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过去了一个夜晚,这个世道却变得陌生起来。
有些人孤孤单单地死了,再也听不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他也不会再用手段搅弄风云。整个长安仿佛都随之变了模样,风中也少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张少白。
直至今日少年终于彻底褪去青涩,甚至成熟得略显“老气”。就比如他那一头转为花白之色的发丝,乍一看仿佛古稀之年,憔悴有如秋季里落光了叶子的柳枝,一碰就会断掉。
再比如他的气质,也与以往有着极大区别,只不过这份变化只有与他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察觉得到。曾经的张少白心中满是仇恨,即便脸上带着笑意,行事也极为洒脱,可还是透着几分刻意。
全然不似如今这般自然,他的笑容多了些恬淡,眼神也变得宁静下来……可是,他的孤独似乎也变得更深了。
来俊臣看到这副模样的张少白时先是惊讶,随后便笑着说道:“你可是欠我一个大人情啊。”
张少白低着眉眼,似乎在看脚尖的一块青石,说道:“先前你在普度坛外救我一命,而后我在皇宫为你谋了一条生路,算是两清。至于昨夜的事情,你大可不必过来,留在宫里承受天后的怒火。”
“唉,我是说不过你,”来俊臣话锋一转,“既然九罗事了,我想带着庞先生的头颅回去。”
张少白闻言抬眼看向来俊臣,不冷不淡地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庞先生,姓?张。”
不知为何,来俊臣在被这道视线盯住的时候居然有些心虚,心中更是生出一丝惧意。他忽然想到即便茅一川身受重伤,已经没了出手的力气,但自己却依然身处张宅。
原本他认为张少白和明珪两个谁也不能够阻拦自己带走张怀璧的头颅,可现在却再也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他隐隐有所预感,假如自己非要这样做,张少白一定有办法让自己死在这里。
然后对武后说一声,来俊臣已与九罗同归于尽。
短短一瞬间,来俊臣想了许多,最终决定放弃头颅,笑眯眯地离开了张宅,再不愿多待哪怕一刻。
张少白披着一件雪白大氅,头发披散着,仿佛上面落了一层雪。他对茅一川说道:“这个人狡猾得很,恐怕当不来友人。”
茅一川脸色蜡黄,站姿也不似以往那般笔直,但他腰间依然系着无锋,刀不离人。除此之外,就在无锋的旁边,还多了一把名为“有情”的新刀。
“有情”比“无锋”要短一些,也窄一些,故而两把刀绑在一处的时候,就像是一对男女相偎相依。
他看着来俊臣离去的方向,说道:“从昨夜到刚才,他起码动过三次杀机。”
“若是他真的按捺不住,想要杀了你我泄愤,咱们就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不至于,他要真敢动手,我起码能保你一命。再者说,你也不会坐以待毙,不是?吗?”
张少白笑嘻嘻地凑到茅一川身边,虚情假意地扶着他的一条胳膊,说道:“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你这个棺材脸才是我真正的至交好友啊!”
