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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切肤之痛(1 / 1)

白露一过,夜里便渐渐凉了下来。

昨夜张少白回到张宅之后便忽然发了病,先是浑身发烫,整个人神志不清,紧接着还呕了一口血出来,看样子是饮脂蛊又在作祟。

茅一川不忍离去,就在床边守了好几个时辰,等到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双眼微微泛红,眉头依旧紧皱。天天和明珪看到张少白的模样之后也是一夜无眠,但又帮不上忙,只能默默着急。

“爹……娘……”张少白不知梦见了什么场景,口中发出梦呓,其中还夹杂着似是抽泣的声音。

茅一川见状脸色更加阴沉,虽然张少白只与他说了厉千帆是受了反噬而死,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却知道那过程一定凶险万分。

自从认识张少白以来,茅一川始终觉得他是个滑头小子,能出七分力气就绝对不出十分。甚至有些时候,茅一川一度认为张少白是故意装成弱不禁风的模样,为的是勾出对他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

可是直到此时,他方才肯定张少白确实是身虚体弱。如此说来,当初张少白为了帮他查九罗的案子而四处奔走,也真是冒着不小的风险。

“唉。”茅一川向来是心中有再大的苦也绝不出口抱怨,今天却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张少白身中奇蛊,昨夜请了几位医师过来看诊,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想来也是,就连张少白自己都解决不了身上的蛊毒,寻常医师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棺材脸苦思冥想许久,越想脸色越黑,看着简直黑如锅底。终于他牙一咬,做了个决定,然后就把张少白背了起来,向着张宅外面走去。

明珪一听到这边有动静赶紧追了出来,想要跟着一同出去,却被天天一把拉住,只好满腹担心地问道:“您要带先生去哪儿啊?”

茅一川只是冷声答道:“能救他的地方。”

日头渐渐升起,各坊市的门也陆陆续续打开。茅一川找了辆马车,就这样带着张少白去了薛府别院。

其实他与薛灵芝并没有什么交集,他只是在暗中护着张少白的时候顺便关注了一下那个女子,也是因此得知她精通医术。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次薛灵芝一定可以治好张少白,于是便来了这里。

当然,其实治好张少白把握最大的人,应该是秦鸣鹤。只可惜张少白与其医道相悖,说什么也不愿意求他帮忙。

茅一川对此颇为惊讶,他从不知道向来惜命的张少白竟也有着这样的一面。

抵达薛府别院之后,开门的依旧是石管家,他一看那人乃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棺材脸,便赶忙将人请进了府里。

这时薛灵芝刚好准备去病坊行医,看到茅一川背着张少白来了后院,心中顿时大?乱。

茅一川说道:“他中了蛊,需要救治。”

薛灵芝虽然慌乱,但在危急时刻还是尽力保持着镇静。由于时间紧迫,她没有让石管家准备一间厢房,而是直接将张少白安置在了自己的闺房里,还让府里的下人送来了热水、火炉等物。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用手抓着张少白的手腕,摸了许久脉搏:“脉象极为虚弱,再不治好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茅一川站在床边,面色凝重道:“他体内藏着一只‘饮脂蛊’,你有办法将其取出?吗?”

“饮脂蛊?我似乎在书里见过这个名字……”薛灵芝仔细回想了一番,决定先将张少白的病情稳定下来,然后再去查阅根治之法。她取出一盒银针,看着张少白忽然一阵为难。

“怎么了?”

“麻烦你将他的衣物脱掉。”薛灵芝脸色通红,仿佛可以渗出血来。

茅一川对此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三下五除二便将张少白的上衣脱了个精光,还把他摆成了趴在床榻上的姿势。

薛灵芝心中既是担心,又是害羞,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心想:一直以来都是少白在悉心帮我治病,如今轮到我来帮他,绝对不能出现差错。

她缓缓呼气,再度睁眼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已经尽数褪去,眼中也闪着不一样的神采。此时此刻薛灵芝已经彻底抛去了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张少白这个病人。她要做的事情也只有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茅一川看着薛灵芝的转变,心中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薛灵芝打开针盒,用手指轻轻拈着其中一根,另一只手则在张少白背部各处用力按了按,发现有些部位触感奇怪,就像是那层皮肤下面竟是空的一般:“这虫子应是以膏脂为食。”

