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越一向觉得,自己不知“不好意思”为何物。
但现在,他倒是真有几分这样情绪。没办法,眼前是老妈。就在前天,自己还信誓旦旦,说应泽喜欢自己,但自己一定不会给予回应,所以还是早断早好,否则只会给应泽带来更深伤害。
可才过两天,就要反悔。
但也正因为眼前是岑女士,反倒能让孟越畅所欲言。他从小在宽容环境中长大,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决定,母亲都会支持。
所以孟越咳了声,说:“妈,我后悔了。”
岑女士:“?”什么意思?
孟越说:“我忽然觉得,小泽也不是不可以。”
岑女士:“……???”
她眼神复杂,看着儿子,一时语塞。
只是前方许多其他人,她看不到儿子面孔。岑丽珠情绪恹恹,先前被一瞬震惊压下的失意再度翻卷而上。她打起精神,到底还是问:“为什么?”
这才过去多久啊!
她忘不了,昨天晚上,孟越表情认真,说,“我想慢慢和他分开”。
岑丽珠心疼应泽,但她更心疼儿子。所以在听到孟越这么说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站在孟越的立场上考虑。她问孟越,之后是否会觉得遗憾。
小泽得不到回应,这是很可怜。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岑丽珠更不愿意让孟越勉强。所以她要知道孟越的态度。
而正是孟越的反应,让岑丽珠觉得,儿子的确已经考虑清楚。
他不会和小泽在一起。
到这种程度,岑丽珠开始从另一个层面想事情,和孟越一样,思索要怎么把对应泽的伤害降到最低。
这是孟越成年以后,母子二人之间最为深刻的一场谈话。虽然持续时间并不算长,但也在岑丽珠心里留下深深印记。
这让她觉得,那个在房间里贴满摇滚乐队海报、在成长过程中有无数突如其来想法,或许坚持或许放弃,时而跳脱时而稳重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可眼下,孟越的态度,却让岑丽珠又开始犹疑。
孟越真的长大了吗?
这才两天,甚至不到四十八小时。
她到底更关切儿子,所以想知道原因。
孟越想了想,觉得自己拿到钢笔那个瞬间的感受很难用语言形容。但他还是尝试解释,说:“我被他‘打动’了。”
岑丽珠理解片刻,仍然不太赞同。她说:“‘感动’是一时的,‘在一起’……不说一辈子,但如果你真的做了决定,那就不能随随便便辜负小泽。”
你们可以闹矛盾,可以性格不合,可以分手,可以在日后再也不见天各一方。
但不能因为你一时意气,就给应泽希望,然后残忍收走。
过往二十年,岑丽珠对孟越最大的期望,就是他能健健康康,一生平安。
眼下,这个期望已经被打破。所以岑丽珠退居其次,觉得:我的儿子,最起码,要当一个好人。
我不要求他事事光明磊落,我知道世上总有些情况要走灰色路子。但我希望孟越能够心怀坦荡,总念着一份温柔。
“妈,”孟越无奈,又有些难言感怀,“我想好了。”
岑丽珠说:“你前天也‘想好了’。”
孟越想了想,说:“妈,这样,你手给我——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你不会受到伤害。”
岑丽珠一怔。
孟越则觉得,既然自己能窥探旁人内心想法,那反其道而行之,大约也能把自己在那一刻的触动传递给母亲。
他抱着这个念头,回忆:那天中午,日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应泽肩上。
他在一边看着我。
我们知道,接下来会应对一场危机。我那时候还不晓得,说是“危机”,其实也能轻松度过。我让盒子打开,取出里面那只钢笔。我觉得很漂亮。
应泽说,那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他挑选很久,准备很久,将这一份祝愿潜藏于心很久。
我拿到那只钢笔,觉得一片浩瀚江河向我涌来。我看到应泽面孔。
我忽然觉得,之前的所有坚持,都毫无意义。应泽想让我快乐,我也想让他快乐。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此时此刻,孟越专注地看着岑女士。只要岑丽珠露出一点不适,他就会抽回手。
但岑女士久久无言。她似乎沉沦在这一片浩渺情感之中。
她文科出身,骨子里就爱浪漫,因此喜欢上孟越的父亲。她和孟英哲相濡以沫二十年,此前也有热恋,后来化作细水长流。
她明白了。明白孟越因何触动。
孟越收走了先前那一片情感,过了许久,前方排队预约项目的人逐渐减少,他们身后排起新的长龙。岑丽珠回神,叹口气,感叹:“小泽真不容易。”
“妈,”孟越斟酌,“你之前说,我是不是根本不喜欢‘人’。”
他说:“其实之前……我虽然因为这件事,觉得可以和应泽试一试,但也没有仔细想太多。好像只是忽然做了决定,然后就顺道可以用另一种眼光看我和他的关系。是,很突然。当时情况很乱,紧接着就遇到,”孟越一顿,把这段含糊过去,“——遇到一点麻烦。之后总有其他事,所以我也没有细想。”
孟越:“现在你和我讲这些,我才开始理顺自己的想法。”
岑丽珠鼓励地说:“嗯,来和妈妈讲讲?”
