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门迎进姑母,还未坐下,就上演了一场林黛玉进贾府。姑太太只刚出嫁的头几年在京城,后来公爹死后扶灵回乡,十几年都没有回来过。这年头信息不畅,信都没通过几封,因此老太太这一次是真伤心透了。罗衣暗叹:怪不得前世的奶奶以娘家的距离为判断幸福的标准。想来也是,嫁出去一辈子不得见面,跟死了差不多。对于亲人而言,绝对是难以言喻的打击。不由的望了望锦绣,唉、唉,嫁的离家远不远都无所谓,希望别离锦绣太远了。不然说私房话的人都没一个,闷都闷死了。
好不容易哭完了,又开始一番混乱的见礼。姑姑舅舅、表哥表妹表嫂,认的眼花缭乱。罗衣趁机观察姑太太一家。姑太太穿着青色(一种极接近黑色的深蓝色)的袄裙,头发盘成一个髻子,什么都没带。标准的寡妇打扮。姑太太的儿子名叫华章,今年15岁,虚岁16。看起来有些不大健康,当然刚经过丧礼又赶了远路的,没几个人能健康的很的。大女儿是嫡女,名叫华英,实岁13,眉眼看起来有些老太太的影子,应了那句三代不脱外家相的俗语。庶女华彩和华英同年,只是看起来有些畏缩。姐妹俩的打扮差不多,青色的袄裙,双丫髻带着个白花。到底是在外祖家,似乎不大好直接穿斩衰?他们也在打量着萧家的众人,待看到二房齐齐斩衰时,唉,都是三年重孝,彼此彼此啊!华章见罗衣大大的眼睛骨碌碌的打量,不由脸一红。
比起姑太太一家来,显然罗衣他们要幸福许多,虽然俗话说宁愿跟着讨米的妈不愿跟着当官的爹,可事实上在这个男权社会,爹死了绝对比妈死了要惨。妈不在了可能受继母的威胁,但爹不在了,那就是受全世界不怀好意的人威胁。特别要是族中有几个渣属性的,“孤儿寡母”这四个字就是代表着一把血泪史,这也是老太太执意要接女儿回娘家的缘故。死了当家男人,儿子又小,稍微差点的就会被生吞活剥了去,当亲妈的肯定揪心不已。
哭完了见完了,就是送姑太太去她以后要住的院子。萧家的院子结构是——老太太的主院在中轴线上。前面是二门,再往前客厅,客厅前面是一块空地,种了几颗桃树与杏树。左右是老爷们的外书房。主院两侧散落着一些院子,分别是左前院大房;右前院二房;左后院三房;中后院大爷绍世夫妻的院子。右后院客院,现正好给姑太太住。也就是说姑太太以后会是二房的邻居之一。右边后面还有个小院子,暂时空着。
最后就是后花园了,后花园的边界并不是罗衣以前想象的围墙,而是两排下人居住的房舍,最靠近三房的地方则是大厨房。房舍后还有一块狭长的空地,也没有树什么的。再往后才是院墙,开了一个后门,丫头婆子采买的好出入。传说中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罗衣很怀疑其真实性!
等到姑太太安顿下来,罗衣一行人也回了院子。时间也不早了,估计姑太太一行人梳洗完毕就要开席。罗衣也懒得再翻出绣活,只倚在榻上翻着从绍衣那里偷渡来的市井小说,大名鼎鼎的《三言二拍》。这类书虽然不是禁书,但是咧好似闺阁女子看着也不是特别好,所以她从不敢带到书房去,锦绣知道了不过啰嗦两句,要让她哥她爹知道,那就死定了!在那两个大男子主义的眼里,女人就该只读《女戒》的。为此罗衣不免腹诽,糟蹋了二嫂子一身好才华!不过就如今男人对后院的无视程度,特别是二老爷这种典型的反面教材,倘或做妻子的真只认得几个字,后代必然几乎百分百的报废率。整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腐儒们果然是毁人不倦!
