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是水被扬起的声音。
远远望去,木质的长龙在水中游动,扬起一片片浪花,青壮年赤着胳膊用力踩踏着,戽斗被带动,于是那伏在水中的长龙便活起来,在水中舒展着身躯。
这便是斗龙车———由人力谱写的壮美奇迹。
源源不绝的水流飞驰到田地里,有大量的水珠溅到空中,水珠之间隐约可见七彩的虹。所有人都簇拥在河边,簇拥在那田垄之上,看着这场因人力而改变、而诞生的自然美景。
忽然,祝凌眼前出现了一个签筒,这签筒是竹制的,边缘草草地打磨了一下,粗糙之中透着古朴的趣味,这一般是在各个村庄里走街串巷、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才会出售的小玩意儿。
拿着签筒的那只手晃了晃,于是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祝凌听到乐珩的声音:“拿着试试。”
祝凌下意识地接过来摇了摇,一根竹签从底部掉出,在半空中被乐珩接住。
“劳君问我心中事,此意偏宜说向公———”乐珩修长的手指执着那只签,慢慢地念出签上的文字,“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
他的唇边缓缓勾起一个笑:“上上签。”
“上上签。”祝凌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轻轻地拧开竹筒的上端,她摇晃时就觉得声音不对了,打开一看,竹筒里果然只有零星的几支签。
祝凌偏过头看向乐珩,笑问:“上上签?”
———这个竹筒里没有中签,没有下签,上签也少得可怜,只有上上签,一根不差。
据说小满之时抽得上上签,运气也会似江河,日渐盈满。
祝凌眼里带着笑意:“这算不算是耍赖?”
“人所求的,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乐珩将那支上上签在指尖转了一圈,语气温柔中带着促狭,狡辩得理直气壮,“凭自己本事得来的上上签,怎么能叫耍赖呢?”
未来一段时间好或不好,都不是一支签文可以决定的。
命运,应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祝凌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原来是这场斗龙车分出了胜负。
胜者欢呼着,满脸都是笑意,败者脸上虽有气馁,却没有什么怨恨之类负面情绪。
祝凌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在羌国才最自在的原因———
羌国的一切都是蓬勃的,充满生机与活力,没有被那些无形的规则桎梏住,自由、平等、温柔。
这样的国家要是毁在战火里,未免也太过可惜。
“羌国很好。”乐珩看着前方的热闹,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欢呼声里,“对吗?”
祝凌侧过头去看他,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欢乐,那么令人留恋和向往。她忽然理解了乐珩迟迟定不下来人选的原因。
于是她回答———
“是啊。”
“羌国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
夜幕已经低垂,他们坐上了返程的马车,马车里,乐珩人虽疲惫,精神状态却很好。
“陪我下局棋吧。”他忽然说。
祝凌愣了一瞬,随后点点头。
于是两人在马车中间的小几上摆开棋盘,陈列棋子,开始你来我往地过招,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如疾风骤雨。
在战况最焦灼时,乐珩执棋的手忽然悬在半空中,随后一枚棋子砸落下来,搅乱了整局棋。
一直沉浸在棋局中的祝凌猛地抬起头来,乐珩此时脸色惨白,他的手捂着唇,有鲜血从指缝中涌出,划过苍白的手背,没入到袖中。
祝凌惊得站起来,于是这盘未完的棋局被掀翻,棋子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但此时,已无人在意。
祝凌扑过去抓住乐珩的手腕,在他的手挪开后,那鲜血好像无穷无尽似的涌出来,浅色衣衫上,蔓延出大片大片刺眼的红。
祝凌给他把脉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或许是乐珩不知何时中了毒,或许是今日饭菜中某些食物与乐珩的药相克,或许是眼前这局棋耗费了他的心神,或许是......
她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也不敢去想眼前这种可能———
乐珩的身体状况......已经走到真正的油尽灯枯。
*
以周啸坤为首的一众大臣赶到集贤殿里时,面对的就是一身狼狈的小公主。
她身上的衣衫没有换,那属于云梦郡风格的、飘逸轻巧的衣衫沾着干涸的血迹,红得几乎发黑。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于是那坐在殿中台阶上发呆的小公主抬起头来,眼神透着空茫。
“你们来了啊......”
