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的检卷可还顺利吗?”
支开了尚书台其他言官,淮祯披着鹤氅踏雪信步逛到了御花园,甩开了合阳殿内外的耳目,这才问身后跟着的宁远邱。
宁远邱拱手答:“一切都很顺利,再过半月便可完成检卷。”
检卷,既科举考试中,将被考官判落榜的考卷重新检阅,防止有才之士明珠蒙尘。
“尚书台都是太傅的门生,朕刚刚登基,能信任的文官不多,爱卿辛苦了。”
“贡院水深,臣愿替陛下蹚出一条明路来。”
宁远邱当年就是被人坑害,以至状元之才却落榜蒙冤,若不是被还是王爷的淮九顾赏识,他恐怕只能揣着满腹雄才伟略去老家种田了,他自己遭受过不公,自然不希望其他人重蹈覆辙。
淮祯是武将出身,又是外族血脉,朝中那群文官口服心不服,私下里都以文太傅为尊。
此次秋闱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人才选拔,如果全程被文腾的门生把持,那日后朝堂的话语权就会被文氏一族继续掌控。
淮祯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明里暗里都在和这群文臣较着劲。
一片雪花飘来,淮九顾摊开手心接住,抬眼望天,见浓厚的云已经遮挡了半边太阳,想是又要下大雪了。
他转身问温砚,“君后今早去永宁宫请安,可带伞了吗?若没有,你赶紧着人送去,别让风雪扑到他。”
温砚弯腰回到:“香岫细心周到,必定是带着伞的,陛下大可放心。”
宁远邱想起方才的姜汤,笑着打趣:“陛下不生君后的气了?”
淮祯淡笑一声,无奈至极,“朕哪敢生他的气?你可知为何他要着人来送姜汤?”
宁远邱洗耳恭听。
淮祯诉苦道:“洞房花烛夜,朕在寝殿外的石阶坐了一宿!”
“?!”险些笑出声来,宁远邱忍得辛苦。
“他倒是知道昨晚风寒雪重,送姜汤也不知道给朕送一碗来!”
这话酸得要命,身后那两个喝了姜汤的侍卫又开始瑟瑟发抖了,时时刻刻担忧人头不保。
温砚瞧着侍卫是喝了一整碗的姜汤,君上这是喝了一整碗醋!
便笑着道:“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君后会知道昨夜有侍卫被寒风吹打了一夜?”
淮祯:“?”光顾着酸姜汤了,倒是真没想得这么细。
温砚理了理淮祯身上的黑熊鹤氅,“今年冬日,北边就进贡了一张黑熊裘皮,陛下早早让人做了鹤氅送去栖梧宫。”
一语惊醒淮九顾,他怎么没想起来,这黑熊鹤氅只有楚韶宫里有!
温砚夸张地道:“昨日半夜,君后忽然把这件鹤氅从窗户扔了出来,恰好!就披到了陛下身上!”
宁远邱闭眼吹:“君后手头真准!”
淮祯眼眶一热,竟觉得这鹤氅里包着一颗小太阳似,烘得他心口暖融融的。
“君上!君上!不好了!!”恰时,一个小太监高呼着闯入淮祯视线,气喘吁吁地禀道:
“太妃被君后气晕了!文妃被君后打哭了!!”
宁远邱:嚯!!!这是要掀了后宫的天!
淮祯乍一听还以为是楚韶受了欺负,原来是楚韶欺负别人,那没事了。
“你慌什么,舌头捋直了再说!”
小太监便把永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通。
宁远邱这个局外人听着,怎么都觉得楚轻煦不太占理,毕竟太妃要他行个奉茶礼实在不算过分。
淮祯这个局内人听了却双眸一亮,他问小太监,“你是说,太妃要朕选妃,君后才大闹了永宁宫?”
这事儿太荒唐了,帝后新婚第一日,君后就敢冒犯太妃,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妃嫔动手,把文氏的脸都打肿了,真是骇人听闻,淮氏祖上最跋扈的皇后都没有像楚韶如此嚣张的!
小太监支支吾吾,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便顺着君上的话头说:“似乎就是为了选妃一事!”
淮祯心头猛地荡漾起来,双眸潋滟出金灿灿的光,他抓过宁远邱,激动不已:“楚韶这是吃醋了啊!楚轻煦,他果然还爱朕!”
宁远邱见君上满面桃花,虽然也替他高兴,但还是谏道:“前朝后宫互相牵制,此事闹得太大,必定已经传开了。”
淮祯拽回几分理智,“那朕现在去安抚君后,跟他保证朕不会选妃!”
“陛下!这不是重点!”宁远邱拉住淮祯,“眼下最要紧的是永宁宫!陛下应当立即去安抚太妃,若是太妃那边不肯松口,君后此番恐怕难逃朝臣的口诛笔伐!”?
冲撞长辈,殴打妃嫔,光是这两样罪名,群臣都可以死谏废后了!?
