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一段流言传遍长安。
据说张氏祝由有“扶摇之法”,乃是千年不传之秘,而如今张少白为了给陛下治疗头疾,不得不施展此术。传闻此术一旦施展,便需要活祭整整四十九人的性命。
妖术,真乃妖术!
但人们还有所听闻,那就是张少白原本也不想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可是普度坛那场大火过后陛下大怒,欲取其性命。祝由先生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治好头疾来换自己一条性命。
流言就像是春天的柳絮,洋洋洒洒飞得哪里都是。九罗自然也有所耳闻,庞先生得知此事之后枯坐于一处山巅,陷入沉思,久久不见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险些被张五叔打碎,如今上面布着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裂纹。
他知道所谓“扶摇之法”必定是张少白的一出计谋,为的是引他出手,只不过这次可不像在普度坛那般,九罗完全占据上风,接连刺杀数人。假如这次庞先生真的去找张少白,那便彻底落入了他的圈套。
可是庞先生身为祝由中人,精通咸天八法,自然也听说过“扶摇之法”。他不能确定张少白是否真的不会此法,毕竟他能够多次死里逃生,说不定真就藏着这么一手。所以庞先生又有一些担忧,万一张少白真的治好了李治呢?
九罗的精妙棋局岂不是落了一场空?
这些年来九罗处处设计陷害李唐,不料今日却被一个小小祝由先生摆了一道。
张少白明显是做了一个局,明确告诉九罗,你必须来,也只能来。
庞先生终于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发出一阵极为畅快的笑声,他感慨道:“好,好,好!
“不愧是张家最后一个孽种,果然有些意思!既然你一心寻死,那我就陪你玩?玩。”
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庞先生身后,悠悠说道:“上次是你以有心算无心,都没能置他于死地。这一次却是他以有心算无心,恐怕你凶多吉少。”
庞先生惨笑道:“我死了岂不是正好圆了你的棋局,你应当高兴才是。”
“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九罗中人所剩无多,若是再少了你,可真是无趣得很啊。”
“怎会无趣呢,至少你能亲眼看到那一幕,而我或许就看不到了。”庞先生往山间远处望了一眼,仿佛那里面藏着美妙景色。看了许久,他忽然拂袖转身下山,同时说道:“魑魅魍魉,借我一用。”
那道身影笑道:“会还吗?”
庞先生说:“多半不会了。”
随后有三人随着庞先生一同走下山去,其中一人身如铁塔,但少了一只耳朵,正是曾经被赵道生重创的大汉博浪沙,又名“魑”。还有一人身材瘦小,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长得尖嘴猴腮,正是牧郎,又名“魍”。
最后一人则身披羽毛,脸上画着奇异脸谱,身材修长,双手留有细长指甲,名为寒鸦,又名“魉”。
不过为何只有三人,却唯独少了一个“魅”?
庞先生心中笑道,你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其实他还不够了解张少白,那个少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稳操胜券,为了迎接九罗的到来,他无论做多少准备都觉得不够。
所以九罗一日不现身,他便再添一些杀机。
张少白将张宅分为了“生门”“池院”“明堂”“死祠”四道关卡,恨不得对九罗倒屣相迎。
少年有自信,在长安永和坊张家,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
三日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庞先生来到了张宅,为的是杀一个人。
他看着张宅大门,不由有些感伤,心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即便经过一番破而后立,这扇门却还是老样子,想必张少白为了还原张家花费了不少心思。
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庞先生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黑夜中透着一股莫名诡异,身后藏着的数道身影更是恍若恶鬼。若是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怕是要吓得直接昏厥过去。
但守在门口的来俊臣不会,他只是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乍一看真是个俊秀男子。
推事院之主身穿暗红官服,黑暗中看起来仿佛鲜血染成,他怀中抱着一柄长剑,脸上笑意极为诚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日子他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张少白阴了他两次也就罢了,算自己技不如人,可你九罗算是什么东西?
真以为这天下没人治得了你,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堂堂天后,也是你能惹得起的?吗?
来俊臣笑道:“诸位若想进门,还要先过我这关。”
庞先生讽刺道:“呵呵,不过是条恶犬罢了。以前是武后的狗,现在又为张家看?门。”
“没错,我的确是狗,但狗也分三六九等。不巧得很,咬人的狗不叫,我正好就是这类。”来俊臣横剑胸前,一手缓缓拔开剑鞘,随手扔在地上,“来吧,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一阵风忽然掠过庞先生身旁,拂起他的衣衫一角,仔细一看原来不是风,而是一个人。那人手中匕首刺向对方双眼,结果被来俊臣轻易用剑挡住。
不过来俊臣还未来得及反击,那人见一击不中,即刻退去,只留下了一片羽毛飘飘摇摇落下。
他看了眼羽毛,讥笑道:“原来是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鸡。”
紧接着,来俊臣脸上笑意凝固,因为在他留意羽毛的瞬间,寒鸦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身法转移到了他的头顶,手中匕首用力刺下,眼看就要将大好头颅刺中。
只可惜,这满含杀意的一招落了个空。
来俊臣身法同样诡异,只见他身子一仰,体内发出一阵骨骼响声,竟然将头部和上身弯到了腰部。而他手中的剑也没有闲着,径直向上一刺,直冲寒鸦心口。
匕首长度不如宝剑,寒鸦心知这一击又落空了,于是一只手抓住剑尖,借着那股力度轻飘飘地飞起,挥手扬下了无数羽毛。
来俊臣视线被羽毛所阻碍,却不见丝毫惧色。他直起腰来,手中宝剑在羽毛中连刺十数下,每次都与匕首撞在一起,同时嘲讽道:“掉毛还掉上瘾了?”