茅一川颇为嫌弃地将胳膊抽了出来,说道:“我们也该去宫里了,免得多生事?端。”
“慢些也无妨,就让来俊臣去领个头功。本来杀了自家亲人我心里就不太舒服,若是再用大伯的命换来荣华富贵,想来我会更加难过。”
“这你就想多了,在陛下看来我们都是将功赎罪之人,无罚便是奖赏。”
跟在陛下身边多年,茅一川自是更加了解帝王心性。其实在张怀璧死后他也松了口气,金阁追查九罗已有数十年,昨夜不仅除了魑魅魍魉,更是斩了庞先生,想来九罗现在已是半死不活。
这样一来,大唐又能多些太平日子。
可是,九罗并不能完全熄灭陛下心中的火,普度大会中人仅剩张少白一人生还,现今无人能够治疗他的头疾,这会让他更加愤怒。
※
事实证明茅一川所料不错,当众人赶到紫宸殿的时候,并未有人道一句恭喜,反而肃杀气氛比往日还要更加浓烈。
原因很简单,李治刚刚犯了头疾。
来俊臣来得最早,将整件事情通通讲了一遍之后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只有武后淡淡说了一句:“去一旁候着。”
之后来俊臣便低眉顺眼地乖乖站好,连大气都不敢喘。而武后则走到陛下身边,为他轻轻揉弄着额头,叹道:“陛下终于愿意让妾身靠近了。”
李治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说道:“既然九罗死了,便说明普度大会那桩事确实与皇后无关,之前是朕冤枉了你。”
“唉,此次九罗大费周章地害死了慈恩大师和秦鸣鹤,虽然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可到最后还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皇后,你说这世上真就没人能治好朕的头疾吗?孙思邈隐居深山,朕派了多少人过去也没能找到,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秦鸣鹤,结果又是这么个下场。”
武后叹道:“如今我们也只能相信张少白了,他的法子虽然不能根治陛下的病,但起码能够遏制病情恶化。”
李治亦是叹道:“可朕不甘心。”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紫宸殿外的老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张少白和茅一川已到。李治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老太监才放那二人进入殿内。
武后看到张少白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酸,主动说道:“听说庞先生其实是你的大伯,当年张家的大火也是他放的?”
张少白恭敬答道:“回天后话,是。”
“你亲手杀了他?”
“是。”
武后坐在陛下身旁,情不自禁地攥住了他的一只手,哀伤道:“可怜的孩子。”
张少白却微笑道:“天后不必为臣伤感,六年前的大仇终于得报,其实在臣心中喜还是远远大于悲。”
武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对李治说道:“陛下,您看普度大会现今只剩下张少白一人活着,不如就将御赐金牒给了他吧,也算是对张家有些补偿。”
她说到“补偿”二字的时候,李治眉心一跳,显然关于张云清之死,帝后二人也都带着一些愧意。
不过李治却没有直接奖赏张少白,而是问道:“朕想知道一件事情,‘扶摇之法’到底是什么?”
张少白答道:“回陛下,‘扶摇之法’早在数百年前便失传了。不过据臣所知,此法能够肉白骨活死人。”
“你……当真不会?”
“臣确实不会,坊间传言不过是为了引出九罗而杜撰。”
李治闻言心中生出怒火,不过一看张少白的憔悴样子便按捺下了自身火气。他也知道这个少年于昨夜经历了太多事情,现在不好苛责。
可他就是觉得不甘,自己贵为天皇,为何不得身体安康,为何不能长生不老?
千百年来所有皇帝都没能迈过的那道生死关,李治同样也没能跨过。九罗之存亡与自己的生死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陛下沉默不语,张少白便眼观鼻,鼻观心,不出半点声响。武后则自始至终一直看着面前的少年郎,发现他变得沉稳了很多,少了以往的几分狡猾,看起来越来越像是张云清。
这便是传承,即使张云清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却有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活着,这对张云清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长生不老?
只可惜在九罗的算计和皇室的无情覆辙之下,李治最喜爱的儿子都未能守住太子的位置,其中大多还丢了性命。所以他永远不会拥有一个和自己颇为相似的后人,由其来继承大唐的江山。
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李治越是头痛,就越是胆战心惊,更是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他害怕自己一旦死了,便再也无人可守住这片盛世大唐。他心里其实也清楚,只要武后还在,结果便不会如自己梦中那般糟糕。
可武后所掌控的大唐,还会是李氏的大唐吗?他想不通,更想不开,因而不想死,更不敢死。
至于张少白此人是赏是罚,他已经不在乎了。
武后见陛下迟迟不语,刚想开口赏赐张少白等人,不料老太监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陛下身旁耳语一番。
李治的神色随之一振,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
他急切道:“快请,快请!”
