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皓是畏罪自戕。”刑部侍郎跪在淮祯面前回话,“仵作可以作证,刑部绝没有对他重刑拷打,只做正常的询问,当我问及他是向何人购买的试题答案时,宋皓心虚盗汗,当晚就畏罪自杀了。”
“朕只想知道,他有没有认罪画押?”
“这个...没有。”
“既然没有,你口中一口一个畏罪自杀是何故啊?”淮祯极力压着怒火。
有屠危在刑部看着,刑部当然不敢明着重刑拷打。八壹中文網
宋皓是中毒死的,按照刑部给出的说法,是他抠了大牢墙壁上的石灰生吞自尽。
昨夜宋皓碰过的饭菜却不翼而飞,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帝王的眼皮底下,把一个尚有功名在身的新科状元悄无声息地毒死在监狱里了,人死了,还要扣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这下,外头那些群情激昂的读书人可该满意了。
“秋闱前三甲还请陛下重新选定。”文腾顺势提道,“既然宋皓已经畏罪自尽,那今科状元的位置,依旧该是李笃,否则,恐怕难平民间物议。”
淮祯看文腾的眼神已有杀意,但文腾并不十分畏惧,他不是一个人在跟帝王唱反调,他身后是半个中溱朝野,他身后是四大学府和整个中溱的读书人。
他若为此事获罪,新帝必定惹上一身麻烦,民心尽失。
他唯一畏惧的是,淮祯手上的兵权和满朝武将的忠心,但若是走到要用武力来镇压平民百姓,那这中溱没有亡国却也胜似亡国了。
良久的沉默后,淮祯被逼着退了一步:“就依太傅所言。”
这状元的位置,除了李笃,换谁来当,都会是下一个宋皓。
“陛下英明,老臣还要弹劾一人。”文腾扫了一眼宁远邱,得寸进尺,“宋皓的废卷是宁尚书挑选出来的,现在宋皓获罪,宁尚书也有连带责任。”
宁远邱:“......”
“老臣恳请陛下,罢免宁远邱尚书令一职。”
文腾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言官立刻高声附和。
淮祯捏着龙椅扶手的手紧紧纂住,神色如铁,开口却是:“贬宁远邱为四品谏议大夫,暂退尚书台。”
宁远邱下跪领命:“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文腾没料到淮祯没有发怒,一时不好再把楚韶拖下水来,只能点到即止。
前朝的变动,栖梧宫立时收到了消息。
楚韶大惊:“私定秋闱前三甲,再把宁远邱赶出尚书台,文腾真是好算计啊,他根本是在砍九顾的左膀右臂!”
香岫见他愠怒,忙开口劝道:“殿下息怒,身体要紧啊!”
楚韶尽力平复心绪,无力地坐到软椅上,“明姿怎么样了?”
“楚姑娘昨夜哭了一宿,今日去刑部大牢,说是要去接宋皓。”
楚韶知道她想去告个别,不作阻挠,只是痛惜道:“他们两个本不该是这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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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姿一身素白,发髻垂乱,别了一朵白花在发间,她是以妻子的身份去刑部接宋皓的。
宋皓是中毒身亡,除了嘴唇乌青面容发紫外,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已算是刑部大牢里出来的较为体面的尸体。
楚明姿的眼泪都流尽了。
宋皓父母双亡,没有亲戚,灵堂便简易地设在了京都一处小屋里。
他是戴罪死的,没有人来悼念,只有司云代表帝后来表哀思。
司云一走,外头忽然多了十几位白面书生,他们手中拿着烂菜叶,砸向灵堂,唾骂道:
“科举舞弊的小人连灵堂都不配有!”
“岐州那等亡国之乡来的蛮子也敢跟我们中溱的才子争状元,不自量力,死得好!”
“这姑娘真是不知廉耻,还未嫁过门就上赶着给一个野男人戴孝,丢人现眼的贱妇!”
