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见左右都是自己人,便道:“除了我们,这里当差的都是当地人。我才查了一下,前面半数都是杨家人,剩下几家平分。只有捕快们有些杂姓,捕头还姓侯。”
罗衣文弦知雅意,原来是搞定你们家长辈,看你们还蹦跶!容仪好歹被培训了一路,范先生一提点,也就明白了。容仪立马写了个帖子,约定明日登门拜访,饭局日后再谈,来日方长云云。
杨家现任族长杨昌明接到帖子,点头微笑。对儿子说:“这个官是个识趣的。”
杨家长子杨晟云反而淡定:“凭他哪个官,也得先拜了码头再说。”
杨昌明喝道:“收起你这个轻狂样,还要考功名呢,学着点!”
杨晟云应了,就下去安排接待县令事宜。县令给了脸,他们也要识趣才行。彼此脸上好看,接下来才好相处。
罗衣打包了n份京城特产,又加上当地买的一些东西,用硬皮纸箱打好包。罗衣还在硬皮纸上还画了些显得挺雅致的图案,挺像后世的包装。如今已过了端午,按道理来说,天气逐渐热起来。可是这里却只觉得一阵阵凉风沁骨,看着太阳也大,就是觉得冷。罗衣索性翻出棉布制的马面裙出来穿。头上挽了个攥儿,插着一把当年张姨娘从贵州带回去的银梳子,左边加了一朵银制流苏花,看起来十分别致。
先去看望了“德高望重”的老人,各送礼物一份。再去族长家联络感情。苗族没有那么多习俗,男女混在一堆,罗衣被圈养了多年,反而有些不惯。好在没多久也就适应了,倒是几个仆妇一直别扭到最后,此是后话。
杨昌明的老婆是侯家闺女,嫁过来当然叫杨婶子了。年纪四五十岁,看起来爽朗大方。一见容仪两口子先笑道:“哎呦,从来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官老爷官太太。真是年轻有为!”说完这一句,便把两口子摁一块,坐了上座。
苗族待客的地方,类似于一个半开的亭子。他们屋子又高,倒有个风景窗可以看看景色。近处的村落,远处的梯田,如诗如画。罗衣不由呆了。
“孺人看什么呢?”杨婶子问道。
罗衣回过神来:“你们这里真是好风景。”
杨婶子不大听得懂官话,罗衣只得又解释了一遍。一来一回,罗衣倒跟杨婶子学起方言来。原本就有永州方言为母语的基础,学绥宁汉话感觉还挺像那么回事。杨婶子再看看罗衣一身打扮,就喜欢上了:“孺人真是灵范!”
容仪等人就十分痛苦,比如“灵范”两字,猜都没地方猜去。好在杨昌明磕磕碰碰的官话也会说几句,还算能沟通。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杨家人特别对容仪那句“你们果熊人……”十分感慨。他们最恨“苗子”二字,你才是苗子,你全家都是苗子!明明人家是果熊!第一印象就好,气氛自然欢快。
余下几家如法炮制,诸位家主心情很好。其实这个县令很好当,大家族把持的地方,县令么,就是戳在那儿只管造反问题。家常事物,他们有严格的族规和习俗处理。一般情况宗法凌驾于国法之上,国家扭转这么多年都也只求得个表面风光。内里还不是族长说了算?
如何管理一个少数名族地区,容仪差点没把王阳明的事迹翻烂了。看来看去,也就是教民众知识比较有用。可问题又来了,经费哪里出?这得去拉赞助吧?苗族人愿不愿意接受汉化?目前看来,也就杨家族长想要儿子考功名,已经探了口风,让儿子跟容仪学知识了。
要说开个免费教学班,也是可以的。问题是免费教学有什么用?认字在这个年代,很多人都觉得十分没有必要。他们对读书人敬畏,有敬有畏。真开班了,估计绝大多数人跑来跟你学他名字怎么写就高高兴兴回家了。就好比后世,如果在一个小区推广英语,保管大爷大妈跑来学个名字家庭住址,再来两句你好好久不见,完事!想要民众洗脑,何其艰难?
再有,税收和徭役问题。容仪是可以做到不贪啦,他被罗衣洗了脑,在这种穷苦地区刮地皮,你活得不耐烦了是吧?一不留神就起义了,乌纱帽保不住是小事,万一被乱军宰了才不划算。
容仪想不出,问范先生。范先生所受到的教育是之乎者也,再有就是汉人区的管理。这少数民族地区,他也说不上来。容仪内心小鄙视了一下,面上没带出来。回房问老婆去也。
罗衣一听,也愁了:“阳明先生倒是亲自讲课,可是我们没那个能耐吧?把四书五经讲的生动活泼,是挺难的。”后世教英语倒有个老罗……“范家世叔怎么说?”
