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世界,妖界,九阴山。
一人负手静立。
白雪茫茫,覆盖山脉,鹅毛雪花落下,宛若花饰,浅浅点缀于乌黑长发之中,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已经挂了小小的冰晶,闪烁着点点碎光,更衬得他如同玉人,多了几许寒凉。
倏而,他身形微微一动,侧了侧头,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来,只能看见发丝颤动,叫人以为是寒风吹拂,吹得周身动作。
然而,这方天地,虽有雪,却不曾有风,安静而凝滞,所有的动静都仿佛被这白雪和寒凉冻着一般,缓慢而迟钝。
女子迈着轻盈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
在离他还有十步之遥时,她顿住,然后,膝盖一弯,利落地单膝下跪,悄无声息。
“我主。”安瑟恭敬垂首。
符瑾瑜身形未动,只音色慵懒冷淡,“进去了。”
“是。”安瑟答。
“如何?”他问。
安瑟道,“囿于梦境,行动不自由。”
符瑾瑜放下搭在后背的手,转过身来,冷淡淡的蓝眸盯向安瑟的发旋,“哪一段?”
安瑟神思飘忽了一下,她迟疑了,一时没能接得上符瑾瑜的话。
无形的压力朝她涌来,安瑟瞬间就从跪着变成趴在了地上。
她整个脸都埋进了雪里,冻得她一个瑟缩。
呼吸不畅,冰寒刺骨,热血变冷,浑身动弹不得。
下一刻,她又被一股力道拎了起来。
安瑟瘫倒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四肢回暖。
她睁大眼睛,只觉得眼前景象都是扭曲的。
灰暗,无光,连带着落下来的飘雪,都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的什么脏东西一般。
雪花纷纷扬扬,落到她的面颊上,痒痒的。
“说。”符瑾瑜道。
安瑟清醒了不少,意识回笼。
连带着那段梦境也一起涌上了心间。
她没想过自己会再次经历那一段。
“我,经历了被孟子苓用霆锋剑击杀的那一段。”
安瑟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像是失了全部的力气一般,“就是,我最后在人界,死去的时候。”
与那一段相关的记忆,直到进入安然的梦境之前,在她的脑海里都是模糊的。
她只隐隐记得自己被剑击杀,当时周围狂风乱舞,还有小安然哭泣的声音和心碎的目光。
而她的心里,也隐隐藏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但是其余的,安瑟却是再也记不大清了。
没错,她是死过一次的,在人界与安然待在一起时,她是真正被杀死了的。
只不过后来,主上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将她复活了。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便是在这终年积雪寒冷的九阴山山顶上。
彼时主上也如这般,一身红衣,默然而立,静静站在那处,仿佛被封印在一幅画里,与这山间雪景融为一体,红白相映,热烈又冰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里却没有她。
安瑟在那双有着璀璨星辰和深沉空寂的蓝色眼眸中见到了一个姑娘。
很熟悉的姑娘,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过了一会儿,安瑟空空荡荡的脑袋里才渐渐丰盈起来。
那个小姑娘,叫安然。
原来她曾经在人界抚养了一个叫安然的小姑娘。
安然,安然。
安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念叨着,仿佛这两个字有什么神奇的魔力。
为何想到安然,她的心会微微作痛。
伴随着这疼痛上来的,还有深切的悲伤,和怀念。
“她呢?”符瑾瑜问。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安瑟知道她的主上在问谁。
可是,她也不知道。
于是安瑟便摇摇头,茫然地看着看似纤弱如柳的主上。
符瑾瑜走过来两步,红纱曳地,在白雪铺就的地上,如同一道流动的血迹。
他低眸,蓝眸通透如宝石,光华灼灼,“不记得?”
