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越算着时间,等先前和应泽“接触”的效力过了之后,才拎起桌子上的纸人。
但看外形,这简直像是一个小学生折纸。本意或许是折一颗五角星,然后又从中间折起,再指着尖角硬说那是四肢。
脖子上的红线长长缀在身后,因陈烨伟那边已经断了,纸人似乎自由一些。孟越捏着纸片的时候,隐隐能感受到纸人心绪:迷茫、痛苦、不知所措。
孟越将自己的力量分化成丝,顺着红线一路翻卷而上。之前解陈烨伟那边绳子的时候已有经验,这会儿不过重复一遍。随着红线渐渐松散,纸人显然活跃起来,尖尖的手脚在孟越手底下乱颤。
孟越隐隐不耐,说:“别动。”
纸人像是被吓到,身体僵硬一瞬,恢复平静。
孟越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好、好凶!
他“嗤”地笑了声。
意识到自己发出声音时,孟越抬头,望向应泽房门。
他明知刚刚的声音应泽听不到,可此刻,力量还是瞬间散开,慢慢从门缝里滑进去。这种事,今晚孟越已经做了很多次,熟能生巧。
他打着“我只是看看应泽有没有被吵醒”的旗号,理直气壮,让力量滑到应泽床边。如果应泽此刻睁眼,在这寂静午夜之中,某个瞬间,两个世界相互交叠,应泽或许能见到身侧黑暗。
孟越自己想想,都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吓人。
可应泽还是安安稳稳睡着。哪怕那片黑暗一点点垂下来,要贴上应泽脸颊。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反倒更沉稳一点,眉尖微微拧起,像是在考虑问题。孟越“看见”,有点好笑,喃喃自语:“怎么还让你发愁了?”
他终于“碰上”应泽。应泽眉尖蹙着,像是觉得冷,身体往下滑,要把脸颊也埋进被子。
孟越心道:真可怜。
又可爱。
孟越收回心思,重新看纸人。
纸人一动不动,仿若在用全身力气呐喊:我只是一张纸!不要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随着逐渐松散,红线慢慢消失在空气中。留意到这点时,孟越垂眼,让一股自己的力量化作笼网,去捕捉那团在空中飘飘渺渺的红色细丝。
红线化作的细丝比先前依稀的雾影更加难缠。好在有了两次经验,孟越得心应手。
而缓缓恢复自己意识的纸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无言。它安静躺在孟越手上,屏息静气,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让孟越走神、平添负担。
终于,最后一丝红线也被收束。红线凝成一小团鲜红的雾,与方才的黑雾放在一起,一大一小,像是荔枝与龙眼核。孟越封了一股自己的力量在外面,手指在红色龙眼核上轻轻一碰,里面的红色细雾顿时四散开,两边更红了,留下中间一点空白。
孟越看了片刻,喃喃自语:“这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觉得此刻已经安稳保险,他掌心里的纸人轻轻动了动。孟越垂眼看过去,读出纸人的心思,问:“你想出来?”
纸人拼命点头。
孟越抬起手掌,一股力量托着纸人身体,把他放在地上。接触地面的瞬间,那纸片迅速被拉长、长大。孟越晚间已经见过这一幕,不过当时纸人还被陈烨伟操控,脸上表情、嘴中的话,都在复制陈烨伟。到此刻,他终于能自如表现。
纸人的面貌与孟越先前看到时一般无二。少了陈烨伟的神情,他脸上的愁苦又回来,像是有沉沉大山压在眉宇之间。他脸颊凹陷进去,脸色姜黄,似乎是泥土染成这样的颜色。在孟越面前,他显得很局促,说:“谢、谢谢你。”
孟越坐在餐桌椅子上。应泽进屋时没有关灯,这会儿灯依然开着,落在孟越身上,却照不出影子。
他面孔清隽,遗传了岑女士温和的眉眼。因是男性,又别加了一种英朗气质。这会儿似笑非笑,看着纸人变成的男人。
孟越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纸人踟躇。
孟越眯了眯眼睛,说:“难道我以后问你每一句话,你都要想这么久?”
纸人一个激灵。
他看孟越把自己从陈烨伟手中抢过来,看他炸掉陈烨伟摆在兰亭地下室里的塑像,于是自然而然觉得孟越是好人。他或许是和自己一样的“受害者”,只是因为天赋异禀、懂得反抗,所以能够做到当下一切。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孟越只是第二个陈烨伟、第二个塑像呢?
