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凌凝视着乐珩苍白的脸,忽然很轻很轻地说:总不能连告别都来不及......”
“你没有和我告别。”
风吹动窗台上那枝娇艳桃花的花瓣,沉眠的人没有给出回答。
———他也无法给出回答。
祝凌给他掖了掖被角,好像他只是陷入了熟睡,待正午过后,便会在阳光里、在桃花香下醒来。
不会再有人悄悄讨厌苦药的味道,不会再有人大晚上拉着她去山谷,不会有人任性地想要喝桃花酿......同样———
不会再有人一眼认出她不是小公主,不会再有人唤她“阿凌”,不会有人一边满心复杂,却又挂心着着她的健康......
一切都不会有了。
而她和乐珩的约定,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祝凌起身,目光从乐珩身上收回,她走到了大殿门边,推门离去。
门在她身后合拢,有人在阳光下沉沉睡去,或许梦里,有一大片热烈盛开的绵延桃林,桃林深处,已有人等了他许久许久。
于是此后的每一个春日,都不会再错过。
*
关上殿门后,祝凌只觉心间一片茫然,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她应该去集贤殿那里。
那个女文臣说了乐珩在找她后,好像又说了什么。
说了......所有人都会在集贤殿里等她。
原来这是留给她的最后的时间,用来让她告别的时间。
可惜没来得及。
终究......没来得及。
祝凌眨了眨眼,她觉得眼睛特别痒,于是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掉转了脚步的方向。
她在集贤店里忙碌过半个月,很少见到人来的这样齐整。所有人的姿态都是端肃的,只是......每个人的眼圈都通红,像是被风沙迷了眼睛。
“各位大人———”
祝凌开口,才发现这一路走来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哑了,说话时嗓子里像梗着什么一样,极不舒服。
她的开口像是触动了什么隐秘的开关,于是所有站着的人忽然哗啦啦跪下去———以羌国的最高礼节。
祝凌站在集贤殿里的高台上,乐珩惯常坐的那张桌边,俯视着跪了一地的人。
“跪我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又轻又飘,“不应该跪羌国的新王吗?”
“公主!”跪在最前方的周太傅周啸坤额头触在手背上,眼泪从他带着血丝的眼眶里流出,滑过手背,在地面印出一点深痕,他的声音是不稳的,是颤抖的,“登基的礼服......已经做好了。”
......登基的礼服?
“是阿兄的尺寸吗?”祝凌问。
还没有等到回答,便忽然听到如同水滴砸落到地面的声音,所有人都垂着头伏着身,于是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哭,又或许是窗外下起了太阳雨,于是屋里也能听到雨滴滴落的错觉。
“不是太子殿下的尺寸......”周啸坤的声音颤抖的更厉害了,就好像人绷成了一根弦,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是您的。”
“......宗正所筹备的礼服,一直是您的啊......”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候选人。
乐珩所选定的人选是她,从来没有变更过。
祝凌一直觉得自己占了小公主的身体,乐珩再怎么豁达,心里总会意难平,所以他说有其他候选人,那便是真的有。
所以即使乐珩培养她的行为越来越像在培养继承人,祝凌也没有深想,或者说......不愿深想。
就好像她逃避回到羌国这件事一样,她也一直在逃避着关于王位继承的事。
其实在乐珩最后弥留的那几天,祝凌心里就已经隐隐有预感———如果真有那个人,他早该出现了。
“原来是我啊......”
祝凌的声音还没有逸出口,便消散在喉中。底下跪了一地的人好像听到他们小公主在说些什么,可那声音太轻太轻,就如同化在喉中的一声悠长叹息。
忽然有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死寂,祝凌侧过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曾经的明二,如今的酒中仙。
他穿着一袭青色的衣衫,看着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遮住了那本应有的光泽。
酒中仙看着祝凌。
他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了朝夕相处的同袍,看着昔日的故人一个又一个阴阳两隔,如今又要送别了自己的主上。
这世间命运,未免太残忍了些。
他嘶哑着声音:“公主。”
祝凌从高台之上看他。
有那么一瞬间,酒中仙觉得公主好像与这世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与距离,即使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悲伤。
“公主。”在一片寂静中,酒中仙慢慢地走上那高台,他的手隔着衣襟,按到了里面的一封信,“殿下有东西......让我转交给您。”
他想起今日在阳光下,太子殿下一直看着窗外,注视那片桃花早已谢尽的桃林。
他问酒中仙:“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酒中仙愕然:“殿下怎么会自私呢?”
“明二。”明二自从改名酒中仙后,就很少有人再唤他旧日的称呼,他听到太子殿下的叹息,“我是人,不是神。”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是人......就会有私心。
酒中仙想反驳,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殿下现在只想要自己说说话,于是,他做了安静沉默的倾听者。
叹息过后,乐珩将目光从那早已凋零的桃林中挪出:“明二,去把纸笔取来。”
乐珩因为病重,即使喝了那碗药,手中的力道却还是不如往昔,所以他在纸上写字的速度很慢。
待墨迹干透后,乐珩将纸张交给他,酒中仙知道,这是要给公主的。但他不解道:“您为什么不直接对公主说呢?”