推事院最自豪的就是酷刑,这群“朝外御史”想了不少法子将人屈打成招。故而来俊臣最了解的就是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若是寒鸦与来俊臣一对一,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必定就会败下阵来。不过此时九罗可不止来了他一人,只听博浪沙发出一声怒吼,随后便如发疯的公牛一般急速冲来,若是被他撞上恐怕不死也要丢了大半条命。
来俊臣只得放过寒鸦,侧身避开,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把张家大门暴露在了敌人面?前。
而博浪沙的目的也并非撞死来俊臣,刚好就是那扇大门。
一扇破旧木门,即便门上贴着门神,也起不到丁点阻拦作用,博浪沙轻而易举地撞破木板,一头冲进了张家大院。
奇怪的是,此时院内起了一片大雾,竟然看不见里面光景。博浪沙进入之后好似被雾吞噬,不知去向。
庞先生见状冷笑一声:“‘厌阴之法’?你以为这就能拦得住我?”
说罢,他带着牧郎往门内走去,不料来俊臣丝毫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进入张家。
之后来俊臣小袖一抖,三只尖端为骷髅模样的锥状暗器射向寒鸦,同时他又往身前撒了一把神秘粉末,那东西一到空中便忽然燃烧起来,呈幽绿颜色,有如鬼火。空中的黑色羽毛一遇此火便纷纷烧了起来,转眼间便烧了个七零八落。
没了黑羽掩护,寒鸦心头一紧,勉勉强强地躲过了致命暗器。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柄利剑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张少白给的东西果然好用。”来俊臣一剑接着一剑不停刺出,转眼就将寒鸦捅成了一个破烂筛子。随后生性谨慎的他仍不放心,转手一剑砍下了寒鸦头颅,这才放心收起剑来,重新回到门口处。
此时张宅虽然已经没了门,但来俊臣就像一尊代表着“有死无生”的门神。他要守在这里,保证九罗中无一人能够活着出去。
突然,大雾深处传来一阵铃声!
来俊臣听后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想起张少白的叮嘱,便取出两根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耳朵堵得严严实实。
可惜博浪沙毫无防备地冲进张家,他可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杀机,更不知这铃声乃是来自清绳明铃,入梦之法,听不得。
当大汉听到铃声的时候莫名觉得一阵困意上涌,很想立刻躺倒睡去,而且雾气包裹着他的身体也颇为舒服。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抹寒光闪过。
下一刻,博浪沙身首分离,他仍维持着站姿,鲜血却从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庞先生缓步走来,看到尸体之后默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大雾乃是由“厌阴之法”造出,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他静静等了片刻之后雾气便散得七七八八,现出了一道身影。
此人身穿漆黑曳撒,上文飞鱼,头戴幞头,腰系蹀躞,肩上还披着一条披风。他手持一把长刀,掌心抵着刀柄底部,刀尖则拄在地面,看起来就像是从阴曹地府而来的阎?王。
茅一川拄刀而立,双眼死死盯着庞先生,金阁无数条性命积攒而成的怒火,今夜全在刀尖!
一滴来自博浪沙的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滑下,他一刀只斩了一人还远远不够!
即便是庞先生见到此人,也不由赞叹道:“我记得你,没想到你一人便撑起了金?阁。”
可惜茅一川对此毫无反应。
夜风吹过,到了张宅里莫名打起了旋,仿佛此地藏着一股未知力量。庞先生知道茅一川心志坚定,于是干脆放弃出言相激。
他稍稍退后半步,牧郎则向前半步,手持一根竹笛,只不过他的长相略显猥琐,无论怎么看都和手中兵器显得不太和谐。
牧郎将竹笛一端指向茅一川,做了个“死”的口型。
然后他只见到一条黑龙向着自己扑来,一柄刀携着风雷之力斩向了他的面庞!
好快的刀!
牧郎见状双脚用力一踏,整个人往后飞去,同时将竹笛搭在嘴边,吹起了一段无名小曲。曲调阴森诡异,带着不祥气息,居然隐隐能够伤到他人心神。
除此之外,在他吹奏竹笛的时候,还有许多细小铜针从笛孔中溅射而出,密密麻麻,而且针尖泛着幽绿颜色,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茅一川身形一停,转手解下披风用力挥动,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那些暗器通通拦了下来。
可是他这么做视线难免受阻,牧郎心知杀人良机已经出现,他一拍笛子,其中一端便现出一件兵刃。随后他持笛如剑,直指那领披风!
在牧郎看来,茅一川忙于阻挡暗器,绝对接不下自己这招。不料当他刺穿披风的时候,却发现后面有道人影一闪而逝。
“糟糕!”牧郎心中凛然,只好临时变招,他收回竹笛身形急转,想要退后几步。
没想到退回去的只有身体,却没有头颅。
他的头,在半空中略作停留,然后如果子熟透落地一般,重重摔在地上,滚到了庞先生脚边。
庞先生颇为嫌弃地将其一脚踢开。
茅一川解下了披风,站在庞先生身前摆出一个刀架,身子微微躬起,刀背轻放手臂。然后刀锋一转,冲向面前的生死之敌,而在刀锋之后,还有一双比它还要更冷更锋利的眼神。
“有意思。”庞先生发出一声赞叹,随即身形掠向茅一川,他手上戴着一副金丝手套,刀剑不入,竟能与茅一川交战而不落下风。
两人“噼里啪啦”过了数十招,其中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只有死亡一途。不过有一点庞先生并不知道,那就是茅一川这人嗜武成痴,越战越是兴奋。
他视身上伤痕如无物,刀势愈演愈烈,恍若一尊从阴曹地府而来的煞神!
“喝!”茅一川又是一刀重重劈下,庞先生不敢直掠其锋,只能用金丝手套稍作阻挡,然后退开。
不料寻常刀剑难以划伤的金丝手套却被这一击斩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庞先生看着掌心伤口,心中极为震惊。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庞先生尚有自信能与茅一川战个平分秋色,可是不久前张家的杂种临死前以命换命,在他身上留下了不轻的伤。所以他现在忽然有些胆怯,生出了惧战之心。
不过能够解决问题的,并不是只有“战”,还可以是“谋”。
庞先生侧头转向茅一川身后,茅一川心有所感,知道那里有人出现。但是张宅中人都被张少白事先安排好了去处,为何又会有人现身于此。
难道是后院出了事情?