茅一川不通医术,只能默不作声。

薛灵芝神情严肃,开始落针,这期间竟没有眨过一次眼睛。若是张少白醒着看到这一幕,定会赞叹一句:“腠理之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

待到银针落尽,薛灵芝已是满脸汗水,她舒了口气,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查找医经,有事便来喊我。”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这里,前去书房查阅医经。温玄机早年曾住过这座别院,当年他留在薛家为薛元超治疗疾病,在这里住了很久,故而留下了不少医书。

薛灵芝虽然强作镇定,但难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她循着印象翻找着医书,随手将无用的扔到了脚边。若是以往爱书如命的她,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六年前薛灵芝曾在上元节见过一次张少白,那时人来人往,但她却能记住少年面孔,更能在六年后将其认出。可见薛灵芝从小便记忆非凡,所以她坚信只要自己觉得见过“饮脂蛊”这个字眼,那便绝对没错。

脚边的书越来越多,逐渐堆成了小山,薛灵芝却丝毫不见疲惫,仍在不停翻找着。

只是,她心中难免焦急,这份急切悄无声息地唤醒了藏在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薛兰芝的声音忽然在心头响起,“你想救他?”

薛灵芝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回答道:“我绝对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帮过我许多,若是没有张少白,我现在还被囚禁在别院当中,痛苦不堪。”

“所以你是要报答他。”

“也不仅仅只是报答,他对我来讲是个十分重要的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他。”

薛兰芝声音幽幽:“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会落到今天这般境地,都是因为和天煞孤星太过亲近了呢?”

薛灵芝不为所动:“姐姐,我已经不再相信那道批命了。即便相信,我也不再对它束手无策,假如真的是我害了少白,那我现在就更要救他。”

“救他,救他,救他,你一直这么说,可你实际上连自己都救不了。”

“是的,我救不了自己,就像他也救不了自己。但我确信他能救我,而我也能救?他。”

薛兰芝疑惑不解:“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一个个自身难保的人却想着拯救别?人?”

薛灵芝说道:“姐姐你也不是一样吗?当年你我在山坡上玩耍,我一不小心险些失足滑落,是你拉了我一把,结果自己却不小心跌了下去。”

“你想起来了?”

“我从不想忘,更不敢忘。”

薛兰芝忽然陷入沉默,许久无言。

“在你左手的方向,往下看第二排,应该有一本《伎术医卜》。”薛灵芝心头忽然再度响起兰芝的声音,她赶忙依言翻看书架,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名叫“伎术医卜”的书,书页旧黄,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薛灵芝拿着书,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何时看过它。如果她真的从未见过这本书,那兰芝又是从何得知呢?

兰芝应是感受到了妹妹的疑惑,又说道:“应是在这里见过,你找一找吧。”

“谢谢姐姐。”

薛灵芝收回心思,开始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了《伎术医卜》,果真从中找到了饮脂蛊的描述,并且得知此蛊一旦入体,便会不断向内蚕食。治疗方法有二:其一,饮脂蛊生养之处不出七步必有草药可以克制,服用该药便可驱赶蛊虫;其二,饮脂蛊贪吃,嗅到香气便会躁动,露出行踪。

可是如今草药必定是找不到的,能够引得蛊虫躁动的香气,又会是什么呢?

薛灵芝返回卧房的时候,张少白已经醒来,可惜背上扎了不少银针,只能继续光着身子趴在床上。

“少白你醒了?”薛灵芝见状面露喜色,“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少白的声音里满是虚弱,不过更多的则是羞涩:“还好,不过你能不能帮我把针拔了,我好把衣服穿上。”

“恐怕不行,我现在用银针延缓你体内精血流动,同时也能减少蛊虫对你的伤害。如果拔了针的话,你的病情会迅速加重。”

“算了,都听你的吧……反正现在我是你的病人。”

薛灵芝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头羞意,把方才自己从书中找到的治疗之法说了出来。可惜张少白听后也对此束手无策,更想不出有什么替代之法。

茅一川对医道一窍不通,他想了想,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我去求秦鸣鹤!”

话音刚落,张少白便用尽力气骂道:“不许去!就算我死了都不许你去求他!”