他们一边骂,一边吐唾沫,楚明姿心如死灰,这些龌龊言论已经伤不到她分毫。
直到有个书生忽然说到:“还不是仗着有楚妖后在背后撑腰,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这宋皓是妖后钦定的姐夫,这状元自然是要给姐夫的!”
“一个男子,不思精忠报国,不思科举仕途,倒是想着去君上床上摇尾乞怜,甘居人下,同后宫那群女子争宠斗艳,这种人是没有风骨的,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我听小道消息说妖后跟棺材里的假状元同是岐州人,所以才徇私偏袒,纵容宋皓舞弊!楚氏跟岐州关系匪浅啊,我还听说他是......”
话说到一半,楚明姿忽然掀了烧纸钱的铁盆,黑色的灰飘得满灵堂都是,她看着门外这一个个虚伪的假君子,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
这群书生被她瞪得后背发寒,各自蹿开,人一散开,京城的街道又映入楚明姿双眼中。
从前她觉得国都繁荣奢华,令人向往,如今才知,皇权所慑的这块地界,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堂更是龌龊肮脏,吃人于无形!
楚韶是在京都死过一回的,宋皓也被戕害死了,她看重的人,一个一个地在这座京城里受尽苦楚,还要被一群无耻的宵小之徒戳脊梁骨。
更让她绝望的是,如果不是她跟宋皓连着婚约,楚韶是不会担着徇私偏袒的嫌疑被牵扯进舞弊案的。
随州楚家在楚轻煦的苦难之上受尽本不该有的殊荣与爵位,恩情还未报,却先将他连累到这等不堪的风波中。
眼看着民间舆论越演越烈,若再不阻止,楚轻煦跟南岐的那层关系,不日就会曝晒于青天白日之下。
两国血仇一旦被公然挑起,恐怕连淮祯都不能护住楚韶。
楚明姿默默闭眼,滑下两行泪,暗暗下了决心。
她回客栈,换下孝服,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不愿把刑部的晦气带进栖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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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宫宫道上,文容语瞧见了那抹单薄的身影,她一眼认出这是楚韶所谓的姐姐。
三两步走上前,装作路过,打眼一看,楚明姿脸色憔悴,双眼红肿,显然是痛哭过。
楚明姿本不欲理会文容语,冷漠地路过,连礼都不曾行,文氏却拦住了她的胳膊。
“听说李笃状元游街的日子就在明日,对了,明日是不是你和宋皓大婚的日子?”
文容语掩了掩唇,故作惋惜:“本宫忘了,你跟宋皓,只能结冥婚了。”
楚明姿转头看了文氏一眼,抓住她的手,阴冷地邀请她:“二十号,文妃娘娘记得来喝冥婚的喜酒。”
“你...你胡说什么?放手!”
文氏身边的丫鬟上前帮忙,楚明姿才松开了手。
“等着瞧吧,楚轻煦迟早要栽在这件事上!”
文氏扔下这句狠话,转身逃一般地走了。
楚明姿眸中复又悲凉下来,低声嘀咕:“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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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内。
“殿下,楚姑娘回来了。”香岫端药进来,顺便禀道。
楚韶放下手中的奏折,见明姿穿了一身绿萝裙,头上也戴了珠花,是肯打扮自己了。
他心中稍安,把手上牵扯舞弊的奏折合得严严实实,压在了书桌一角,不敢提宋皓的事,怕她伤心。
“淮暄昨日跟我说,他想去北游的草原跑马,明姿啊,你要是想出去散散心的话,可以让小王爷带你去。”
“北游的牛奶好喝,还有许多小矮马,你不是很喜欢我宫里养的那两只黑土白云吗?”
淮祯送的小黑马叫黑土,岱钦送的小白马叫白云,淮祯跟岱钦誓不两立,但黑土跟白云却和谐相处,刚好一公一母,过不了几日,就会像那只小兔子一样,生一窝小小矮马了。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让江东的可汗给你也寻一只?”楚韶笨拙地哄姑娘家开心,盼她能早日走出阴霾。
楚明姿声音微哑,却是笑着答应楚韶,“好呀。”
楚韶见她肯出去散心,这下是真地放心许多,淮暄是这溱宫中的小太阳开心果,楚明姿若是能让小王爷陪着出去玩一圈,一定能想开不少。
楚明姿端过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楚韶面前,楚韶一怔,这是要喂他喝药?