在这不容得丝毫分心的关头,茅一川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绿色站在那边,面色惊恐。与此同时,庞先生化身清风,猛地冲向那边,看来是知道自己杀不了茅一川,便想随手掳个人质。
茅一川哪能让他奸计得逞,提刀挡在庞先生与天天中间,倾力一刀逼退了庞先生。
紧接着,一柄刀穿透了茅一川的胸口,刀刃细长,弧如弦月。刀的主人也不恋战,一击即退。
庞先生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现身了,魅。”
茅一川用力捂着胸口,所幸那一刀距离心脏处还有毫厘之差,所以并未直接致死。他微微侧身,想要亲眼确认心中所想。
难道她,真是九罗?
庞先生摘下破烂的金丝手套,随便一扔,然后向着明堂那边走去。茅一川竭尽全力打算出手阻拦,那道水绿身影却率先挡在了面前。
天天满脸泪水。
茅一川咬牙切齿道:“怎会是你?”
“茅大哥……”天天似是实在不忍去看心爱男子的惨状,便用衣袖遮住了眼睛。
“难道从‘牝鸡司晨’一案开始,就是你在刻意引导我与张少白?”
风声呜咽,天天答非所问,幽幽叹道:“剑师公冶曾铸有两把宝刀,一雄一雌,本是天生一对。其中一把叫‘无锋’,另一把则叫‘有情’。我初次见你时,就知道你和你的刀,都是我和‘有情’命中注定的另外一半。”
茅一川紧绷着脸,眸中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哀伤。这段时日,他已经习惯了有人呼唤自己“茅大哥”,还酷爱往面里加葱花,吃得久了,倒也觉得滋味不错。不知是她厨艺变得精进,还是自己已经渐渐熟悉了她的味道。
可是,为何偏偏是她?
原来她手上的茧子并非敲鼓练就,而是千万次的挥刀得来。
天天又说:“我叫夭夭,与灼灼都是九罗所养的孤儿。不过我很喜欢你们叫我天天,尤其是你。我也很感激张少白,我知道他是真的将我当作妹妹疼爱。
“可是啊……”泪水好似无穷无尽地滴落,虽然她遮住了脸,却能看到衣袖之下仿佛落了一场小雨。
身材娇小,天真开朗的少女一边哭着,右手持着归于刀鞘的有情,缓缓上移,举到了脸庞高度。而她的左手,一边遮挡着泪水,一边握住了刀柄。
“我和你注定不能在一起,就像是冬日的雪注定见不到夏日的风,就像是东海的石注定遇不到西域的沙。”
天天松开右手,刀鞘滑落,刀身如月光倾泻,随后她将右手也放在了刀柄上。双手持刀画了个半圆,衣袖却一直挡在面前。
直到她将刀锋竖在身前,指向茅一川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
刀光映在少女眸中,将万种柔情尽数化去,染成了浓郁杀意。
茅一川看着面前变得有些陌生的天天,放开胸口刀伤,也举了个双手持刀的架子。他侧身站立,双腿微蹲,将刀横在眼眸之前,刀尖直指天天。
那是两把有着相同来处的刀,本应生死相依,如今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拿着无锋的人心中未必无情,拿着有情的人心中未必无锋。
茅一川还记得初次见到天天的时候,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里,并未觉得她有何与众不同。只是今夜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发觉那时的她早就刻在了内心深处。当时,身穿水绿袄裙的少女就像一颗刚刚成熟的青梨,透着少许酸涩,更多的却是甘甜。
天天生于九罗,却是其中极为特别的一个,比起周围的死气沉沉,她就像一只笼中青雀。所以当她离开九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真才是自己的本性,而笑才是她最爱做的事情。于是她的目光落在了不爱笑的茅一川脸上,心想你为何不愿意笑呢,那明明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啊。
茅一川不喜欢笑,是因为自囚于悲痛过往。
天天喜欢笑,是因为放眼于心喜未来。
茅一川不爱说谎,天天却谎话连篇。茅一川向来喜静,天天却聒噪不停。茅一川忠于李唐,天天却来自九罗……
茅一川……天天……
除了手中的刀,他们好像并无相似之处。
可为何刀剑相向的时候,却在心痛?
不,他们不该这样。
一声无人能够听到的“啪”。
这对心中都有着莫名情愫的男女,不约而同地斩断了那份不可企及的奢望。
他们不再是昔日友人,更不是可能的恋人,而只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茅一川持刀突刺,胸口的伤并未让他的动作慢下来,反而好像更快。天天则一动不动,如守株待兔的猎人,待到那人身影靠近之后便会一刀劈下。
他和她的动作都很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击只能以伤换伤。她也知道这一刀自己避无可避,或许同归于尽也是不错的归宿。
无锋可以穿过她的心脏,有情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天天忽然想到了中元节那天,自己想起姐姐便哭了起来,茅一川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安慰自己。心中想着这一幕,少女莫名换了心思。
生死同裘,并不是她所认同的浪漫。
所以她的刀没有落下。
但茅一川的刀却已经来不及停下。
就像是一片柳叶被春风吹起,拂过少女心口,也像是有人在她胸前种了一朵红色的花。有情和无锋终究没有生死相向,它孤孤单单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而茅一川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原谅的事情。天天曾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第一刀刻意避开了心脏,第二刀则压根没有落下。可是他却抓住了唯一可以杀死天天的机会。
向来刀不离手的他,居然慌乱到松开了无锋。此时此刻,天天满含柔情的目光,远比真正的刀更加锋利,因为它割痛的是人心。
天天身子往前倒下,刚好落在茅一川的怀里。她在男子耳边轻声说话,就像晚霞对太阳的呢喃。
“茅大哥……忘了……天天……”
少女闭上双眼的时候,茅一川感觉心尖一颤,随后这股颤抖的力量蔓延到了他的手上,他的眼神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天天,眼中的一泓清泉随之掀起滔天巨浪,不小心溅出来了一颗泪滴。
※
当这滴泪水落于地面,庞先生终于走入了明堂。
这个对他来说,已是久违多年的地方。
即便当年旧事已经折磨他多年,可庞先生身处明堂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恍惚,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发现屋子里的“雾气”比外面更浓,且夹杂着请神香的味道,不由在心中感叹张少白可真是下了血本,居然舍得将一两千金的宝贝这样使?用。
假如只是单纯使用“厌阴之法”造出的雾气,其实并不能将庞先生怎样。但加上请神香之后事态就变得不同了,尤其庞先生之前还被茅一川在手心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便他再怎样遮挡,也难免会让伤口沾染到请神香。
有一件事只有祝由天脉才知道,那就是请神香一旦遇血,药性将会变得更烈,毒性也随之更加浓郁!