薛灵芝皱眉道:“少白……”

张少白虚弱地咳了两声,讲道:“你们不知道,秦鸣鹤的一身医术源于‘牺牲’二字,这是他的医道,也是我最为唾弃的医道。假如我受其恩惠,被他治好,就等于是我认可了他的法子,这还不如让我去死。”

茅一川摇头道:“我没法理解。”

薛灵芝却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总说祝由中人不愿沾染因果,也是因为如此……我尊重你的想法,也会尽全力救你。”

张少白艰难地侧过头来,看了眼薛灵芝,又看了看茅一川,挤出一个笑脸:“谢谢你们,只不过生死有命,倒也不必强求。”

“我取来了一个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房顶传来,随后有道身影出现在门外。

那人穿得邋里邋遢,腰间挂着个大酒葫芦,正是常年藏于暗处的张家五叔。可如今张少白命悬一线,他也只好主动现身。

五叔扔过来一个香炉,说道:“这个炉子是厉千帆的宝贝,里面还剩有一些香料,点燃之后可以吸引蛊虫。”

茅一川一把接住香炉,将信将疑道:“你是谁?”

五叔没有回答,身影一闪即逝,张少白答道:“他是我家五叔,你大可放心,他绝对不会害我的。”

茅一川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忽然想起早在洛阳的时候,就发现张少白身边似乎一直有人跟着。只是那人身法太过高明,又藏得极深,故而茅一川始终无法抓到他的马脚,只好认为是自己想太多了。

薛灵芝更是没有丝毫怀疑,毕竟她在崤函道就知道了五叔的存在。她直接取过香炉,先是打开闻了闻里面的香料,觉得不似毒药。她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张少白曾经说过,他觉得薛灵芝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但具体是哪里相似却说不清楚。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两人最像的地方便是对医道的理解和对治病救人一事的尊?重。

当薛灵芝决定施展医术的时候,她的神情无比严肃,再也不见往日的忧愁与怯懦,仿佛换了一个人,一个既不是薛灵芝也不同于薛兰芝的人。

看着这样的薛灵芝,张少白不再说话,决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托付。

茅一川同样没有阻拦,只是轻声问道:“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薛灵芝看了眼他腰间的刀,说道:“你会武功?”

“嗯。”

“那你的手够不够快?”

“极快。”

“很好,”薛灵芝将张少白身上的银针通通收起,然后又取出了一柄柳叶大小的锋利小刀,又点了根蜡烛,将柳叶刀放在火上烤了烤,“如果香炉里的东西有用,虫子必定会有所反应。一会儿我会尽力找到它的踪迹,然后下刀切口,你需要在看到虫子的时候将其抓出。”

茅一川重重点头:“明白了。”

“那你先把手清洗干净吧,最好清洗到掉了一层皮的程度。”说罢,薛灵芝便点燃了香炉,一手轻拂张少白背部,一手持刀,眼中仿佛含着精光,“动作要快,要稳。”

这句话她既像叮嘱茅一川,也像在提醒自己。

香炉点燃后散发出几缕青烟,不知是不是里面香料不足的缘故,这次的香味淡了少许。不过与上次一样,香气似乎与蛊虫有着看不见的联系,竟然自行往张少白那边蔓延过去。

薛灵芝神情严肃,双眼紧紧盯着香气轨迹,同时用手掌抚摸着张少白的背部,努力寻找着蛊虫的迹象。

茅一川把手洗得通红,随后便来到薛灵芝对面站好,等待出手抓蛊。这期间他不经意看了薛灵芝一眼,发现她全神贯注,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突然,薛灵芝左手用力一按,紧接着指尖触碰之处隐隐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浮现在张少白的背后,并且开始快速移动起来。

蛊虫应是嗅到了香气,所以变得极为狂躁,痛得张少白忍不住哼了一声。

薛灵芝原本还有些怀疑香炉的作用,此时见它有用,便又把香炉贴近了背部一些,果然看到那虫子活动得更加剧烈,甚至在背部顶起了一个小包。

“准备。”薛灵芝冷声说道,一手猛地用力叩下,刚好将蛊虫紧紧固定在了一处血肉之中。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持着柳叶刀在该处划了一刀,速度不快不慢,力度也颇为均?匀。

