的事,让他不知为何涌起一阵心酸,生了一份念头,昭告天下,让那已经离了十八年的女子,迁到这里来与自己同葬。可那就意味着,一道圣旨,给赵家平反,给她封后。是破天荒的任性一次,还是就这样,只让自己难受,杨景还在徘徊。
二是,涌上心头的旧事不止这一桩,也一样在这福地的不远处,还有两座的被遗忘在一角的墓。
杨景,还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