容仪一撇嘴:“都是废话。”
“什么废话?”
“照着课本念呗,简而言之就是什么也别做。可我出来做县令,总不能真什么也不做吧?”
“这倒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知恩图报的,你太好说话了,人就欺负到你头上了。要不怎么说穷山恶水多刁民呢?做事要恩威并施,这话谁都知道。问题是怎么把握度?这个绝对是高技术含量!
“你怎么也这么说?”容仪不满意了。
“又不是京城,哪来那么多事呢?这里打架斗殴的都少。咱们还有争水源械斗的,这里……你看看,土壤肥沃水源丰富,没事还可以上山打个野味。唯有一点,全都是梯田,不好灌溉,你倒是可以跟几个族长合计一下,以徭役的形式,把水车修好。再有,这里水多,有村落又有河的地方,修舂米屋倒也是德政。”
“舂米屋是什么?”
罗衣说起这个就惆怅了:“就是把米从谷壳里碾出来。用人力比较耗时耗力,用水冲方便。”
容仪觉得此事可行,便道:“这倒是一条好路子。只是这样出来的米是不是不好吃?”
罗衣摇头:“品种问题。我们常吃的米比他们强太多,我正愁呢。才打发他们买米来,煮出来好粗。少不得习惯了。”唉,果然是由奢入俭难。一路上他们补充菜,米面倒是自己带的,觉不出什么来。到了地头,米面也快吃完了,买来当地的精白米。闻着挺香,咬到嘴里就是没有那股q劲。向妈妈说跟他们吃的米差不多,只比小丫头们的好些。面粉更是索性没有。唉……
这里大部分人吃的还是很久以前罗衣吐槽过的糙米。这不是问题,古时生产力低下,有糙米吃就不错了。所以问题是,糙米都不够吃,总有几个月只能吃糙米粥。作为一个县令,如果治下的人个个都有饭吃,即便无功,那也是无过的。容仪这个菜鸟县令,能无过就成!
于是罗衣道:“我们还可以推广玉米和番薯!”
容仪翻个白眼:“不早推广了么?朝廷邸报都看好多次了。”
罗衣才翻白眼咧,朝廷邸报那也能信?“你去问问,这里人有没有吃玉米番薯的?”
容仪一听,屁颠屁颠找杨昌明去了。
杨昌明一肚子苦水,面上还不显:“我们这里水土不合,种不了呢。前任种过的。”才怪!你一上来说改革,一年不种米,我家里有人饿死了算谁的?以前他们都拒不执行,县令对这个地方也不上心,拍拍屁股还不就算了。又道:“倒是太爷说的用水舂米还请您费心。”
容仪点头,对着范先生教的法子照背:“这个须得立账目才行。”
杨昌明暗笑,又来捞钱?行,只要你不过分,大家都好说,便道:“如何立账?”
容仪道:“我惯不会算账,你们几大家各出一个账房先生一齐算。也是你们族里的大事。我这边算做你们的徭役。费用其实也不多,木材都是现成的。砍树请木匠都不用钱。只要管饭便罢,这些还须得你们算,你们管才是。”
杨昌明愣了一下,耳花了吧?这种算法,根本一点好处捞不着!他倒无所谓,横竖是族里的事,他这个族长原该做的。还是这位顾老爷想打好第一炮?管他呢,能省点是点,遂赶忙点头答应。
容仪带着一肚子遗憾回了后衙,番薯不能做种啊……
罗衣一听,撇嘴:“听他们瞎扯,湖南怎么就种不得番薯了?偏种给他们看!”
容仪摇头:“到底是他们的地,总不好强了他们。”
罗衣嗤笑:“我有一招,保管他们三年后人人家种番薯!”
容仪道:“祖宗,你有招还不说,卖什么关子?你相公我头发都急白了!”
罗衣笑道:“急什么?这都是夏天了,补种都来不及。如今咱们先愁油菜吧。”
“油菜?不是都有么?”
罗衣从书桌里抽出一本《昭延农书》来:“喏,朝廷新近出的农书。他们未必识字,也未必肯学。我们先从别人家租几亩地来,顾人照着这方法种了。三年时间总能找到路。到时候产量一高,他们一定学了去。你不让学他们还偷学呢。玉米、番薯、水田养鱼都这么办。即便是种的差了也不怕。咱们总不止做这一回县令,十年八年的,挑些聪明的农民一直跟着我们。总能研究出来。我们走到一地,就推广一地。便是一世不发财,咱也没有白活一场。不说青史留名,总在县志上夸咱们几句,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