随着刀尖移动,张少白背部的皮肤向两侧分开,鲜血也从伤口处涌出。茅一川俯下身子做好准备,眼睛微眯着,努力从中寻找着蛊虫。终于,他从一片血肉模糊中隐约看到了一丁点黑色。

几乎眨眼的工夫,茅一川出手如电,食指和中指竟是直接塞入了伤口之中,一下子便将那只蛊虫抓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饮脂蛊通体黑色,背覆甲壳,不过指甲盖大小。它身上沾着血,掉落在地之后仍未死亡,居然又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重新飞入张少白体内。

不过,茅一川看清其长相之后便一脚踩死了它,还颇为解恨地碾了两下。

薛灵芝并未留意那些,她只是在蛊虫取出之后立刻拿来一块棉布,还往上洒了些药粉,然后用力按在了伤口处,鲜血顿时止住。

背部被人开了一刀实在太痛,这时张少白再难忍住,终于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吼啊!”

薛灵芝随手放下柳叶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没事了。”

茅一川见张少白叫声中气十足,便也不再担心,主动向薛灵芝道谢:“多谢薛医师出手相救。”

他主动叫薛灵芝为薛医师,可见比起薛家小娘子的身份,此时茅一川更为认可她的医?术。

薛灵芝笑着摇了摇头,她很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医师:“分内之事。”

张少白仍不停地叫唤着,就好像喊得大声一些便能疼得少一些。茅一川实在是听得心烦,便主动离开薛家别院,继续追查“药试”一事去了。

于是屋中只剩下张少白和薛灵芝,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张少白不好意思继续喊疼,嘟囔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救完人之后薛灵芝再度变回了往日羞涩怯懦的模样,小脸通红:“如果不是五叔拿回来那个香炉,我也没有办法的。”

“嘿嘿,等我多买两壶好酒犒劳五叔,当初他把咱俩从崤函道救出来,我就说要请他喝长安最好的酒水。”张少白转而问道,“对了,那只饮脂蛊呢?”

薛灵芝看了眼地下的虫子尸体,说道:“被茅一川一脚踩死了。”

“哎哟,可惜了可惜了……”张少白一副肉痛的模样,不过这时他也的确在肉?痛。

“留着它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医书上只说是药三分毒,却没说是毒也三分药啊。”

薛灵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张少白侧过头看着薛灵芝,颇为享受此时此刻的宁静,连背部伤口的疼也被他忽略了大半。

“我这段时间没来看你,是害怕像在洛阳的时候,不小心把你带入那些阴谋诡计之?中。”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想法……我并不害怕那些事情。”

“崤函道咱俩九死一生,就算你不怕,我却害怕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

薛灵芝温柔地取下张少白背部的止血布,又换了一块新的,然后用布条缠绕身体一圈,将其固定。

她想起前天家中闯入的不速之客,便说道:“就算你努力保护我,不让我受你牵连,麻烦事也还是会自己找上门来。”

张少白疑惑道:“什么意思?”

“前天夜里有个受了重伤的道士翻墙进了我家,我本想帮他治伤,不过他只是歇了歇便偷偷离去了。”

“你可记得他的长相?”

“脸上满是血污,看不太清,不过应该不难看。”

张少白追问道:“跟我比起来呢?”

薛灵芝有些羞涩:“应该没你好看。”

张少白喃喃道:“一个道士,又没我好看,估计是那个失踪不见的成玄风。不过他怎会碰巧到了你这头?真是奇怪。”

“先不要想那么多啦,好好休息一下吧。”薛灵芝包扎好伤口后,起身便离开了房间,“少白,我不想一直拖累别人,能够用医术帮助你,我觉得很开心。”

薛灵芝前脚刚走,五叔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子。

“薛小娘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五叔一边说着,一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张少白翻了个白眼:“麻烦把那个香炉扔出去,闻着恶心。”

五叔依言收起香炉,又说:“你这次可是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啧啧,不好还?啊!”

“麻烦的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

“没办法,如果不是我把香炉送了过来,你现在怕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喽。”

张少白说:“灵芝倒是没啥,而且她早就知道你,不过茅一川就说不定了……”

五叔说道:“你不信任那个小子?”