庞先生用力揉了揉眉心,发觉自己已经受其影响,不仅开始出现幻觉,思绪也变得纷乱。他打量了一番视线所及之处,想起这个地方养育了张家许多人,有张少白,更有张云清、五叔,甚至还有张家的老太爷,实在是令人不喜。
而且在他看到端坐于正前方那把椅子上的身影之后,心头更是有怒火瞬间点燃。
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明明死了才对!
那道身影穿着一袭白衫,剑眉星目,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眼中流露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感觉。庞先生记得这张脸,这是他最讨厌的面容。
它的主人名叫张云清。
庞先生心知张云清早在六年前便死了,而且绝不可能有假,不然他怎会容许外人一把火烧掉张宅。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假的,是张少白用某种法子造出的幻?象。
想到这里,庞先生走到“张云清”面前,结果发现自己往前走了几步,与那人的距离却毫无变化,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雕虫小技。”这个与祝由天脉有着莫大渊源的人,一眼便识破了这个障眼法,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用火一烧,焦味瞬间便冲散了之前的怪味。
紧接着,明堂就像一幅被水打湿的画卷,上面的景象遇水便晕染开来,渐渐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真实面貌。雾气散尽,屋里的一切事物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最大的区别,就是坐在椅子上的“张云清”变成了一幅画像。
庞先生将其取下,随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话音刚落,一阵铃铛声忽然响起,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力量。庞先生听后猛地低头,只见自己脚边就有一根细绳,而在细绳另一端则系着一个铜铃。
正是他在取下画像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这根细绳,于是一个铃铛响起,又引发了其他铃铛发出声音。这声音初听有些嘈杂,可其中却藏着一些韵律,让人越听就越是着?迷。
正是张氏祝由独有的“入梦之法”!
张少白也知道庞先生乃是祝由天脉,寻常的“摄魂之法”必然对其无用,于是大费周章在张宅以清绳明铃布下天罗地网,更是借助宫里的力量连夜打造,将铃铛数量增加到了三百六十五枚。这等规模的清明网一旦发作,威力甚大。
而且为了保证此法有效,他还一口气点燃了相当数量的请神香,若是换成寻常人嗅到这股气息,恐怕早就神志不清,不昏迷个数日休想清醒过来。
博浪沙就是因为受其所惑,才被茅一川钻了空子一刀斩下头颅。然而说白了“池院”仍不是真正杀机所在,此时此刻的“明堂”才是。
这些铃声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留任何死角。庞先生心头一凛,发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劲,似乎自己破去“厌阴之法”后,仍然身处幻觉之中。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弯腰捡起被自己撕成两半的画像,竟发现画中人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厌阴之法”?
庞先生取出一张符箓故技重施,结果发现这次明堂并无任何变化,画像也依旧是一片空白。不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心头却是一惊,原来在那把椅子上又出现了一个“张云?清”。
不对,他并不是张云清。庞先生仔细一看,发现那人虽然也穿着白衫,气质也与张云清有几分相似,但总归来讲两人还是有许多不同。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张少白声音空灵,说道:“你终于来了。”
庞先生嘲讽道:“祝由的真本事你没学会几分,故弄玄虚倒是学了个十足。”
“虚虚实实本就如阴阳相生,只不过你看到虚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实。”
“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庞先生的面容虽然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但他的身子忽然变得有些僵硬,甚至停止了呼吸。
原来明堂并无杀机,而是张少白对庞先生的一次试探。他想要亲眼看看,那人是否认识张云清,又是否有恨意,结果答案显而易见。
张少白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记得五叔临死前说的那一个字——“张”。最初他以为五叔是放心不下自己,想要说的是“张少白”三个字,抑或是他心中惦念张家,故而说的是给了他姓氏的“张”字。可后来少年恍然大悟,五叔很少说废话,绝不会在将死之时说一些没头没脑的东西。
所以五叔很有可能是没有力气把话说完,他要说的是一个人名。
那个人与张家有着滔天怨恨,身负祝由之术,最关键的是,他的名字中还有一个“张”字。
张少白没日没夜地想了很久,终于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一个被自己早已忽略的名字,也是张老太爷曾亲手从家谱上烫掉的一个名字。
少年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青铜面具,他站起身来,缓缓将手中的“山鬼”面具扣在脸上。此刻青铜与山鬼相对,仿佛祝由天脉的一场宿命。
庞先生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看着面前的少年,胸中忽然有股莫名情绪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就像是血脉相连。
张少白的头逐渐靠近庞先生,他说:“你不知道,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我会时常想起你的名字。我想着如果你还活着,我便在这世上又有了一个亲人,可我没有想到,你反而取走了我仅剩的唯一依靠。
“五叔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我为了迎接你做了数不清的准备,比如这满屋子的请神香,比如清明网……我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因为假如你不是我猜测的那个人,那么明堂的布置也就毫无作用。
“幸运的是,你没有让我失望。你认得画卷里的张云清,你对明堂也有旧情,你在这里的回忆越多,这里对你的桎梏也就越多。我说得对吗?”张少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张……怀……璧!”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张少白将满腔恨意化成了用力的一撞!他将额头重重撞在了庞先生的额头处,原本就已经满布裂痕的青铜面具应声碎裂!