楚明姿道:“这几日,为了宋皓的事,你劳心伤神了。”
楚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没有拒绝楚明姿的好意,张口喝了这勺药,明姿的目光又柔和了许多,“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喂弟弟喝药的。”
“......”
“小韶,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也把你当成了亲弟弟。”楚明姿笑着说,“君上把你送进楚府小住的那段时间,是爹娘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家里很少这么热闹的。”
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楚轻煦知道明姿是聪明人,“我也将你视为亲姐姐,一年前是,现在也一样。”
两人交心,相视一笑。
楚明姿一勺一勺地把这碗药喂完了,忽然兴起一般:“想去看看那一窝兔子。”
楚韶便牵着她去了小院,六只兔子散布在草丛里,圆滚滚毛茸茸,像草地里长了六朵巨大壮实的蒲公英。
楚明姿上前拎起一只,抱在怀中揉了揉,似是不舍。
楚轻煦同她一起坐进了草丛里,小兔子就蹦到他怀里,一连好几只,楚韶应接不暇,还有一只直接跳到他头上去了,一通乱拱把头发都给弄乱了。
楚明姿便放下兔子,把那只最调皮的抱下来,继而替楚韶理了理长发,眼中闪着柔和的光。
楚韶原以为这只是最寻常的一个午后。
时近傍晚,香岫过来提醒说君上今晚会来用膳。
楚韶今日翻了那枚晚膳的牌子。
这几日前朝出事,后宫反倒和睦许多,或者说,楚轻煦是不会在大事上给淮祯添堵的。
算上今晚,淮祯已经来栖梧宫蹭了三顿晚膳了。
“那我先走了。”楚明姿起身说。
楚韶以为她要回偏殿休息。
楚明姿走到小院门口时,忽然转身,深深地看了楚韶一眼,在得到楚韶的眼神回应后。
楚明姿忽而福身,庄重地朝楚轻煦行了一礼,抬眸道:“爹娘在随州,还望弟弟多加照顾。”
楚韶身上还爬着好几只兔子,一时分心,竟也没察觉什么,只允诺说:“我当然会庇护他们。”
楚明姿感激地笑了笑,转身投入夕阳的余辉中。
翌日,京都齐英街再次举行状元游街,这次手捧圣诏的状元郎换成了李笃。
照样是锣鼓喧天,百姓欢呼,没有人会在意就在这条街的深巷中还摆着宋皓的灵堂。
溱宫外围还有一座城楼,底下的大门称为“明志门”。状元郎进了这个明志门,才算真正踏进了溱宫的地界。
李笃春风得意之际,忽然有人高呼一声:“明志楼上有人!”
李笃逆着阳光,看到明志城楼上,立着一位红衣灼灼凤冠耀目的美丽女子。
楚明姿站在高处,垂眸俯视底下的乌合之众和马上的李笃。
她抬起玉手,指着李笃,高声道:“你的官帽,是踩着人命得来的。”
一阵风刮来,险些把李笃的金花乌纱帽吹跑了,他抬手按住,面露窘迫心虚。
楚明姿冷笑,满目悲凉,颤声指控:“文太傅受赇枉法,贡院暗箱操作,刑部滥杀人命,戕害新科状元宋皓,又诋毁君后名誉,拨弄朝政,霍乱超纲!”
“中溱,将亡在一个又一个文腾李笃手里!我楚明姿今日,以死力证宋皓与君后之清白!!”
她身着喜服,一跃而下,阖眸时,仿佛看到宋皓也穿了这样一身喜服,朝她伸出了手,楚明姿笑:“宋郎,我来嫁你。”
今日,本就是她与宋皓大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