“不,我把他当成可以托付性命的那种朋友。但他的秘密太多,又和皇室牵连得太深,算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呵呵,这样才对嘛,年轻人何必装得老气横秋。”五叔临走的时候还打了个酒嗝,简直臭不可闻。

张少白叹了口气,恨不得把脸埋到床底下。

与此同时,茅一川离了薛府别院之后,孤身一人入了皇宫。进宫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悬于腰间,一路畅行无阻,径直去了内廷深处的玄元庙。

此处乃是李治于乾封元年(666年)追谥老子为玄元皇帝而建,位于禁宫之内,高踞北邙山顶。庙宇门前伫立有高大铜柱,意为勾连天地之气。门户之上雕有大山大河、日月星辰,有护持李唐江山之意。

茅一川被内侍引入庙里的时候,李治身穿道袍,刚好饮尽了一碗汤药。他面向老子画像,看了许久,忽地叹道:“还是不像,还是不像啊……”

茅一川恭敬跪倒,说道:“陛下既然不满意,不如另寻一画师再绘制一幅。”

李治摇头道:“找不到啦,大唐屈指可数的画师全都画过,可朕就是不满意。不过说来倒也有趣,朕曾为此事问过黄冠真人,他说能够令朕满意之人将在永隆年间出生,可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朕上哪里找去?”

茅一川赞同道:“的确,而且此人就算真在永隆年间出生,能够绘制壁画也要再长大些。”

“是啊,不说这些了,朕让你查的那件事情如何了?”

“回陛下话,武后将那人藏于曲池坊,设为普度大会的第二试,意图借他人之手将其公布于众。不过,目前他似乎被一个名叫铸玲珑的女子带走,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武后也不明吗?”

“臣不知。”

李治双眼微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绝不可让此人现身,一旦见到,迅速杀之。”

“臣领命。”

“退下吧。”

茅一川闻言站起身来,躬身退出玄元庙,随后便离开皇宫继续探查药试一事,四处寻找那只厉鬼。

从昨晚得到的线索来看,厉千帆和铸玲珑也去了曲江池畔,而且遇到了厉鬼。只不过两人之间的联盟关系一触即破,最后只剩下铸玲珑一人去追,而厉千帆则装作重伤留在原地等待张少白上钩。

茅一川身为金阁之主,知晓许多常人所不知的隐秘之事,关于厉鬼他也知道一些,只不过事关帝后二人,所以不能告诉张少白。他心中一清二楚,药试为何取名为“药试”。他也知道,那头厉鬼绝不可能逃得过铸玲珑的追捕。

可为何至今铸玲珑也没有现身?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有人从中作梗,害得铸玲珑没有抓住厉鬼。其二是铸玲珑另有打算,故意藏了起来。

茅一川重新走了一遍曲江池畔,沿着厉千帆所指方向又追了一次,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心道铸玲珑不愧是祝由中人,藏匿行踪确实有一手,假如她自己不愿现身,其他人想要找到她是极难的。

“若是他在此处,不知会用什么法子。”茅一川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张少白,祝由先生对付同道中人向来很有一套,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只可惜张少白此时病重在床,茅一川实在是不忍打搅。

事与愿违的是,茅一川没有主动找张少白帮忙,却有另一个人主动找到了薛府别?院。

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将面容身材全部笼罩其中。他步履轻盈,行动起来有如幽魂,以至于进入别院的时候石管家丝毫没有察觉。他随手扔出一些奇怪粉末,便让别院里的下人变得浑浑噩噩,甚至主动为他指明了张少白的所在之处。

薛灵芝正在后院望着池塘怔怔出神,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迅速回头,然后便被神秘人一把扣住了脖颈,呼吸极为困难,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神秘人声音嘶哑,分不清男女:“张少白在哪儿?”

薛灵芝用力从喉咙处挤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休要骗我,我知道他就在这里,”神秘人手臂一勾,将薛灵芝锁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有些人身上带着一股臭味,无论离得多远都能嗅到。”

说罢,他双目一扫,目光就落在了张少白所在的那处病房。

然而,那间病房里的人似乎早就有所预感,居然主动打开门,站在门口看着这边。

张少白身穿白衫,咳嗽了两声,视线从薛灵芝转到了神秘人身上:“你要找我?”