庞先生无言无语,立刻伸出手抓向面前的张少白。不料少年身影急速后退,只留下了一面“山鬼”。
张少白声音幽幽:“或者,我应该叫你一声……大伯?”
庞先生脸上青铜面具碎落一地,他神情复杂,痴痴看着手中的山鬼。在他脸上有皱纹如刀割,但眉眼仍能看出与张少白有许多相似。
几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摘下了九罗赋予他的伪装,回归于真实之中。
不过张怀璧很快就从伤感中抽离回来,他笑着说道:“原本以为你我叔侄重逢,场面会更感人一些。”
张少白亦是笑道:“当然感人,我还给你准备了无数大礼,难道你的心中就没有丝毫感动吗?”
这两人就连笑容都有七分相似。
“感动,相当感动。我先是受张黑子重创,然后又在茅一川手下遭了殃,紧接着我的侄子还在明堂布下了天罗地网,烧了满屋子的请神香,甚至不惜自残也要和我一叙重逢之情,”张怀璧随手将山鬼面具扔向张少白,不料面具一到半空中就变得朦胧起来,转眼间竟是没了踪影,他感慨道,“说实话,你和张云清一点都不像,他从来不屑用这些阴谋诡计,你反而更像我一些。”
“你这话我母亲听到一定不会开心。”张少白笑得没心没肺,一扫之前的忧郁气?息。
张怀璧摇了摇头,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用力一咬舌尖,喷出一口鲜血。他用疼痛换来了短暂的清醒,发现眼前景象开始摇摇欲坠,好似一颗石子落入池塘,打碎了水中?月。
原来不仅画像是幻觉,刚刚的情景也是幻觉,只有张少白的那一撞才是真的。
张怀璧终于回归现实的时候,却不感到丝毫轻松,因为他发现明堂还是那个明堂,可自己周围不知何时布满了清绳明铃,就像一张蛛网,而自己就像一只被其困住的小虫,无处可逃。
张少白就在前方不远处,他笑着笑着就没了声音,像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
“怎么不笑了?”张怀璧不敢妄动,他深知入梦之法的厉害之处,更知道自己吸入了大量请神香,甚至还有不少香气透过伤口侵蚀进了血肉之中。如果他不小心触动清明网,引得铃铛连环作响,恐怕又要回到幻觉之中。
张少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放火的时候,知不知道里面的人中了眠蛊?”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知道。”
张少白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滔天骇浪:“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天没有厉千帆下蛊,你会怎么做?只是单单放把火,还是也有别的法子让他们无法逃出火?场?”
张怀璧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放火自然是为了杀人,想要毁掉一个没有张云清的张家,简直易如反掌。”
“为何这般心狠?”
“你不是我,不知道张家是如何负我。”
“除了祖父选择我父亲传承天脉之外,还有什么恨?”
“很多很多,没人知道我为祝由的传承付出了多少。”
张少白言辞犀利,就像一把刀子直插心脏:“没错,我不知道你为祝由牺牲了多少,但我知道你为了谋害太子弘,不惜自残进宫去做他的贴身内侍,之后你又故意染上痨瘵之症,借此机会逃离宫中。这么看来,你为九罗也牺牲了不少。”
张怀璧没有否认,而是洒脱一笑:“你还真是喜欢戳人痛处。”
张少白看着面前的可恶笑脸,他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更加难过。因为那张脸不仅和自己有相似之处,还更像张云清。
屋子里弥漫着请神香的气息,即便张少白事先做了准备,还是难免受其影响,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他望着故人,想着父亲,眼神变得越来越混浊,其中还浮现出了缕缕血?丝。
恨意正腐蚀着他的一切,同时他也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沦为仇恨的傀儡。
至少,他不想成为下一个张怀璧。
张怀璧问道:“你想怎样处置我?”
张少白闭上眼睛,说道:“假如你有半点悔意,我想……我多半不会将你怎样。”
“可惜我丝毫不为当年的事感到后悔,那么,你会杀了我吗?”
张少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仔细想了许久,好像内心深处正有不同的念头发生争斗,各自想要占据上风。最后他语气肯定道:“不会。”
张怀璧有些惊讶:“我害死了你的至亲,你却不想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少白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澈,他说,“我不会杀你,但别人却可以。”
张怀璧的笑意如轻烟散去,仿佛此时此刻的他才真正露出了内心,他的冷酷,以及他的……六亲不认。他死死盯着张少白,好像将他看成了张云清,也看成了张家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借他人之手杀自己的仇人,不沾因果,不留业?障。”
张少白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哦?”
“在我眼中,你这种人算是死有余辜,所以无论你是怎么死的,都只能说是死在你自己手里,怨不得他人。”
张怀璧说道:“这话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无所谓牵强与否,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今日你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张宅,而且没人会因为你的死而感到惋惜。”
“张少白,你是不是认为如今你是这张宅的主人,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因此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想法进行?”