“因为我太自私了。她呀......肯定会生气的。”
回忆在脑海里一晃而过,酒中仙已经走到了祝凌身边。他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信,递到了祝凌面前。
祝凌从他的指尖接过那封信,信上的淡淡余温迅速冷却消失。
信里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凤困樊笼,不若纵其归去;
鸾守旧址,何日再闻凤鸣?
*
羌国历代皇族对身后事都不像其余六国一样讲究,他们都是随着自己的喜好做的选择。像乐芜便选择将他与夏菁相识的那座山山腹掏个半空,将两人合葬在一处。
乐珩选择将自己葬在重夜山上,他下葬的那天,也是一个晴天。
在要启程的前一个时辰,祝凌站在灵殿的正中间:“天子冕服,现在何处?”
宗正杨珂对着她行了一礼:“禀公主,如今的天子冕服,是您的制式。”
“不必骗我。”祝凌淡淡地说,“父王死后,即使阿兄久不登基,杨宗正必然也早令人制出了阿兄的天子冕服。”
“公主......”宗正杨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于礼不———”
他的话说到后面,却忽然卡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公主的眼睛。
那双好像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杨珂扪心自问,他真的想阻止吗?
不,他不想。不然他不会这样答非所问。
———即使这种行为以羌国的礼法看都显得荒唐。
不过......宗正杨珂怔愣着,只觉得周边忽然安静得吓人,他想象中立刻会有人跳出来附和劝阻的场景,通通没有发生。
杨珂环视了一圈殿内的同僚。竟连掌管礼仪的奉常彭律,最喜欢挑错的廷尉百里诚都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默许公主的行为,这称得上出格的行为。
好像起了风,将沙子吹进了眼睛,宗正杨珂使劲揉了揉,于是眼睛便通红:
“我这就去取来。”
*
泥土盖上了棺椁,于是最后一点熟悉也被掩埋。
重夜山巅,祝凌跪坐在碑前,静静地向面前的土地里倒了三杯酒。
酒液浸没入土中,一会儿便消失了痕迹。
祝凌忽然想起之前的一段回忆。
那是一个午后,乐珩懒洋洋地倚在她旁边的榻上看书,祝凌在面对着政务卷生卷死。那天有点寒凉,于是风一吹,乐珩便咳得很厉害。
待咳嗽止住后,乐珩满脸疲倦,却忽然笑着叹了一口气:“太迟了。”
那时祝凌问他:“什么太迟了?”
乐珩笑了笑没说话,却只是看向窗外,窗外的桃林,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桃花。
———春日已迟,于是桃花都将凋谢。
祝凌看着那些桃花,忽然觉得这些花像极了乐珩,花期绚烂却又短暂。
如果乐珩能早生十年,这天下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可惜......太迟了。
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遗憾不甘,都随着渐渐衰弱的身体,一并埋藏在了这场即将落幕的春日中。
“若日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乐珩在最后的春日里,温柔地浅笑着,他的眼里好像有遗憾,又好像只是一晃眼看错了,“阿凌就到我坟前,告知我一声吧。”
那话语平淡却又残忍,只教人明白———
生死......原是常事。
离别......亦是寻常。
“哒哒———”安静的重夜山上,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到了近前戛然而止,然后便是沉稳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退守墓碑十几米远,在听闻动静后,纷纷看过去。
有人穿着一身轻便的软甲疾步上前,走过身边时带起的风似有种淡淡的血腥气。在离祝凌三米远的地方,他单膝跪地,脊背挺直如翠竹:“公主。”
祝凌注视着那张清隽雅致、眼里压抑着悲伤的面庞,与之有关的记忆在脑海中解锁。
“是青銮啊......”她叹道。
她忽然明白了乐珩留给她的、最后那封信的意思。
乐珩知她不愿,还是选定了她作为继任者,但最后......却放了她自由。
青銮是乐珩培养出的不会背叛的人,无论她是走是留,都会一直忠心于她。
这种隐晦的温柔,才是最深最深的枷锁。
祝凌忽然回过头去看着乐珩的墓碑。或许,放她自由也是算计的一部分,但......
祝凌叹了一口气:“我认输了。”
那天马车里未下完的那局棋,终于有了分明。
【叮———】
【检测到玩家意志发生变更。】
【下一阶段任务[策安天下]正在终止......】
【终止成功。】
【贤臣路线[名垂青史]相关任务正在关闭......】
【关闭成功。】
【[尘埃定]比赛已结束。】
【[点将台]板块已开启。】
【马甲权限已发放。】
【系统更新中......】
.......
【更新完毕。】
【恭喜玩家祝凌激活新主线任务[千秋一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