神秘人发出一阵瘆人的笑声:“既然知道我的来意,就乖乖跟我走吧。”

张少白一动不动:“你先把人放了,然后带我走不就行了。”

“不行。”

“我和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而且这里又不是张宅。”

神秘人讥讽道:“张少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唯有面对你,我绝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因为我很清楚,你绝对不会将自己真正置于险境,说不定现在这个院子里就有人时刻准备着将我当场格杀。”

张少白笑得仿佛天真少年:“你想得太多啦!”

“这样吧,我数到三,你主动亮出后招如何?不然,我就只能杀了这个小娘子?了。”

“喂,她可是当朝宰相的孙女,你若是伤了她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得没错,可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伤害她吗?”神秘人早就看破了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些小心思。

张少白笑意收敛。

神秘人说道:“一。”

薛灵芝看了张少白一眼,发现他刚好也在看向自己,一时间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二。”

薛灵芝挣扎着说道:“别听他的……”

“三!”

就在神秘人说出“三”的时候,张少白忽然喊了一句:“五叔!”

随后五叔出现在了张少白身旁,表情颇为无奈。

张少白挤出一个笑脸,语气却是森寒:“把人放了,我和你走。”

神秘人“哼”了一声,意味深长,一来是对张五叔有所忌惮,二来则是有些后怕。如若张少白不在乎薛灵芝的性命,恐怕自己今天真是凶多吉少。

他锁住薛灵芝的喉咙,身上不知不觉浮上一层冷汗:“那你先过来换人,如何?”

张少白看样子反倒比神秘人还要淡定,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说道:“放人吧。”

神秘人眼看张少白距离自己只有一臂距离,顿时心生一计,打算一击重伤薛灵芝,免得张五叔空出手来追杀自己。

不料张少白又开口说道:“若是她身上少了一根汗毛,别怪我不客气。”

神秘人怒上心头,突然一把推开薛灵芝,随后将张少白笼罩在自己宽大的斗篷之中,翻墙而逃,身影向着远处疾掠而去。

张五叔紧随其后,结果刚刚追出去,忽然发现周围景象已是变了模样,有如海市蜃楼一般,难辨真假。他这才反应过来那个神秘人乃是有备而来,早就事先设计好了逃跑路线,并且在路线上设置了障眼法。

但这“海市蜃楼”乃是祝由之术制造而成,与鬼街大隐隐于市用的是同一种手段,说明神秘人多半也是祝由中人。

“可恶!”五叔虽是张家人,却并非正统传人,故而对祝由只是略懂皮毛。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终于破了障眼法,可惜神秘人早已不见踪影。

薛灵芝紧接着也追了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今日为张少白治病本就费了不少心神,刚刚又被人挟持,惊魂未定,两者相激竟是险些昏倒。

她知道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更不可能追上五叔和神秘人的脚步,只能极其失落地蹲在地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她的心中满是内疚,觉得若不是自己被神秘人挟持,张少白有着五叔的保护一定不会落入恶人手中。

一直以来都是张少白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今天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报答张少白,结果最后还是连累了他。

自己欠他的越来越多,何时才能还清?为何自己偏偏又是如此无能,简直像一个废?人?

不,还不如一个废人,自己还是个克死了许多人的“天煞孤星”!

薛灵芝陷入悲伤自责无法自拔,就在这时,心中再度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既然你什么都做不到,不如把身体交给我吧。”

薛灵芝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如果我能救出张少白呢?”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重重砸在灵芝心头,让她久久回不过神。

过了许久,薛灵芝重新睁开双眼,眼神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不再是灵芝,而是兰芝。

与此同时,神秘人开始逃得很快,可随后步伐便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带着张少白赶到了一个隐秘处,随手将其扔了进去。

张少白站稳脚步,神色一如往常。他先是打量了一番周围环境,只见屋子里面摆放着不少棺材,估摸着是间棺材铺子,又叫凶肆。随后他又看向神秘人,挑眉说道:“全长安的人都在找你,结果你却在这时候主动找上了我。”

神秘人脱掉兜帽,露出隐藏在其中的姣好面容,她皮肤极白,嘴唇红艳,整张脸上好似涂了一层浓厚胭脂,若是在夜晚看到定会觉得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张少白又说:“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似乎不太妙啊。”

铸玲珑整理了一下鬓角发丝,说道:“所以才要抓弟弟你过来帮忙啊。”她声音中透着憔悴,但语调一如既往地轻佻。

“姐姐要我帮忙直说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人心隔肚皮,若不是此刻你小命攥在我的手里,我可不敢相信你的那张臭嘴。”

“听起来姐姐对我很有偏见?”