张少白面无表情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是啊,你觉得我现在为清明网所困,看起来真是插翅难飞了。即便我已经找到了这张网的命门所在,奈何它却在阵外,无法破去。”
“既然如此,就应该和我坐下来好好聊聊,聊一聊张氏祝由的传承一事。”
张怀璧的眼神中透着轻蔑:“可是这些都是单纯的‘你以为’,我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就在张家这对叔侄对峙不下的时候,后院厢房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天天和明珪被安排待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去。然而不久前天天悄悄离开,不知去向,这样一来屋里只留下明珪一人,让他心惊胆战。
虽说明珪乃是屠龙术传人,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独自一人待在屋里难免胡思乱想,越想就越是害怕。所幸那只名为“张老黑”的黑狗一直留在屋里陪他,这才让他忍住了心头惧意。
突然,黑狗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张口咬住明珪的裤腿,拖着他往屋外走去。
“小黑你把嘴松开!”明珪心中牢记先生叮嘱,不愿出门,可耐不住黑狗不断拉扯,不禁疑惑道,“你是不是感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想拉我出门?”
黑狗居然像是听懂了人话,张嘴叫了两声,又继续往外拉扯明珪。
“好,我信你一次。”明珪想了想,一来觉得独自留在屋里实在害怕,二来觉得黑狗或许真的知道什么,比如先生正处于危难关头,需要自己相助。于是他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藏在衣袖里,然后跟着黑狗出了厢房。
黑狗继续引路,一人一狗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明堂的后门处。明珪记着张少白的警告,不敢擅自入内,没想到黑狗却直接蹿了进去。
孩子犹豫片刻,咬了咬牙,也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张少白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他原以为固若金汤的张宅,居然漏洞百出。先有天天实际身份为九罗中人,后有黑狗冲入明堂,停在张怀璧身旁大声吠叫。
平日里看起来憨憨傻傻的黑狗,今日却变得颇具灵性。它居然避开了清明网上的所有铜铃,钻到主人身边,显然对张怀璧更为亲昵。
既然天天是九罗潜伏在张宅的暗子,又怎会无端带回来一条普普通通的狗?
张少白看到黑狗的时候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恍然大悟,原来它是“鬼使之法”养出的灵兽,随后他又看到明珪竟然也进了明堂,那丝慌乱便有如迎风便长的野草,瞬间密密麻麻。
他还未来得及呼唤明珪,只见明珪视线正与张怀璧相对,神情木讷。
“不要看他!”张少白大声喊道,然而已经晚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极为迅速,以至于他完全来不及出手阻止。
先是张怀璧一刀杀死黑狗,狗血喷洒一地,请神香一遇污秽之物,效力大打折扣。紧接着明珪找到了清明网的那根“命门”,用匕首将其斩断,顿时天罗地网散落一地,铃声杂乱,再无引人入梦的能力。做完这件事之后他便怔怔站在原地,双眼无神,就像一只木偶。
只是眨眼的工夫,形势天翻地覆,张怀璧将沾满狗血的匕首扔到黑狗的尸体旁边,此时张少白对他来说就像一头待宰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张少白知道明珪不小心中了“摄魂之法”,赶忙将他一把扯到自己身后,生怕张怀璧再施展出什么恶毒手段。
张怀璧见状微微挑眉,说道:“知道你的杀父仇人是谁吗?”
张少白闻言身子一僵,心知这句话并不是问他。而明珪就躲在他的身后,正透过臂弯的缝隙看向那个人。
“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明崇俨便可顺利分化武后与太子的关系,不需要牺牲性命去完成计谋。所以说,就是他害死了你的父亲,更是在你父亲死后,装成善人收你为?徒。”
张少白急切道:“明珪,别听他的话,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可怜的娃娃,居然认贼作父,明崇俨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对你极其失望。堂堂屠龙术传人如今成了扶龙术的徒弟,还认了杀父仇人做先生。”
明珪紧皱眉头,默默举起了匕首,寒光冲向先生的后心处。不知他此时的杀意,有几分来自“摄魂之法”,又有几分出自本心。
张少白感到了背后那道透着寒意的锋芒,却无计可施。
“想想他的险恶用心,他亲手害死了明崇俨,又装作善人收你为徒,就是想要将你养大,仇人之子却视仇人如父,他心里一定颇为痛快吧。”
“明珪,杀了他,只有杀了他,你父亲才能安息于九泉之下,”张怀璧的双眼就像黑色旋涡,正将明珪卷入深渊,“明珪,杀了他。”
到了这生死关头,张少白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他不想转身夺走明珪手里的匕首,也不想冲向张怀璧与其拼个你死我活。他仿佛已经认命,自己当初一时兴起收了一个孤儿为徒,如今却成了可能杀掉自己的尖刀。
虽然如此,他心中无怨无悔。因为再有千百遍,他依旧会收明珪为徒。
明珪紧紧握着匕首,刀尖距离先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插入其中。然而他却忽然一阵恍惚,似是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意。
那是烙印在孩子心头的一幕,破落明宅,一道光线将师徒二人分开,恍若天堑。
最终,张少白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那是无父无母的明珪,心如死灰之后重燃的第一缕温暖。
明珪张开嘴巴,轻声说道:“初次见先生的时候,先生问弟子‘为何要学祝由’,我回答说‘为了分清人心真假’。现在弟子依然分不清那些,但有一点弟子心中十分清?楚。”
“当啷”一声,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刀,“先生对我的好是真,至于其他的事情是真是假尚不清楚,可弟子有天一定会亲自弄清。”
温暖融化了冰霜,明珪眼神恢复如常,小手抓着先生衣袖,说道:“世间对错,我自会去看,看错了也有先生打手心,轮不到你个外人多嘴!”
张少白心中极为感动,但刻意装出内心毫无波澜,然后将徒弟挡得更严实些。
张怀璧没有料到区区一个孩童居然能够挣脱自己的“摄魂之法”,不由一阵愣神,或许是眼前这对师徒生死相依的模样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
沉思良久,张怀璧重重叹了口气,模样竟是肉眼可见地老了一分。
“为什么?”他问道,“扶龙与屠龙两不相容,你们本不应成为师徒,而是生死仇敌才对。”
张少白回答道:“天脉三家说白了全都是祝由,传承不易,所以更应携手共渡难关。在我眼里没有什么门户之分,明珪既是屠龙术传人,也可以是我的传道弟子。”
“难怪当初明崇俨对你极为欣赏,甚至还说你虽然技艺不精,但若论心胸和一颗仁心,却是百年来难得一见,”张怀璧话锋一转,“可是假如有天你有了孩子,又会如何对待明珪?扶龙术自古只传一人,到时候你该如何抉择?”