宁远邱既是淮祯心腹,就绝不可能害楚韶,他此番考量得极对,淮祯便克制下去栖梧宫摇尾巴的冲动,摆驾永宁宫。
风雪渐大,地上的积雪厚了起来。
淮九顾风风火火赶到了永宁宫,却并未在殿外看到本该被罚跪的文妃。
一进正殿,便见太妃一脸苍白,正在宫女的侍候下喝着药,那药的气味颇有些重。
见淮祯过来,宁太妃虚弱地咳了两声,才挤出惯有的笑容,“祯儿来了,快坐下。”
“不必了,母妃。”淮祯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茶盏上,猜到这就是楚韶不肯跪奉太妃也不肯喝的茶。
“儿臣听说君后同母妃生了些误会,特来代他赔罪。”看在那三年的养育之情上,淮祯还是愿意敬着这位太妃的。
宁太妃脸上的笑又僵了下来,“哪有臣子犯错,君上代为请罪的道理?”
楚韶虽是君后,终归是臣子,这天下间,只有淮祯一人是“君”。
“小韶是朕明媒正娶的正妻,朕与他不论君臣之别,只论夫妻一体,他犯错,即是朕犯错,朕赔罪,便是他赔罪,还望母妃不要再苛责于他。”
好一个夫妻一体,如此说来,若是有人敢苛待楚韶,就无异于在打淮祯的脸,楚韶如此任性狂妄,想来也是借着帝王的君威了。
宁太妃皮笑肉不笑,到底不敢跟淮祯撕破脸皮,便再次邀他,“坐下吧,祯儿,我们母子许久不曾一起说说话了。”
淮祯依旧挺着身板,没有要落座的意思,他盯着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媳妇茶只能在新婚第一日喝,母妃今日不喝,只怕让韶儿落人话柄,所以现在就当着儿臣的面,喝了吧。”
“你...”太妃攥紧衣袖,“他连跪奉新茶的礼数都不愿意遵从,还在我的宫里殴打文妃,他可曾把我放在眼里吗?!”
“这溱宫有三千条礼法陈规,但楚韶一条都不需要遵守,朕给的这项特权,母妃有何异议?”
太妃脸色发青,又听淮祯理直气壮道:“文妃不过是挨了君后三个巴掌,朕还没追究她的脸碰疼了楚韶的手心,她倒是敢来追究君后的不是,她人呢?”
一旁的温砚已经将躲在内殿的文容语“请”出来了,淮祯转头一看,文氏果然被打肿了脸,狼狈不堪。
文容语见了淮祯,当即跪在地上,抓着淮祯华服下摆,哭诉:“君后跋扈,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淮九顾抬脚扯开被文氏抓着的衣料,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君后罚你跪雪地两个时辰,你为何抗命不尊?”
太妃解围道:“是我看不过楚韶嚣张,免了文妃责罚。”
“母妃真是偏爱文氏。”淮祯抬起手,下令道:“文妃不尊君后,信口挑拨,去雪地里跪着,反思到天黑为止!”
这个时辰,连午膳都还没传——离天黑远不止两个时辰。
文氏一脸惊愕绝望,她看向主位上的太妃,用眼神求救。
太妃仿若被皇帝打了脸,想出言劝阻,淮祯先发制人:“母妃难道连朕的旨意都敢有异议吗?”
宁太妃听出他话语中已有不悦,一时竟拿不准主意,就在她许与不许之间,文容语被宫女拖出了殿外。
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温砚得了淮祯的示意,上前端起那盏已经冷掉的茶,递到太妃面前。
淮祯悠然道:“天下以朕为尊,后宫以楚轻煦为尊,母妃若想保住眼前的荣华与太平,这盏茶,你最好还是喝了。”
“祯儿,你威胁我?”宁太妃缓慢起身,双眸含着失望与震惊,“我好歹养你三年,你为了一个楚轻煦,居然威胁我?”
淮祯轻叹一声,“那三年的养育之恩,朕从未遗忘,所以朕登基之后立你为唯一的太妃,赐居永宁宫,重赏宁氏一族,朕保你尊贵荣华,安度余生,自认没有辜负那三年的母子情分。”
他顿了顿,另有所指,“母妃也请放心,哪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朕也不会像母妃当年那样明哲保身,弃你于不顾。”
“你还在怪我...”太妃一脸痛心,跌坐在软椅上。
淮祯冷然道:“儿臣从不敢忘母妃的‘恩情’。”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被瑞王推进御花园冰湖时那种窒息濒死的痛苦,也永远不会忘记落水前瞥见假山那一隅的宁贵妃是如何明哲保身坐视不理的。
“朕有命活到今天,全靠命大,母妃当年的不救之‘恩’,朕终生难忘。”
太妃阖上双眸,伤心懊悔已是无用。
温砚适时道:“太妃娘娘,请喝茶。”
茶已经凉透了,宁太妃仰头喝尽,只觉得茶水如外头的雪水一般冰冷寒凉。
她想着当年淮祯掉进冰湖时,也是这样刺骨的寒凉吧,如果当年她去救了,今日这茶,或许能是温热的。
“茶既喝了,轻煦今日就没有失礼于母妃,也请母妃约束好宫人,朕不希望轻煦被人非议。”
“至于文容语,楚韶今日没杀了文氏,已经是他心慈了。”
淮祯转身甩袖,“选妃一事,母妃也不必再提来为难楚韶,一个文氏朕都嫌她多余,更不会再纳其他妃妾。”
宁太妃颤声质问:“你就这样偏袒他?”
淮祯头也不回,却字字铿锵:“朕视他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