等到酉时三刻,便有丫头来报——老太太传饭了。此时已经立冬,白天已经很短。此刻早就天黑了,前头婆子打起三四个灯笼,丫头们各自扶着自己的主人,浩浩荡荡的往上房走去。老太太的上房里摆了四桌,本来曹华章算是外男,但显然要在这里常驻,因此也没什么屏风。萧家依然集体守孝中,席面上别说酒了,荤菜都没有一道,还不能像寻常吃团圆饭那样大声说笑。一顿饭吃得只剩下杯碗轻微碰撞的声音,安静的有些压抑。老太太忽然就失去了兴致,匆匆吃完,众人也就各自回房安歇了。
次日,罗衣等人一出门,迎头就碰上姑太太一行,蹲下行礼:“姑母安,表哥安,表姐安,表妹好……”
华章脸再次通红:“见过二表哥表嫂,二表妹三表妹好。”看吧,果然古代礼仪就是这么变态……
大部队会合一起走到上房,又热热闹闹的见过一回礼。老太太见华章一进来就眉开眼笑:“哥儿坐到我这里来,昨日匆忙,今日且让我好好瞧瞧。”
华章听话的走过去,老太太一把拉到怀里一阵摩挲:“真俊!可进学了?”
“回外祖母话,还未曾。”
老太太指着绍世绍熙说:“你大表哥与二表哥俱中了秀才,你们常在一起切磋切磋,一同进步才是。”
“是。”
老太太又笑问:“如今你们哥几个在哪读书呢?”
绍世回道:“三弟跟着我,四弟跟着二弟。”
“好,好!”老太太有些得意问华章:“你愿跟着哪位哥哥读书呢?”
华章低头说:“不敢,只看哪位哥哥有空,随便指教我一番就是了。”
老太太想了想:“去跟着你二哥吧,一起守制读书也便宜,住的也近些。”
华章点头称是。
闲话了几句,爷们和大太太开始陆续告辞,毕竟只有不当家的女人和未婚的姑娘们有那么多空陪着老太太闲扯。
老太太早习惯了,送走儿孙并打包带走华章:“且让他们先走,别碍咱们的事。”才把华英拉到怀里问:“好孩子,你读了些什么书?说与我听听。”
华英笑道:“不过是些女四书。”
“正好!”老太太又让锦绣坐在另一边:“你二表姐也是个读书识字的,你们日后一起读书做活吧。”
华英和锦绣齐齐称是。一群小姑娘又聚在一起相互深入了解了一番,华彩罗衣和纱织三人年纪相近,又同是庶出,不免多说了几句。华英和锦绣亦然,不过锦绣如今是家中女儿最长者,也不忘招呼了华彩几句。一时间满屋子小姑娘的唧唧喳喳声,硬是把上房闹出了菜市场的感觉。老太太直眯着眼笑,三太太依然可以保持微笑装菩萨,间歇与老太太或姑太太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过了辰时,老太太笑道:“哎呀呀,你们几个闹的我头晕,且自己玩去。”
一群娘子军立马闭嘴起身行礼,一套动作日常练习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
老太太又说:“三太太且带着姑娘们先回去,碧玉留下来与我说说陕西风光吧。”
谁不知道老太太母子想趁机说私房话?都十分识趣的退下了。
众人一走,老太太瞬间疲惫下来,摸着女儿的鬓角说:“这十几年实在委屈你了。”
姑太太一听这话,直接扑到老太太怀里大哭起来:“娘!我是真难过!呜呜呜……您不知道他有多混账!考了四五回俱没考中,我又不曾逼他!他倒日日借酒消愁起来,书也不看,成日见跟那几个妖精似的丫头混在一起!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还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不是那年那个混小子没了得事,全怪在我头上,说我这个当嫡母的不慈,若不是因为有章哥儿,非休了我不可。”姑太太咬牙切齿的说:“我又不是没给他生儿子,眼里只有那个狐狸精和她生的儿子!等到出事了,又想起我这个嫡妻了!”说着哭的更难过:“娘!我这些年过的苦啊!”
老太太眼泪哗哗就下来了:“我的儿啊……”
“如今他死了,他那些叔伯兄弟又欺我孤儿寡母的,要谋算我们的家产。公公做了那么些年官,攒下那些家底,他们就眼红了。族长非逼着章哥儿娶他的内侄女,说什么他都不委屈侄女儿做慌亲,我还不识好歹!呸!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也敢妄想我们章哥儿!”姑太太抹了把眼泪:“幸亏大哥二哥去了,不然我真没法活了!活着没想过他一天福,死了还不放过我!娘,我怎么这么命苦!”
老太太内心绞痛,不由也哭道:“日后也别回那穷乡僻壤去了,只跟着我们过,等日后章哥儿有了出息必然孝敬你的。你哥哥是个好的,嫂子必不敢亏待你。我的儿啊,你别哭了,再哭下去,我心都要碎了。我苦命的女儿啊……”
“娘!”
“碧玉!”
母子两抱头痛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断断续续的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