孟越笑了下,“从小到大,我看你和爸相处,觉得这样很好。”
岑丽珠和孟英哲给孟越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他们是爱人,他们和孟越是一家人。他们相互尊重,很好地完成磨合,在所有事情上坦诚相待。
这是孟越心里最完美的“爱情”模板。
孟越:“所以,之前也有人对我表白。但那些时候,我总是会先自问:我能和‘她’做到你和爸那样吗?我觉得不能。”
从旁观者角度评判,孟越这种态度,其实是不对的。
信任需要逐步递增,他不能面对一个还未开始长久相处的人,简单粗暴地下一个判决。
但站在孟越的立场上,他可以决定自己到底要一份怎样的爱情。
他就是希望和自己走过一生的人,在这份感情开始之前,就与他有足够的信任、足够相互依靠。
宛若孟先生与岑女士。
所以兜兜转转,荏苒二十余年,只有应泽,能符合孟越这份要求。
前提是,孟越可以自己想通、转换对应泽的态度。
这个过程,或许需要漫长时光消磨,或许只用短短一瞬。
孟越嗓音渐低,说:“信任、坦诚。爱情是这样,友情也应该是。但‘爱情’是有唯一性、排他性的,我也有点完美主义吧,总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最好。‘友情’呢,却可以同时和许多人发展。妈,我和你说实话。一开始,我压根没想过,会和应泽相处这么久。”他无奈,笑一下,“原本只是催他交班费而已。结果不知不觉,就到现在这样了。”
岑丽珠听到这里,缓缓放心。
原来儿子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就被潜移默化,只缺一个契机。
她含笑,说:“看来我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孟越不解:“什么?”
岑丽珠说:“你和他,太熟了,熟到已经可以像我和你爸一样——说到这个,小泽怎么还没回来?他之前说去缴费,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眼看着队伍要排到头。
孟越说:“给他打个电话吧?”
岑丽珠:“行。”
电话拨通,应泽说已经缴好费,正在往这边赶来。
他的嗓音有点哑。岑丽珠挂断电话时,还和孟越说:“小泽是不是感冒?大冬天,还跟咱家跑来跑去。你要好好对人家。”
孟越接受,心想:应泽也会好好对我。
应泽一直对我很好。
片刻后,两人见到应泽。因早上出门急,应泽只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件风衣,却没有注意薄厚。风衣是春秋款,孟越原先没发觉这些细节,眼下却觉得,应泽似乎被冻到,手都是红的,别说脸颊。
他拿来缴费单,岑丽珠顺利约上号。人太多,得到明天才能做检查。
孟越悄悄去拉应泽手臂,问:“怎么去那么久?”
他觉得这是关心体贴。应泽眨了下眼睛,睫毛颤动,嗓音比电话里听着更哑,带着一丝奇异的柔软,说:“抱歉,我刚刚去楼下园子里抽了根烟。”
孟越在他身侧嗅了嗅,的确闻到淡淡烟草味。这么看,身上寒意也有了解释。
因岑丽珠在应泽面前,旁人只当应泽在和岑丽珠讲话,所以并不奇怪。
岑丽珠倒是听到儿子的问题了。她看看应泽,再回忆一下儿子俊朗样貌,心想:我家儿子、儿婿算是郎才男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几人回孟英哲病房,恰好遇见医生查房。岑丽珠细心听着,应泽在她旁边,顺便记下各种要点。
医生看一眼应泽,听他把岑丽珠叫“阿姨”,心中转过百八十个念头,但并未表现。
等医生走了,岑丽珠转去问孟英哲,中午要吃什么。应泽看眼前一家三口安定下来,自己看一眼表,说:“那我先回公司了。”
岑丽珠一怔,说:“一起吃个饭吧。”
应泽笑一笑,说:“不了,阿姨,还有些事要做。”
岑丽珠想了想,说:“也好。回头你孟叔叔出院了,阿姨再给你做好吃的。”
应泽道了句谢。孟越说送他,也被他婉拒,让孟越留下,好好陪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分析了一下下孟孟在感情上的态度
他是那种只有走到九十九了,才确定要不要更进一步的人。
但之前所有对他告白的对象,都还停留在二十步、三十步。
在普通的情侣交往间这当然很正常,但孟孟不接受。
只有小泽,默默在“朋友”身份上走到了九十九。
所以也只有小泽,会让孟孟觉得可以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