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
鸡鸣声叫了好几遍。
一间屋舍里,帐幔后的人终于挣扎着从昏睡中醒来,刚睁开眼睛,止不住的痛便让咳嗽声都疼得变了调。
待疼痛稍缓后,躺在床上的人艰难地依靠在床头,向外喊:“牧淮!牧淮———”
门外霎时有了些响动,立刻便有人推门进来:“范大人,牧大人今天天不亮就出去了。”
“是不是昌黎郡那边第二批药材送来了?”倚靠在床头的人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声音,但仍旧比不上正常说话的音量,“我几日前便向郡守呈了文书,刘大人回复我说因为郡中各地生疫,所以药材的调动要慢一些———”
心中的喜悦盖过了胸腔中致死的疼痛,他问:“是不是药材来了!”
隔着一层帷幔,与他说话的人脸上的悲戚几乎要抑制不住,几次张口都因为哽咽而失声。
即使已经病入膏肓,倚靠在床头的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没出事———”被他询问的人断然否认,“第二批药材确实来了,因为、因为我们在南屏乡......牧大人怕他们找不到路,所以去迎接他们了.......”
“是吗?”
为了不被看出不对,帐幔外的人努力用轻快的语调回复他:“是来了,第二批药材已经来了!范大人您好好养病,都会好的,所有人都会好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范元铎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疼痛再次盖过了他的神经,让他的语调趋于无力,“这样......我也放心了......”
待他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守在外面的人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在关上门后,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而落。
什么第二批药材,什么牧大人前去迎接———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昌黎郡那边根本就没有半点要给予他们援助的意思,牧大人今早是孤注一掷地去昌黎郡了,两万多人,总不可能生生熬死在这里吧!
回复的人在门外死死地咬住唇,疾步向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夫已经说了,范大人......就在这两日了......
*
祝凌翻遍了整个县衙,终于在县衙公堂的惊堂木下找到了一封压着的信。
信上说因为瘟疫最早是从抚宁县主街道那边爆发的,来势汹汹无法控制,所以抚宁县令范元铎与抚宁守军将领牧淮在经过决断后,果断将抚宁县中染病死去的百姓的尸体集中焚烧,然后将百姓中染病之人全数集中到南屏乡,与染病百姓接触过的集中到潍乡,剩下的百姓则分布到除这两乡以外的地方。抚宁县城因为死去人数太多,范元铎觉得不安全,所以将城中百姓也尽数撤离了。如果有人进入抚宁县,寻范元铎可入南屏乡,寻牧淮可至潍乡。
【呼......】意识空间里的小白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知道这两万多人的下落了......】
之前整个县城里空荡荡的,它还以为闹鬼了呢!
“不对劲。”祝凌看着那封信,眉头越皱越深,“抚宁县这么大的动作,为什么昌黎郡那边一点记录都没有?”
整县的暂迁并不是件小事,就算抚宁县令范元铎能在几日之内组织百姓完成这场高难度的暂迁,他也不可能将这件事瞒下来不上报,要么就是刘蘅扣押销毁了这条消息,要么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南屏乡她都必须去一趟。
祝凌将信重新压回到惊堂木下,方便下一个来访者查看,然后转身出了县衙公堂,还未到大门口边,便听到载她来的车夫和人交谈的声音。
抚宁县既已全县撤离,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
祝凌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大门口,门口和车夫交谈的人牵着一匹马,全身包裹在软甲之中,头上戴着兜鍪,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吓得战战兢兢的车夫见她来了,宛如见到了救星,忙不迭道:“使君!”
这一声称呼也吸引了那全身覆甲之人的注意,他将目光转过来:“阁下可是代巡使?”
几县因为瘟疫的缘故都被控制起来了,消息相对闭塞,刚刚和车夫的交谈太过短暂,车夫还抱着一定的戒心,就算有称呼打底,覆甲之人一时也不敢肯定她的身份。
“正是。”祝凌颔首,凭她面前这人身上的软甲制式,她隐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我奉燕王之令,前来协助昌黎郡治疫。”
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印玺向前一递:“抚宁县不是全部退居乡里了吗?牧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牧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方印玺查辨真伪:“瘟疫最初爆发时,郡守大人派人送来了一批药材,早在数日前便消耗殆尽,求援的书信一封封发出,第二批药材却迟迟不到。我打算轻骑快马去昌黎郡查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
“途径县衙时发现他守在这里———”牧淮指了指车夫,“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在确定了印玺为真后,牧淮将印玺还给她,疑惑道:“使君怎会这般轻装简行深入险地?”