“公主......”周啸坤鼻子一酸,这几个月,他头发白得越发越厉害了,几乎已经全部成了霜色。
“我救不了他......”祝凌环视了一圈围在她身边的、目露担忧的大臣,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他在我面前,吐了好多血......”
她的玩家面板上有十几万的声望值,『祛病延年』的技能只需两百,可她就是救不了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看着那触目可及的血色,感觉着乐珩的气息在她面前一点点弱下去,这种无力又无助的感觉,几乎要将人逼疯。
“公主!”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悲伤又焦灼。
祝凌靠着台阶旁的案几,闭上了眼睛。
乐珩突如其来的吐血,让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雪上加霜,周啸坤他们到集贤殿前,祝凌才刚刚稳定住了乐珩的状况。
但她知道———
乐珩没有时间了。
照夜清飞满山谷的那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
*
“......醒了?”
乐珩从一片昏沉的黑暗里挣脱后,便听到这句话。
涣散的视线用了很久才重新聚焦,乐珩看到了一张憔悴的、眼中带着血丝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逸出微小的气音。
“你昏迷了整整两天。”祝凌知道他要问什么,“除了你,一切都很好。”
乐珩悬着的那颗心忽然放松了,他想露出一个笑,却只觉疲惫上涌,又要拽着他进入黑沉之中。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于是一切话语都湮没在喉中。
祝凌看着乐珩强撑着不肯睡过去的神情,将掌心放到他指下。她与乐珩有种无言的默契,祝凌一动,乐珩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乐珩费力地、一笔一划地在祝凌的掌心写字。
祝凌以为他会道歉,或者要她去休息,可他却写———
[不哭]
原来......她刚刚哭了啊。
*
羌王宫众人心中有片不散的阴云,就像如今一连数日都不好的天气。没有人脸上有笑容,随着乐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气氛便也越来越沉重压抑。
就这样过了数天,乐珩在某一日清醒时,突然叫住了祝凌。
“我不能这样睡下去了。”从黑暗中醒来,乐珩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似乎随时都会散去,“帮帮我......好吗?”
祝凌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你们总是这样......”乐珩的声音里带着叹息,“我再睡下去,会越来越糟的。”
虽然之后从昏迷里醒过来,乐珩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口不能言,但往往没清醒多久,他便会再次陷入黑暗中。
乐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他醒来的时间间隔一次比一次长,也许下一次,他就会永远地长睡不醒。
“只有你能帮我了。”乐珩看着她,苍白的眉宇间依稀有那日和她耍赖的痕迹,“阿凌,帮帮我吧。”
———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无比残忍的要求。
祝凌沉默了很久,才问:“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乐珩轻声回答她,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总不能......连告别都来不及。”
*
下一次清醒的时候,乐珩得到了一碗药,药水黑漆漆的,看起来就很苦。
“你这才是真正的挟私报复吧。”
乐珩端着那碗药,小声地叹气。
祝凌站在他旁边,脸色冷得可以结冰:“嫌苦可以不喝。”
乐珩又叹了一口气,他将那碗温度正好的苦药一饮而尽,笑道:
“阿凌......你对我这个病人,当真是好没耐心。”
*
第二日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乐珩很早就醒了,他将在集贤殿里工作过的大臣,通通召到了他的寝宫。
祝凌没有开技能偷听,也没有光明正大地参与,她只是在殿外的树下放空自己的头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着的门打开,所有的人鱼贯而出,最后的那个女文臣红着眼圈站在祝凌面前:“公主,殿下在找您。”
祝凌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面无表情的倒影。
“好。”她轻声说。
于是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殿门。
乐珩倚靠在窗边的榻上,整个人苍白得如一柸冰雪,有种快要消失的错觉。
“阿凌......”乐珩唤她。
他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了,于是也开始难得地任性,他说:“我想要一枝桃花。”
可羌国的春日已尽,桃花早就凋零。
但祝凌看着他,还是答:“好。”
她转身离开这座殿宇,等她第二次推开殿门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只是那个说着想要桃花的人,却闭着眼睛靠在窗边,似乎陷进了一场永恒的美梦。
祝凌将那枝桃花放到窗口,淡淡的花香弥漫开来。或许曾有无数个春日,桃花盛开时,有人为他折下一段春枝,于是在浮生里,偷闲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