武后心思一动,之前张少白进宫求见的时候,陛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可当下却极为激动,可见求见之人非同一般。
张少白与武后想到了一处,而且他还猜到陛下之所以这般失态,说明来者必定和他的头疾有关。
可是能够治疗头疾的人大多死了,还会有谁能让陛下如此激动?
当老太监将那个人请入殿内的时候,张少白瞳孔一缩,转头看向了茅一川,而后者脸上的震惊之色丝毫不亚于张少白。
就连天塌都能面不改色的茅一川居然都会这样,乃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本应死去的人。
这个人早在普度大会的风试之后下落不明,当时推事院费了好大力气也没能找到此人,于是断定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他却在今时今日出现在了皇宫之中。
成玄风穿着道袍,头戴莲花冠,身形比起以往清瘦了不少,却衬托得身上仙气更?重。
武后一见此人,惊讶道:“你是成玄风?”
“道门楼观派成玄风,拜见天皇天后。”成玄风做了个道稽,声音中透着疲惫,不知这些天来遭受了多少苦难折磨。
武后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又活了?”
成玄风答道:“贫道那日遭刺客袭击,虽然身受重伤但侥幸逃脱。之后师兄温玄机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地,不料那刺客也一同寻到,为了救我,师兄已命丧刺客之手。”
“刺客乃是何人?”
“贫道不知,只记得他戴着一个青铜面具。”
张少白一听便知道门遇难多半也是出自九罗手笔。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心想好好一个普度大会,居然死了这么多人,不仅有佛门的慈恩大师,就连道门的温玄机都未能幸免。
还好九罗已经尽数伏诛,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武后又问:“既然你还活着,这段时日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又去了哪里?”
“师兄临终前有所叮嘱,故而我不敢贸然现身,害怕再度引来刺客。而我此番前来,则是为了普度大会一事,虽说贫道未能参加第二试与第三试,但在逃亡时却偶然遇见一番机缘,此事与陛下关系颇大,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可藏私。”
武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陛下开口打断道:“你所说的长生不老之法,到底是什么?速速道来!”
在场众人一听俱是震惊,只有张少白除外。他早料到陛下的失态会与治病方法有关,但当他听到成玄风所说之事,突然眉头深锁,身子更是僵硬无比,仿佛遭了一记晴天霹雳。
只听成玄风说道:“《山海经》云,有巫山者,西有黄鸟。帝药,八斋。黄鸟于巫山,司此玄蛇……陛下可曾听说此典故?”
李治微微眯起眼睛,他苦心寻觅长生不老药多年,对这些颇为熟悉,说道:“那是自然。”
“此乃前人于千年前撰写,看似光怪陆离,然而道门却认为天帝之药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成玄风悠悠说道,“数百年前,有位奇人曾发现了传说中的巫山黑水。此事张少白也应有所耳闻,因为发现此地之人正是祝由中人。”
张少白神情木讷,显然也知道此事,且另有隐情。
成玄风继续说道:“之后道门也派人去了巫山,并且发现了一个隐秘山洞,多半就是当年天帝藏药之处。不过当时灵药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几幅石刻。”
李治急切道:“上面讲了什么?”
“石刻说昔日黄鸟渐渐年老力竭,不再是玄蛇对手。它担心自己死后,玄蛇会偷吃帝药,于是便将帝药藏到了其他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门有前辈曾对此做过细致解读,认为玄蛇并不是蛇,黄鸟也不是鸟,而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当年天帝崩逝,黄鸟玄蛇也因此起了争执,一人想要将帝药据为己有,另一人则遵守帝命,认为不可,”成玄风神情平淡,仿佛所讲之事与他毫无干系,“道门虽说经历方仙术、黄老术之变,对黄鸟的探查却从未停止,最终在三仙山找到了新的线索。原来黄鸟带着帝药离开巫山之后,又化身为‘灵乌’,将帝药的秘密代代相传。”
李治眼睛忽然一亮,说道:“朕曾听闻‘不死灵乌’的传说,说是灵乌现身之处便有长生不死之药,难道与成道长所言有关?”