安瑟思考几秒,摇摇头,“我主,请原谅我。”
符瑾瑜没有作声。
他抬头远眺,长发如绸缎般顺滑,一半分在胸前。
安瑟为主上的这份静默而心惊。
主上一向是安静的,但此刻的静,却不像是他往常那般自然的静,还夹杂了些别的什么,犹如平静的海面下,却有汹涌的漩涡,吞噬着一切靠近它的事物。
周围的雪突然不落了,似乎还蒸腾出了几分热意。
安瑟按在雪地里的手连续发烫,她抬手,发现掌心已经湿润通红。
而雪地里的雪却不曾化开。
她看向周围,所有的雪花都静止在半空中,不落也不化。
符瑾瑜身处这雪花之间,脚底下渐渐腾出一汪红。
越看,那红便越加明显,直到最后,安瑟终于知道,这一汪沸腾的,是山脚之下的熔岩。
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岩浆和白雪,炙热和寒冷,都是不能共存的事物,虽然它们出现在了同一座山上,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处地方过。
而这下,主上竟然将熔岩引上了山间。
安瑟凝眸看去,符瑾瑜面上寒冷,无动于衷,双眸却是流光闪动,似乎盛着猎猎火焰,要灼烧一切。
眼看着符瑾瑜脚下的熔浆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要将雪地吞噬,安瑟忙胆战心惊地唤他,“我主。”
“我主,您万万得控制住,否则,这九阴山就要毁了。”
“您也会受到严重的反噬。”
符瑾瑜没有反应。
安瑟脚下的土地开始裂开,一条条缝隙从雪白一片中生出,露出红滚滚的熔岩。
大地在颤动,岩浆在咆哮,而符瑾瑜,身处其间却恍然未觉。
一条缝隙持续开裂,就要延伸到他的脚下。
安瑟着急地站了起来,朝符瑾瑜飞身而去,“主上,危险!”
“碰!”
一面红色的屏障将她冲击开去。
安瑟自半空中弹飞,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一条岩浆缝隙旁边,堪堪止住掉下去的势头。
她看了看距离连半步之遥都不到的缝隙,下方热意熏人,看一眼都是灼人眼球。
安瑟胸口处气血翻涌,她控制不住,吐出一口猩红。
她小心翼翼地向里挪动着。
得想办法让主上平静下来。
她抓住一棵树的树干,在颤动中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飞速地思考着。
“我主,您想寻找安然的踪迹,不一定要通过我。”
安瑟撕破嗓子地叫着,喉咙里隐约传来铁锈味,一阵撕扯的细密的痛。
“安然是您的契约者,您可以通过契约来感应她。”
岩浆咆哮依旧,雪化成水哗哗流入缝隙,尚未接触到翻滚的熔岩,就已蒸发为白色的水雾。
但安瑟的这话似乎触动到了符瑾瑜,大地不再颤动,新的缝隙不再产生,旧的缝隙也不再扩大。
隐隐约约,安瑟听到半空中朦胧又茫然的一声,像是在林间迷路的小动物无厘头地打转,想要寻找回家的方向。
“我感应不到她了。”
“可以的。”安瑟见符瑾瑜的情绪逐渐要稳定下来,赶忙跑过去,“我主,许是有什么缘由阻隔了您与安然的契约,但这一定是暂时的,只要您持续不断地去感应,一定能够找到安然的。”
符瑾瑜望向她,清凌凌的眼眸似被化开了的雪水浸润过一般,少了冷厉,多了温和,“当真?”
“当真。”安瑟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这种契约是单方面的事情,比双方的契约要不稳定多了,而且主上天赋又那么高,契约的威力绝对比一般狐族结的契约要强。
若是连主上自己都感应不到了,还能指望其他人么?
可她现下必须这么说。
为了主上的稳定。
但是安瑟真的很奇怪,为何她以前所有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偏生临死前的那段记忆模糊不堪。
她曾经纠结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随着后来主上真的凭着契约间的感应找到了伤痕累累的安然后,她便将这款事情抛之脑后。
毕竟她纠结也是为找安然提供一些线索,安然既然找到了,便无需再多回忆些什么了。
可是当她前些日子被主上送入安然的梦境里经历过那一遭之后,才恍然明白她始终想不清的那段记忆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她被一簇染了魔气的神火附了身。
那神火还要借她的手去吸取安然的气运。
原来主上早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在安然身上下了禁制。
被神火附身的她要去吸干安然时,触动了主上的禁制。
神火遭到重创,因而退散。
是主上保护了安然。
更关键的是。
安瑟伸手握住自己胸前衣襟,心绪复杂。
原来她曾经是他。
她应当是只雄狐狸。
而主上将她复活时,不知道为什么,却硬生生将她的性别扭转成了雌性。
所以她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因为有关她在复活前所有关于她是雄性的记忆都被抹去了,包括临死前这段回忆。
安瑟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被符瑾瑜打断。
“还有呢?”符瑾瑜照旧是端着那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孔,剔透的宝石眸子中却又出现了一丝火花,“你将见到的一切,都细细道来。”
安瑟转瞬间思绪千载。
她决定将自己曾经为雄性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
“我主,我临死前曾被一簇染了魔气的神火附身,那神火似是对安然极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