“普度坛内你神不知鬼不觉就对我下了摄魂之法,我当然要对你防备一些。”

张少白此时只披了一件外衣,背部伤口又是新添,冷风一吹顿时打起了寒战,苍白面容之上也浮上了一抹极不自然的红晕。

铸玲珑见状嘲讽道:“饮脂蛊的滋味不好受吧?姐姐可早就提醒过你,要小心厉千?帆。”

张少白随之笑道:“我只是受了轻伤,他却是连性命都丢了。话说回来,你与厉千帆昨夜也追到了曲江池畔,凭的是真本事?”

“能够避开茅一川的耳目,跟踪你找到厉鬼消息,这当然是真本事。”

“那姐姐你做人可真不厚道,找到厉鬼之后又暗算了同伴,打算自己独享……”

张少白话还没说完,忽然吓得噤声,只是嘴巴仍张大着,显得十分滑稽。只因他看见铸玲珑脱去了宽大斗篷,露出原本的巫祝服饰,可是在她身体上却出现了不少青紫色的斑块,看上去颇为恐怖。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铸玲珑面露苦色,“那厉鬼压根不是什么鬼怪。”

张少白说道:“这我自然知道。”

铸玲珑反问:“那你可知道他实际上是个药人?”

“药人?”张少白一脸震惊,对于药人,祝由中人并不陌生。顾名思义,药人指的是以身试药的普通人,只不过此举有违人伦,故而很多年前便被视为禁忌。

一瞬之间,张少白忽然想通了诸多关键,原来第二试名为“药试”乃是因为他们要抓的其实是个药人。而推事院事先早就知道此事,可他们为何不先抓住药人,而故意将其留在曲池坊?这其中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另外,铸玲珑既然找到了药人,又为何不立刻上报推事院,而是藏在这么个破烂地方。看她身上的黑斑,似是中了剧毒,这毒又是从何而来?

张少白心思一转,忽然问道:“你和那个药人是什么关系?”

铸玲珑早就料到张少白会想到关键处,说道:“不急,我先带你看看他。”

说罢,铸玲珑开始挪动周围的棺材,动作大大方方,似乎完全不怕张少白看破玄机。只见凶肆中共有八口棺材,原本是呈两列规则摆放。不过在铸玲珑一番布置之后,棺材分别处于东、东南、南、西南等八个方向,而且每口棺材挪到正确位置的时候都会发出机栝弹动的声音。

祝由之术极少涉猎奇门遁甲,咸天八法对此也少有记载。而铸玲珑先前用海市蜃楼困住五叔,如今又摆出这么个奇怪阵法,可见铸氏祝由确有不凡之处。张少白看了许久,心中略有端倪,开口问道:“八门金锁?”

铸玲珑一面继续调整棺材方位,保证毫厘不差,一面回应道:“算你有点见识。”

“居然能想到在凶肆利用棺材布置一个简化过的八门金锁阵,之前是我小看你们铸氏祝由了。”

“过奖。”铸玲珑将八口棺材布置完毕,回到了阵法中央处,脚尖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最终在一块毫不起眼的青砖上微微用力踩下。

张少白心头一紧,虽然表面看来那八口棺材毫无变化,但张少白却隐隐觉得其中多数暗藏杀机。

铸玲珑幽幽说道:“所谓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口棺材分别对应着八道门,只有生门才毫无危险,其他的棺材里面都藏有毒药机关。”

她伸手牵着张少白的手腕,带他走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然后用力推开了沉甸甸的棺材盖子,只见里面空无一物,想必这个就是生门了。

张少白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说道:“活人入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铸玲珑也不啰唆,直接掐住张少白的脖子用力往棺材里塞去。可怜张少白本就虚弱,一头就栽了进去,他刚想开口骂人,却见到铸玲珑也钻了进来,还顺手又合上了棺材板。

