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还能入御帐夜谈甚欢的杨威,如今的杨复远,日子的确不算好过。
因为名是护卫中军,可除了亲随的这几百狼骑,在羽林卫和锦衣卫这里,他说的话或许还不如景清好使。这几日中军随驾,每一次瞧着景清望着自己就像盯着猎物一样的神情让杨复远很不自在。
从入京开始,他辽藩面子上一样没输,底子却在弹指一挥间,输了个干干净净。
带着皇长孙入京就被诏入宫,外人瞧着是天恩浩荡,可没过多久就听闻,北宁城外朝廷的三营大军受兵部调令开赴辽东道。夹在了北宁卫和高丽渤海之间,再想让朝廷兵马去给他的狼骑营做脏活累活可就再无机缘。最早封了辽王世子,可却换了北宁卫巡守常埭,军前衙门都指挥沈能,多年的盘算拉拢一朝成空。
若此刻还未觉察到自己父皇的生疑,他杨复远就是天下最大的蠢猪。
故而在醒来过后,望着空了大半的禁中御帐,自己却浑然不觉,立刻就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奔陵山而来请罪。无论有罪没罪,请罪总归是没错的,即使明知这事乃陈和故意不曾知会于他。至于原因,值得深思。
“陛下,辽王殿下来了”
羽林卫在陵山脚下拦住杨复远和随行是十几骑过后,前来禀报,杨景也没有多问其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让他去把秦王和吴王带来,朕在废太子陵寝哪里等着他们”
“诺!”羽林卫领命退去,其实这事,随便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是,可杨景却让杨复远去做,自然是有自己的所谋。
那个被废忧惧而亡的长兄,可不就是今日要给这三人的一些提点吗?长安城里不适合说的话,总有地方可以讲,长安城里不能做的事,总该有些地方能去做。
朝廷的北宁卫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让庙堂里嗅到了一番不寻常的滋味。杨景猜到却不愿相信杨复远真的敢做那自绝于天下的事,可不得不防,有些事自己来做,比杨智来做,是决然不同的。
帝王就该是如此,有悲悯,有慈怀,有胸襟,却也有果决,有狠辣,有心计。一个只会用糖去抚平的父亲,只能是害子而绝无益处。故而有些事,当狠则狠,宜早不宜迟,尤其是在如今之情形。
因为自己手上沾了杨家人的血,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兄弟相杀,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从宇文靖那里,走到了这在身前被废了太子之位,在身后又被追封为“戾太子”的杨琪陵寝所在,杨景的心头自然又是五味杂陈。
他知道先帝在赵欢儿之后,让高平做正妃的心思,就是要齐王妃不能再是勋贵之女,而将杨宸交到刚刚小产的宇文云膝下,还把那些之情的稳婆侍女悉数杀尽。则是因为李淳风那句谶语。
“四世而亡,历二十五帝”的事,很显然自己那个喜怒无常,威权滥杀的父皇选择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因此,赵家必须人人死绝,因此,杨宸可以侥幸得以活下来。可杨宸的身上,明明也有赵家一半的血脉,都可以视而不见。
甚至杨景后来还曾怀疑过,那奉天殿外的遗诏里写得是自己名字,一来是知道无力回天,换了一份,还能保全杨泰;二来,也是有那一句困扰了先帝多年的谶语一份功劳。
可那些话,杨景不信,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里,真有一人是所谓天命,四世而亡也好,历二十五帝也罢,真有一人,就可以逆天改命,还能改了这个大宁的国运。
熟读史书的杨景很明白,一个一统天下的王朝,只要不滥刑于天下之民,只要不穷兵黩武,只要外无可亡国之巨患,内无数十年天灾之祸,那至少享国两百岁。
大宁如今已然是蒸蒸日上的治世之像,哪怕杨智只是一个守成之主,有三代基业,还能朝夕挥霍了不成。
如今难得卸下繁杂政务,享受几天清净的日子的杨景事实上也没有真的卸下担子,有了阳陵上的言警韩晋两藩,今日这里,再告诫一下自己的儿子们,并无不妥。
杨复远离去还不足两刻,杨威和杨洛便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侧,跪到了自己面前。
“儿臣,参见父皇”
三人皆披甲跪地,未配刀剑,一眼望去,还是能轻易看出三人的心性不同。杨复远心思难测,杨威威武洒脱,杨洛谨慎缜密。
“起来吧,今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这废太子陵寝所在,也的确,没什么外人。待三人站定,杨景方才开口告知昨日已经同杨威说过一遍的事:“回藩的事,不着急,朕已经下诏给太子,咱们等一两日再启程返京,你们也在长安城里,多待几日,楚王加冠大婚,都是热闹的事,你们几兄弟也一同热闹热闹”
“谢父皇恩典”
就藩之后的亲王,不可久居京城是先帝祖制,他们这次可以在长安城里待如此久,说是恩典也不为过。
可这番恩典,在三人眼里,又各有不同。杨威和杨洛倒是没计较什么,自己七弟大婚,几兄弟热热闹闹,又可以在京城里多待几日,让父皇和母妃也高兴高兴,喜事一桩。
在杨复远这里,却变了味道,因为见过了先帝当着自己面对杨宸的偏爱,因为见到过无论杨威犯了多大的错在自己父皇这里永远是一笑而过,因为几个兄弟里,就自己同那被先帝厌弃的皇叔一样,只得了三等字的辽做为封号。
一切的事情,就都变了味道,久居京城的恩典可以是朝廷要趁自己不在封地,继续收拾自己的辽藩,锦衣卫查案也好,派兵监视也罢,都是情出此由。而所谓给杨宸大婚观礼,几兄弟热闹热闹的事,在他这里又成了给杨宸自己这几兄弟里独有的恩典。徒给自己一番恶心罢了。
有人说,有的不幸和苦难会用一生去治愈,那无论做得多么出彩,永远是被偏心和视作理所当然的杨复远也算是不幸被有意无意的搁置在了一个角落。在长安是,在封地也是。
所以,心思才会更多,见过的同样一片天空里,也总会是更灰暗。龙兴之地的封地对他来说不是恩典,因为他眼里那里群狼环伺,娶了邓兰为妃对他来说不是恩典,因为他眼里邓家日益衰落,再难为自己助力太多。
尽管今日跟在杨景身后,轻步走在这个自己其实从来没看得起过的皇长兄陵寝之地,他心里也并无太多感叹和敬畏。
只能是让自己更为轻看他罢了,因为在杨复远这里,若自己是杨琪,那这天下就一定是非自己莫属,那么轻易的信了周德一个外人,除了蠢,没有理由可以解释。那么简单的就以为可以坐上龙椅,还早早的穿上龙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换作他,只会隐藏自己,慢慢蓄力,然后等待时机,就像他手里的这支狼骑,像狼一样,盯着猎物,等待时机突然发力追上去,一口咬死。
“朕同你们说的?可都明白?”
父子四人走了快数百步,一路都是杨景自己一个人讲了下去,苦心孤诣。
三人这时只能身躬身附和:“儿臣明白”
就在此时,杨景还是望着杨复远,说了心底一直忍着没说的话:“朕给的东西,朕也可以拿回来,若朕不给,你不能去抢”
一言既出,三位大宁的亲王又一次跪在地上,连杨威都不敢多言,只是继续回道:“儿臣明白”
什么是天子皇权,不是战阵上万人敌的杀伐果断,而是一语,就能让天底下任何人跪在身前请罪。
说完过后,杨景也不曾多言,因为今日他还要去见另外的一个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