成玄风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这‘不死灵乌’其实乃是黄鸟之后,族人背上文有‘灵乌’,说是灵乌,其实却是藏有长生不老药的宝图。道门曾找到过身覆灵乌之人,只不过此人宁死不愿透露秘密,自杀而亡……说来蹊跷,此人一死,身上的灵乌图便也随之消失,再也无法显现出来。”
李治又问:“成道长既然说到‘不死灵乌’,莫不是已有线索?”
成玄风答道:“贫道曾亲眼见到一人身覆灵乌。”
这时张少白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开口说道:“长生不老药的传说数不胜数,真真假假无人能分辨得清。所谓‘不死灵乌’,或许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传闻而已,假如他们真有帝药,岂不是全都长生不死?”
成玄风摇头道:“并非真的长生不死,曾有人误入一处隐秘之地,发现其中居民寿命甚长。”
张少白问:“那这个人可还记得隐秘之地究竟在哪儿?”
“此等洞天福地自然设有障眼法,他出来之后便再也找不到重返那里的路了。”
“说白了不都是些无法证明的事情,有何意义?”
“传说经历千年,我等身为后人自然难以理解,但它既然能够流传下来,便说明其中一定藏着一条真实脉络。”
“恕我无法赞同。”
李治突然说道,语气森然:“朕何时问过你的想法?朕只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灵药能够治好头疾……甚至是长生不老!”
张少白赶忙低头不语,心知自己无法说服陛下。因为慈恩大师和秦鸣鹤死后,陛下再无治疗头疾之法,所以即便再如何虚无缥缈的传说,都会成为他当下的救命稻草。
更何况,就连张少白也在小时候就听说过“不死灵乌”的传说,张云清更是亲身调查过此事,希望能够寻到帝药治好儿子的先天气虚之症。不过到最后张云清也没能找到不死药,此事只好作罢。
而张少白明明自己也相信“不死灵乌”一事,却还是要出言否认,乃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讲至关重要的人。
李治问成玄风:“你看到的灵乌后人,是谁?”
这一刻张少白忽然很想一拳打死成玄风。
成玄风答道:“中书令薛元超之孙,薛灵芝。”
“原来如此,”李治深深看了张少白一眼,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然后衣袖一抖,说道,“传薛灵芝进宫觐见!”
※
与此同时,薛灵芝仍被软禁在别院当中,这段时间家中对她下了禁足令,更是挑了个良辰吉日准备将她嫁出去。
据说答应迎娶灵芝的人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个普通官宦人家,他家小郎曾去兴善寺礼佛,不小心误入病坊偶遇专心治病的薛灵芝,故而一见钟情。
虽说他家门槛比起薛家要低了不少,但长安里谁不知道薛家有个天煞孤星,就算娶了她就能平步青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是否够硬。因此实际敢于向薛家提亲的大户人家几乎没有,便让这个小户人家占了“便宜”。
薛灵芝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她知道虽说自己名义上已被赶出薛家,但从洛阳到长安她时常抛头露面出外行医,还是给薛家带来了许多风言风语。即便有祖父护着,家里的那些小娘子们却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可以将她嫁出去,这才算是皆大欢喜。
只不过,她此时此刻的不反抗,却不代表真就接受了这门婚事。在薛灵芝看来,自打姐姐离世之后自己一直都是孤孤单单,活着这件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可她还想等一个人,她想知道若是那个人知道自己即将嫁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到时候,薛灵芝自然会有新的打算。
想到这里,薛灵芝变得有些忧伤。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薛家了,不知他是否从亲人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现在的处境已经足够艰难,自己实在不该给他再添烦恼了。
然而无论如何薛灵芝都想不到,敲开别院大门的人,不是提亲的那户人家,也不是张少白,而是来自皇宫。
她去年也曾莫名其妙被带入洛阳宫,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想利用自己的安危要挟祖父。那么这一次呢,难道又是如出一辙的手法?