张少白没有丝毫犹豫:“我只有明珪一个弟子,同时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不受祝由传承所累。”
“说得轻巧,但你知道老家伙当年是如何对我吗?”
“知道一些,祖父先是选你作为天脉传人,还将‘扶龙玉’传给了你,后来却又转了心思。”
“我和你爹都是他的亲生骨肉,最终也难逃这等残酷命运。”
“祖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张怀璧怒极反笑:“有什么道理?我哪里不如张云清?”
张少白神情伤感道:“祖父曾经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可后来这条狗不小心跑错了地方,落到了一个屠夫的手里。”
张怀璧被这段话勾起了些许回忆,叹道:“那也是条黑狗。”
“你为了给它报仇,用祝由之术将屠夫弄得疯疯癫癫。”
“难道我做得不对?黑狗对我来说与亲人无异,我没有杀掉屠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祖父不认为你做错了,但是这件事情却让他看清了一个人的心性。你的心里只有私情,并无大爱,所以才会对屠夫出手。祖父说那家人一共五口全靠屠夫养着,在屠夫疯掉之后,妻子卖掉了女儿,两个儿子一个落草为寇,还有一个死于病疫,”张少白摇了摇头,说道,“而且祝由之术绝对不能用来害人,这事是你犯了忌讳。”
张怀璧双眼一瞪,骂道:“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是我错了!”
“不!”张少白大声打断道,“像你这样的性子若是肩负祝由传承,将来只会让你痛苦不堪,祖父是为了保护你才转而选择了我爹!”
“有何为证?”
“祖父从未将扶龙玉传给我爹,而是交给了我!”张少白取出扶龙玉,将其用力掷?出。
张怀璧伸手接住,神色复杂,这块玉佩对他来讲颇为熟悉。自打他出生之后,张老太爷便将扶龙玉放在襁褓之中作为陪伴,还为儿子取名为“怀璧”,可见对其期望之?深。
张少白字字句句戳人心头,他说:“我爹一生受过无数委屈,其中不少甚至来自那些被他亲手医好的人。但他从未抱怨过哪怕一句,他不饮酒,也极少发怒,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他!我见过他在夜里抱着娘亲哭泣,我知道他也觉得难过,想过得洒脱一些,但他为了张家传承,永远维持着毫无瑕疵的家主形象!这些事,你能承受得住?吗?”
“既然他如此伟大,当年扶龙一脉遇难之时,为何牺牲的不是他张云清,而是我的妻儿?”
张少白想起当年旧事,只能无言以对。
张怀璧却身影一闪,一把揪住张少白的衣襟,凶狠说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死的本应是张云清?”
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其实张少白当时年幼,也是不甚了解。他只知道那件事与李治长子——李忠有关,那人乃是李治的第一个太子,可最终却被贬为庶民,更受上官仪一案牵连被诬谋反,死得不明不白。
张氏扶龙术,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不仅嫁入东宫的女儿张灵筠身死,而且所扶之人再难化龙,可谓一败涂地。
“我可以不去传承什么破烂祝由,我也可以为了保护张家而死,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牺牲她们?”张怀璧声嘶力竭地吼着,“既然你只在乎传承,那我就偏偏要毁掉这一切,不仅张家,还有李唐,我要这辛苦得来的天下太平,尽数东流!”
张少白平静地看着面前状若疯癫的男人,觉得此刻的他终于显得不再陌生,而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张家的人。至少他终于将心中恨意宣泄出来,可是即便如此,张少白却不会原谅他,因为做过的事情无可挽回,上演过的悲剧也无法转悲为喜。
他平淡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祖父当年收回扶龙玉的时候,为何却不处置你?扶龙术自古只传一人,既然他选了我爹,那么就应该废掉你的一身本事。你肯定以为祖父没有对你下手,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张怀璧愤恨道:“不然呢?”
“恰恰相反,祖父算准了以你的性子总有一天会离家出走。包括你加入九罗,又学了屠龙术,或许这一切都是祖父的安排。”
“这不可能!”
“只要你还活着,张家的血脉就没断。归根结底,你这一生还是没能走出祖父的安?排。”
“够了!”张怀璧大声喝道,然后神色忽地一变,攥着扶龙玉的那只手也有黑色的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你在扶龙玉上下了毒?”
张少白微笑道:“如果你不是张怀璧,一定不会中这招。”
张怀璧想要用力掐断张少白的脖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只能松开那只抓着少年衣襟的手,无力地跪在地上,就连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我说过,你会死在自己手上。”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但没人想到这句话的意思竟然是扶龙玉上淬有剧毒。
张怀璧变得极其虚弱,只能听着少年的碎碎念。张少白蹲在大伯面前,轻柔讲道:“我学了好多年的祝由术,可惜从未学过如何杀人。幸运的是,这些年有很多人教会了我这些,赵道生、佘婆婆、厉千帆,还有铸玲珑和苏童,多亏了他们,我才能迈出这一步。也多亏了你,让我成为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
“我也很想堂堂正正地击败你,单纯用祝由之术让你为当年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恨,远远超出了想象,每当我想起五叔,我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你,无论用什么法子。”
“呼……”张怀璧强撑着身体,可是胸口有五叔留下的伤、掌心有茅一川留下的伤、之前吸入的请神香,以及“扶龙玉”上的毒药却交织在了一起,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他的身体。他深深呼吸,用力说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你对不住的不是我,而是整个张家,”张少白笑着笑着,忽然开始流泪,“当然,张家也对不住你。”
张怀璧抬眼盯着面前的白衣少年,想要提起一分力气将其击毙,结果刚抬起手掌身子便一个趔趄。他双手拄地,看样子终于放弃了反抗,叹道:“是我输了。”
“比起认输,我更想听你说一句,你错了。”
“这句话,这辈子我都不会说。”
“没能听到这句话实在是遗憾至极。张怀璧,真希望你能重新站起来,也还藏有其他后手。毕竟我也一样,这局棋若是下到这里就草草了事,实在是不够过瘾。”
张怀璧显然不信,他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还能有什么把戏?”