棺材板严丝合缝地关好,里面不见一缕光线。张少白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忽然感到身下传来了些许动静,紧接着背部一空,整个人便坠了下去。他吓得一手抓紧旁边的铸玲珑,惹得她发出一声轻笑。

“本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没想到也有胆小犯怵的时候。”

话音未落,张少白眼前再度有了光亮,身子也重重摔在了一个草垛之上,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伤口处却在隐隐作痛。

他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处棺材铺的地下,此处竟是别有洞天,四周点着不少蜡烛。

铸玲珑丝毫不理会龇牙咧嘴的张少白,径自往前走去,边走边说道:“这间凶肆算是铸氏在长安唯一的家产,棺材铺的老板也曾受过我家恩惠。不过之前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受到天脉震慑,极少有人敢来长安,这间凶肆也就没怎么用过。”

走了五六步,她伸手掀开面前的一道布帘,露出藏于其后的一间密室。其中放有不少食物、酒水,以及一张老旧床榻。而床榻之上,还躺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

他身形高大,须发极长,与传闻中那头厉鬼的形象不谋而合!

铸玲珑走到药人身前,用手绢蘸了些酒水,轻轻擦拭着药人的额头。

张少白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次铸玲珑终于给了答案,她说:“他是我的兄长,名为铸无方,是铸氏这些年来最具天赋之人。可是他在六年前参加普度大会,之后就没了音信,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张少白恍然大悟:“所以你这次来长安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铸无方,不料却在‘药试’中阴错阳差遇到了他。”

铸玲珑轻轻点头道:“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两年前铸氏中人感染了一场怪病,族中男丁几乎死绝,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过了耄耋之年。若是想要维持铸氏血脉不断,兄长便成了唯一的希望。”

铸无方肤色青紫,双眼紧闭,似乎正陷入噩梦之中无法自拔。没人知道他为何沦为药人,但铸玲珑知道他这些年一定受尽了苦头。曾经的铸无方心志坚定,意气风发,经历多年折磨之后却变成了人鬼难辨的模样,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铸玲珑又说:“可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压根不认得我是谁,整个人就像一头毫无理智的凶兽。所以我只能下咒让他昏睡过去,然后把他带到了这里。”

张少白主动走到床榻一旁,仔细观察着铸无方:“你自己都救不了的人,凭什么觉得我就一定可以?”

“你不是祝由天脉吗?咸天广祝,不问来由,难道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病人就这么死去?”

“可他体内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的毒,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只是触碰了他的身体便染上了剧毒,害得身上出现了许多青斑。说实话,这种程度的毒性,我也没有把握治?好。”

铸玲珑突然跪倒,衣裳勾勒出一道悲伤身影,声音中也透着凄凉:“求你救救兄长,铸玲珑愿一生侍奉先生左右!”

其实铸玲珑的年纪不大,如今只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女子罢了。她与张少白有很多相似之处,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一个关系着血脉延续。所以张少白看着面前女子的时候,为她感到些许同病相怜,但也仅此而已,他对她只有一丁点的可怜之意,至于别的就丝毫没有了。

毕竟张少白不是色欲熏心之徒,他心里清楚得很,当下自己的小命都攥在铸玲珑的手里。若是不给铸无方治病,或是治不好,他都难逃一死。至于方才铸玲珑为何耐心为张少白解释了许多疑惑,比如八门金锁阵,又比如铸无方对于铸氏的意义,这些都属绝密,她之所以告诉张少白这些,是因为在她看来张少白已经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间棺材铺子了。

这时铸玲珑重重磕了个头,发出一声闷响,在密室中回荡开来,就像是她在不停地叩首,不断地恳求。

让张少白的心微微有些动摇。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假如他也变成了和铸无方相似的处境,假如小妹还活着,她应该也会像铸玲珑一般苦苦求医吧。

若是抛去一切阴谋阳谋,若是不顾所有善恶对错,张少白扪心自问,他是否会对一个将死之人袖手旁观?

医者仁心不许他袖手旁观,张氏百年传承下来的谆谆教诲也不许!

此时此刻,张少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医者,而铸无方只是一个普通病人,再无其?他。

他最终点下了头,向着铸玲珑说道:“我尽力而为。”

铸玲珑抬头看向面前的白衣先生,心头微动,忽然有些懂得了……何为祝由天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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