一辆马车载着薛灵芝匆匆进了大明宫,路过宫墙的时候,有风吹起窗帘一角,少女怔怔地向外看去,只见天蓝蓝云悠悠。同时心中莫名一阵惆怅,她有一种预感,仿佛自己再也看不到这样惬意的天空。
那扇无数人想要进入的宫门,其实对很多人来说,与阴曹地府无异。
这也是张少白不愿让薛灵芝进宫的缘由。
他跪在地上,无声地哀求着,然而陛下却对他视而不见。在李治看来,张少白明知“不死灵乌”却迟迟不说,乃是犯了死罪,自己没有杀他已是仁至义尽。
去年崤函道落水的时候,张少白就看到过薛灵芝背上的文身,当时心中惊骇不已。一方面是惊讶于薛灵芝怎会与灵乌一族扯上关系;另一方面则是纠结于既然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又该如何处置两人关系。
在此期间张少白甚至想过自己能否借助薛灵芝的力量,找到传说中的帝药治好自己的病,这样一来也算是圆了父亲遗愿。
可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决定装作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更不会将其告诉李治换取荣华富贵。
只是张少白没有想到,有些事情就像是命中注定,即便自己不说,却有别人来说。
薛灵芝和薛元超相继进宫,被一同带入了紫宸殿。灵芝进宫第一眼便看到了变化颇大的张少白,心中就像响起了一记无声惊雷,竟突然有些心慌意乱。
她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想的全是他为何变成了这样,是不是受了谁的欺负?
另一边,看样子薛元超是真的对“不死灵乌”一无所知,更不知陛下为何召见自己与孙女灵芝,故而也有些忐忑。
薛元超恭敬行礼,说道:“臣薛元超见过天皇天后。”
薛灵芝亦是乖巧行礼,举止得体,毫无瑕疵。
李治脸上带着畅快笑意,叹道:“爱卿免礼,朕此次召你入宫乃是有事相求啊。”
薛元超说道:“陛下有事但可吩咐。”
“此事还与你的孙女薛灵芝有些关系。爱卿可知,薛灵芝身藏‘不死灵乌’之?秘?”
“这……”薛元超一脸疑惑,看了看自家孙女,说道,“臣着实不知。”
李治的笑意逐渐凝固,说了句“事情的前因后果还请成道长仔细讲讲”,随后成玄风便将“不死灵乌”一事详细讲了一遍。
不料薛元超听后不以为然,笑道:“陛下,灵芝自幼长在薛家,若她真与灵乌一族有关,臣不会不知。”
李治似乎已经确定薛灵芝就是自己的救命良药,冷硬道:“是否有关,一试便?知。”
成玄风见李治看向自己,便主动说道:“其实贫道也不知如何让灵乌文身显现出来,不过……”
李治问道:“不过什么?”
成玄风转向薛灵芝,却不敢看她的眼睛,似是有些心虚。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道:“那日我遭刺杀误入薛府,是薛小娘子将我转移到了隐秘处。若我记得没错,薛小娘子曾不慎染上血污,或许文身显现与此有关。”
李治听后又问张少白:“你呢,你又是如何知道薛灵芝身负不死灵乌的?”
张少白将头抵在地上,沉默不语。茅一川则站在他的身边,心中满是纠结,他想着若是陛下非要治罪于张少白,自己该当如何。
是亲眼看着他死在这里,还是舍命杀出一条血路?呵,皇宫哪里是那么好逃脱的,只说那个老太监,自己倾尽全力都不是对手。
这时武后忽然雷霆大怒,骂道:“放肆!张少白你知情不报,本就犯了欺君之罪,难道现在还要有所隐瞒?”
薛灵芝攥紧双拳,终究是情难自禁,转头看向了张少白。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那个“不死灵乌”能有什么关系,可是听陛下话里的意思,张少白却是知道这些的?