张少白语气凝重道:“至少还有三种法子能够杀了你,而且我还在祠堂为你留了一份最贵重的礼物,可惜你却没机会看了。”
“不如说来听听,我总觉得你嘴里没有几句实话。”
“我又不傻,万一等我说完之后,你又突然逆转局势,我岂不是对你再没办法。”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不放心吗?”
张少白缓缓站起身来,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说:“像你这种人,只有死了,才能让我安心。”
就在此时,茅一川拄着刀出现在了明堂门前。他一身杀气,心口处的刀伤狼狈不堪,还透着几分哀伤。
张少白走了过去,问道:“可以把无锋借我一用吗?”
茅一川直接将刀递了过去。
无锋对从未习过武的张少白来说显得有些沉重,所以他只能拖着刀行走,重新回到了张怀璧身后。
张怀璧无力回头,他说:“可惜你我叔侄相认,只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要分别。”
张少白说道:“我从小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不知道什么样的死法痛苦最小。当初张家的人算是在睡梦中被活活烧死,应该没遭什么罪,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死得舒服一?些。”
“既然不会杀人,对你来说砍头应是最好的法子了。免得你刀刀刺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我要流不少血才能凄惨死去。”
“好,我就用这招。”
“身为你的大伯,我从未教过你什么东西,临死前能圆了这个心愿倒也不错。”
“不急,我出生时便被人说一副破烂身体,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去下面找你们了。”
张怀璧低着头,笑容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孩子,你不懂。人这一生最有力的武器,便是自己的生死,正所谓欲学‘屠龙’,先学‘屠己’,明崇俨便深谙此道。无论对你来说,对张家死者来说,还是对我来说,死亡都不是终结。”
张少白费力抬起无锋,流着泪水,他的泪从方才开始便从未断过。这泪来自六年的恨终于得偿所愿,也来自张家从此之后只剩一人的无尽苍凉。
他说道:“我记住了。”
第二句话,则是对明珪说的:“闭上眼睛,不要看。”
明珪闻言乖乖闭上了双眼,张怀璧也是一样。
这一瞬间他的思绪突然飘向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女儿,更有张家的男女老少。他所渴望的这些事物,一半毁于命运,一半则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所以他在临死时心中只剩下说不出口的遗憾。
突然,张怀璧感到眼前一亮,那些身处彼岸的人竟然向自己伸出了双手,仿佛在呼唤自己快些过去。
妻子说,从此以后你不必那么辛苦,我会帮你一同承担。
女儿说,说好要带我去东海看鲛人的,父亲可不许食言。
张老太爷说,怀璧,吾儿。
还有大仁大义、五叔,甚至还有幼时养过的那条黑狗。他们通通看着自己,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春雨冲刷过后的一片清澈。
张怀璧情不自禁地笑着,仿佛真的与妻子经历了一生之久,仿佛真的带女儿去了遥远的东海,仿佛……
可惜。
只梦到这里。
张少白的泪与刀一同落下。
溅起的鲜血如同怒放的曼珠沙华。
六年了,整整六年的仇与恨,终于在今日做了一个了断。
无锋掉落在地,张少白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明珪和茅一川见状想要出手相助,却看到张少白摇了摇头。
此时的少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如泰山压顶,竟然直不起腰来。他将张怀璧的尸身放在早已为其准备好的棺材里,一颗头颅更是摆得端端正正。
然后他便孤孤单单往祠堂方向走去,步伐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
这注定是一个伤心的夜晚。
茅一川跌坐在地,如木头人一般沉默,胸口的刀伤不算致命,伤他最深的是天天的死。只有来俊臣不见丝毫惆怅,能够亲手覆灭九罗,他的心中只有欣喜,甚至还想过要不要顺便一剑宰了茅一川,岂不是更加痛快。但他终究没有出手,而是帮着明珪一同收拾起了张宅里的一片狼藉。
待到太阳再次升起之时,张宅一如往日生机勃勃,再不见半分昨夜的腥风血雨。
明珪担心了先生整整一夜,也忍了整整一夜没有去祠堂打扰,如今他站在祠堂门口,却少了一分推开门的勇气。
直到有一只手帮他推开了门,霎时屋外的阳光倾泻而入,驱散了祠堂内的无限黑暗,映出了白衣少年的身影。
以及他的一头花白头发。
茅一川见状叹了口气,明珪则是震撼到无法言语。
张家祠堂,原本有十七块无字灵牌,如今上面却用血写下了姓名。
此时此刻,以轩辕黄帝为背景,诸多灵位仿佛全部化成了幽幽魂魄,深深看着跪在祠堂的那个人。
明珪小心翼翼地唤道:“先生?”
张少白向着面前灵位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将怀中的最后一块灵牌放好。
他转身看向明珪和茅一川,笑意与屋外的和煦阳光融为一体,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潇洒少年。他微笑道:“没事了。”
六年,整整六年的日夜折磨,最终化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了”。
说完张少白便走出了祠堂,颇为贴心地扶着茅一川,不过嘴里却没什么好话,无非是说他武艺不精,不然怎会伤成这样。
明珪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有些疑惑地看向那最后一块灵牌,只见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张氏长子怀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