这让纸人瞬间恐惧。他悄悄瞄向旁边落地窗。
被揣在孟越口袋时,纸人虽然不能动弹,但他始终能“看见”四周。
他看孟越对另一个青年态度温柔亲昵,看两人回到这片小区。海城的各个工队或多或少都有联系,纸人记得,自己有一个同乡就在当初建造这个小区的工队里。对方留意过小区房价,回老家时一起打牌、抽烟,在昏黄灯色内骂骂咧咧,说有些人啊,天生就含着金汤勺。自己劳心劳力卖命干活儿,可这辈子都买不起一间一平就要六位数的房子。
听对方说这些的时候,纸人苦笑一下。对方意识到什么,摘掉嘴巴里的烟,看一眼他,说:“辉子,你那活儿真的不是人干的,趁早改行吧。你家小孩儿要上初中了,等着你去给开家长会呢!”
那会儿所有人都喝了酒,刘辉也有点上头。他含糊地骂了句下三路,接牌,乐了:“八万!糊了!”
麻将被推倒,所有人七嘴八舌地算钱。之前那同乡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要论证“在工地里抹水泥要比当‘水鬼’光彩”。刘辉听着听着不耐烦了,霍然站起,把麻将桌一掀,去揪对方领子,说:“我不干了,我老婆儿子给你养?!”
对方大约喝醉,混不吝地笑道:“好啊,让你儿子管我叫声‘爸’,让你老婆把我叫‘老公’,我给你养……”
刘辉一拳头就砸在对方脸上。
之后灯影乱晃,似乎有人来劝架。第二天早上,自己酒醒,老婆拉着自己要去给旁人道歉。自己起先不愿,后来听老婆说,昨晚那人被自己打掉了三颗牙,说要去法院告自己。说他查过了,这是“轻伤”,要付法律责任的。
老婆被吓个半死,在屋子里团团转,筹划要怎么准备礼物、怎么道歉。自己抽着烟,忽听老婆哭出来,冲过来打骂自己,说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儿子成绩不好,如果要去好学校,就要交择校费。原本家里的钱就不太够了,需要管亲戚借。出了这事儿,雪上加霜。
刘辉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真的有点麻烦。他按住老婆,期间儿子从他房子里出来,还是个小孩儿呢,就天天抱着手机打游戏。刘辉看了他,不耐烦。但儿子看着刘辉,更加不耐烦,说:“你们吵什么吵?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架。妈,早饭做了吗?”
刘辉老婆从口袋里掏钱,让儿子自己去旁边小卖铺买泡面。她拉着刘辉,去隔壁买礼物。两瓶酒、两瓶油,还有种种东西,提得满手都是。那会儿在过年,店里不缺这些。后面又紧赶慢赶,去了人家家里。那人看了刘辉,冷笑,说:“你这糟婆娘,也就你当块儿宝。”
老婆正在和人道歉,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刘辉拳头握紧了,又有点冲动。但之前老婆的话浮现在耳中。家里缺钱,不能再惹事儿了。
后来是怎么协商的?
赔钱。赔十万,人家就不告。如果不赔,那现在就出门,去医院做伤情鉴定!
刘辉简直要疯了。乡下地界,有时候过马路撞死了人,也就赔十万!现在自己打掉对方三颗牙,就要赔这么多?
他老婆也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中人在之间劝,慢慢还价,最终定在四万。刘辉后面下泥浆的时候,心里在算。等搞完这一次,欠同乡的钱就还上了。接下来,专心给儿子攒学费。可惜一年到头,没有那么多钻头供自己捞啊。
然后他再也没有上来。
老板给了老婆八十万。起先,有一个瞬间,刘辉想:哦,这下子,家里再也不用欠债了。
可随着氧气流逝,死亡逼近,底下几十米又冷又黑,自己内脏都要被水压挤到爆炸。刘辉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活下去的冲动。
他想要重新联系地面,可这回无论如何呼叫,都没有人回答他。他渐渐觉得时间是否过了太久,自己怎么还会有意识。这样念头一起,他愕然发现,自己似乎换了境遇。被什么人捏在手上,自下而上,见到一张雪白面孔……
孟越:“停。”
刘辉回神。
他后怕、惊恐。自己刚刚不知不觉间开始回忆过往,而孟越——
在“看”他所回忆的这些过往。
孟越一手撑在餐桌上,盯着刘辉,若有所思。应泽的pad从旁边茶几上飞过来,上面显露出一张图画,正是刘辉印象里那张雪一样的面孔。鲜红的、咧开的嘴巴,还有眯缝起来的眼睛。
孟越看着,感慨:“你是有多怕他啊?”竟然在记忆里把人抽象成这种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泽:孟越很好,就是有时候……(脸红max)
刘辉:啊啊啊啊啊救命放过我!!!
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