难道自己真的身负秘密,而且张少白还知晓此事?
武后厉声喝道:“你以为陛下真没有办法撬开你的嘴?你若是乖乖说出来,或许对你和她都是好事,可你若是一直装聋作哑,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杖毙于此!”
张少白无动于衷,即便武后表面看来像是呵斥,其实却是在暗中点拨,可他就是不愿将薛灵芝的秘密公布于众。
直到薛灵芝主动对他说道:“说出来吧,我明白你心里的难处,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张少白感到一阵心痛,他咬紧牙关,想了许多种可能,最终却找不到能够让薛灵芝安然无恙的法子。陛下为了治病不惜设置丹庐,薛灵芝既然与长生不老药有关,极有可能也会落入丹庐,那才是人间地狱。
现在若要将她救出已是毫无可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一同去地狱走上一?遭。
想到这里,少年咬牙切齿道:“成玄风说得没错。”
李治闻言用力一拍双手,发出一阵爽朗大笑,说道:“好,好,好!薛爱卿,可否借薛灵芝为朕一用?”
薛元超恭敬问道:“臣还是不太懂‘不死灵乌’到底是何物,但只想确定一件事情,就是它能否治好陛下的头疾?”
李治笑道:“不仅可以治好头疾,甚至可能长生不老。”
薛元超看似面色如常,但其实内心早已做过千般算计。这还是李治头一次将自己想要长生不老的事情告知朝堂老臣,之前不说,乃是因为帝王苦求长生大多一无所获,且劳民伤财,故而臣子听闻必定不会同意。
可是这次李治却将真实想法坦露出来,无疑是在敲打薛元超,“最好不要违逆朕的旨意”。
薛元超不相信世间会有长生不老之法,他的眼神轻飘飘地往武后那边看了一眼,两人刚好四目相对,似是刹那间交换了许多念头。
从武后之前呵斥张少白的言辞来看,显然是站在陛下那边。但在薛元超看来,其实武后也不相信“不死灵乌”的传说,她之所以不阻拦陛下,乃是因为慈恩大师身死,如今陛下大有病急乱投医的模样,任谁阻拦都不会有好下场。
“不死灵乌”,就像是一个只有濒死帝王才会相信的故事。但是倒也有趣,历朝历代道门都扮演着相同的角色,在相似的时机为帝王描绘一个长生不老的梦。
因此只要帝王想求长生,道门便不会衰落。
薛元超又看了一眼孙女,想到若是灵芝真与“不死灵乌”有所牵连,必定难有善终。原因很简单,假如最后没能寻得帝药,那么薛灵芝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到时候没人能保住她的性命。即便是薛元超,也会为了不让薛家有所牵连而主动放弃这个血脉至?亲。
或许在李治看来,只要寻到长生不老之法,薛灵芝便是功臣。可在其他人看来,这却是一条注定死亡的道路。
薛灵芝也想到了这点,她默默低下头,再也不想牵累他人,但又在期盼着那么一丝奇迹。
或许祖父怜惜自己,会为了自己而拒绝陛下?
她心中无限慌乱的时候,兰芝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不要有任何奢望了,你对薛家来说只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事实,当真如此?
薛元超亲口给出了答案:“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薛灵芝感觉内心深处仿佛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没有流泪,但心里却在滴血。兰芝的笑声回荡在脑海之中,仿佛是在嘲笑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都说自古帝王家最是无情,却不知寻常人家也可铁石心肠。
她恍然大悟,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对薛家来说终究只是一个“天煞孤星”。她甚至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是一个最好是“无”的灾星。
薛灵芝眼神渐冷,感觉兰芝正蠢蠢欲动,想要彻底占据这副身躯。
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死在这紫宸殿,她想要亲手毁掉自己的性命!既然自己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又何苦一错再错!