祝凌一定程度上是当今燕王的象征,理应坐镇昌黎郡指挥调度,而不是深入到瘟疫中心来。
“刘蘅那边出了些事,所以此次由我带队。”祝凌没在这儿和他说刘蘅试图将瘟疫的状态死死蒙在鼓里的消息,一是刘蘅平时官声太好,解释起来麻烦,二是牧淮作为抚宁县的主心骨之一,如果不能很好的收敛情绪,容易给下面招来恐慌,“你不必再去昌黎郡了,第二批药材今日傍晚便会送到。”
牧淮有些迟疑:“可......”
“牧大人,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那位年轻的使君看向他,语气中带着不可反驳的威严,“带我去见抚宁县令范元铎。”
*
祝凌是中午到达的南屏乡,南屏乡的建筑都是低矮的土墙,上面盖着一层层的茅草,门窗都是木头的,不少都显示出年代久远的破败来,稀疏的篱笆七歪八扭,里面圈着两三只农户饲养的鸡鸭,偶尔才能听到一声不算大的狗吠,整个地方都透露出一种阴沉压抑。
牧淮带着祝凌从这些茅草屋前经过时,隐约还能听到痛苦的□□,随着牧淮越走越深入,祝凌鼻端闻到了焚烧物品过后所特有的味道。祝凌微微一停顿,牧淮便注意到了。
“所有死去百姓的尸骨和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在南屏乡最西边用火烧尽了。”牧淮语气平稳,只是牵着马缰的手紧攥,“向大夫前日便带着他的学徒去了深山里采药,如今都还没有回来。”
“又死去一千多人了......”他说,“现在这里活着的人还有四千余。”
祝凌问:“从其他地方送来的百姓,竟然有这么多?”
南屏乡里死去一千多人后,应该最多只余下三千,但南屏乡人数不减反增,唯一可能就是其他乡里染病的百姓,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瘟疫是会传人的。”牧淮说,“新至的......大多都是潍乡的百姓。”
他们和染了疫的人接触过,于是自身也难以幸免。
牧淮带着祝凌走到了南屏乡东边村落的最里面,在一间屋子前停步:“使君要找范元铎说些什么?我可为使君转述。”
祝凌道:“有些事我需当面问范元铎。”
“不可。”牧淮摇了摇头,“范元铎也染上了瘟疫,使君与他接触太过危险。”
“难道牧大人与他接触后再与我转述,我就不危险了吗?”祝凌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不会那么轻易染上疾病。更何况,我若是害怕这些,我就不会到抚宁县,更不会随你进入南屏乡。”
“牧大人,我们挂念百姓的心都是一样的。”这位在牧淮眼里一路说一不二的使君难得地说了句软话,“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
祝凌说服了牧淮进了这间屋子,见到了在县衙公堂惊堂木下留信的抚宁县令范元铎。范元铎躺在床榻上,意识已经处于涣散的边缘,祝凌坐在床榻边,指尖在他手腕上一搭,在技能的加持下,指尖下的脉相明确地告诉她———范元铎已经无力回天了,全凭一口气吊着,什么时候这口气散了,什么时候人就不在了。
许是察觉到了祝凌的动作,躺在床榻上的范元铎挣扎着恢复了片刻清明:“君......是何人......”
“我是燕王派来的代巡使。”祝凌收回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只觉指尖灼烫,惋惜和悲哀交杂,这时她才意识到,玩家的技能只能加持于玩家自身,是一种多大的残忍与悲哀。
“援助南屏乡的药材今日傍晚会到。”祝凌说着他最想知道的消息,“遏制鼠疫的药方已经研制出来了,不会再像如今一样死这么多百姓了。”
———这确实是范元铎最想听到的消息。
这个消息像是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范元铎眼里绽出光彩,作为最早感染的那批人,他早已油尽灯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祝凌的手腕,敢于深入南屏乡这瘟疫之地的人,必然会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抚宁县还有两万六千六百五十七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活着的人,托付使君。”
生死之前,他没有想过问自己能不能治好,能不能继续活着,只是想着那些还在瘟疫之中、病痛之下挣扎的百姓。
祝凌拍了拍他的手背,喉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垂眸掩住眼中憾色:“我必竭尽全力。”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范元铎笑着,眼泪从他眼角落下,滑入他早生的华发中。
*
傍晚,在祝凌提前做好的安排之下,一辆辆马车载着遏制瘟疫的药材,有序进入了南屏乡,随着这些马车越来越深入,那些呆在低矮屋檐下、躲在篱笆墙后的、还能行走的百姓眼中的光越来越炽盛。
入夜,在与祝凌做清一切交接后,范元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是撒手人寰。
他的尸体在火焰中被焚成灰烬,骨灰装入一个粗糙的陶罐中,等待着鼠疫结束,葬入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