就在她死意已决的时候,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双温暖如初的眼眸。
只听张少白对李治说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愿一同调查‘不死灵乌’。”
李治的声音中透着嘲讽:“怎么突然又想通了?”
“臣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调查期间让臣寸步不离薛灵芝。恕臣直言,此人患有‘双魂奇症’,性情不稳,若是无人看守,恐怕会自寻短见。”
既然已经撕破了自己苦寻长生不老之法的面皮,李治也不再云里雾里地说话,直接说道:“丹庐自有办法让她活着。”
说是活着,其实更像是求死不能。
张少白劝说道:“可陛下明明可以让她乖乖献出所有秘密,又何必多此一举动用丹庐呢?”
没想到这时成玄风也附和道:“张博士所说不错,破解文身秘密需要薛小娘子配合,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此时李治找到了一线生机,心情大好,便也不再为难张少白,说道:“既然如此,‘不死灵乌’一事就由成道长来主持吧。”
不料成玄风却拒绝道:“贫道恕难从命。”
“这是为何?”
接下来成玄风忽然朝着薛灵芝跪倒在地,重重叩首说道:“薛小娘子好心救我,我却毁掉了恩人的平淡生活。可我做这些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道门追寻‘不死灵乌’多年,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我绝对不能装作不知。”
接下来他说的话更像是喃喃自语:“师兄说,他在山下游历之时曾极度落魄,险些活活饿死。是一个乞丐往他嘴里塞了口馒头这才活了下来,虽说后来乞丐反悔了,又将馒头从师兄嘴里抠了出去。
“我曾想过,假如我和师兄是相同处境,或许我会为了求生而咬断乞丐的手指,混着馒头一同咽下去。所以我才会不顾恩人死活,擅自将秘密告诉了陛下。我自幼长在山上,‘道门’二字对我来说远比生死更加重要。”
成玄风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头上的莲花冠,取出那根尖锐发簪,抵在心口处。
“薛小娘子此恩之于道门,有如天高海深。成玄风此生无力回报,只盼用这条性命换得小娘子喜乐安康。”
话音刚落,那只持着发簪的手稍一用力,簪子便刺入了心脏处。
成玄风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从始至终都没敢看薛灵芝哪怕一眼。归根结底这也是个可怜的人,他不谙人情世故,心中只有道门兴亡,所以只能用一死来减轻心中愧疚。
薛灵芝显得手足无措,幸好张少白偷偷抓紧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慌乱。
武后则重重叹了口气,说道:“慈恩大师因为妾身命丧九罗之手,成玄风又因家门道义难两全自戕于此。陛下,或许长生之路,真的是坎坷难行。”
然而李治却不为所动,这时的他与以往判若两人,仿佛他眼中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是能够助他得到长生的人,一种则是无用之人。
死人自然是无用之人,不值得为其哀伤。
他心中想的是既然成玄风已经死了,那么当下最适合负责“不死灵乌”之事的便只剩下张少白一人。
可是此人却与薛灵芝有私情,不可托付全部。
这可如何是好?
李治想了片刻,突然唤道:“荀让。”
须发尽白的老太监随后现身,恭敬道:“老奴在。”
“将张少白和薛灵芝带去丹庐,严加看管。以三月为限,朕要你等破解‘不死灵乌’之秘。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老奴领命。”
张少白听后松了口气,虽说他对找寻帝药一事也没什么把握,但起码能有三个月的喘息时间,或许真就可以找出一条生路。
紫宸殿内,众人各怀心思,不再有任何异议。成玄风身死道消,却为道门兴盛赢来一线可能。薛元超虽有卖女求荣之嫌,却更得陛下恩宠。武后看似与此事无关,却有从中渔利之机会。
张少白和薛灵芝相视无言,其中一个眼中满是安慰之意,一个则满是歉意。
只不过,这两人眼中俱是不见丝毫悔意。
“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
张少白觉得,如果薛灵芝就是那道批命中的“灵乌”,那么自己就是其中的“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