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可以吧。”何渡笑了笑,“我应该跟你说过吧,梁姐跟咱们同城,开了个店。”
“嗯。”沈瑜点了点头,“然后呢?她摊上事儿了?”
“是。”何渡笑了笑,好像觉得摊上事儿这个说法挺逗的。
他从语气到神态都很自然,而且带着那种让沈瑜很舒服的松弛感,沈瑜紧绷的情绪随着何渡的语气慢慢放松,小草和小花终于停止了疯长,在微风中姿态舒展的摇曳着。
“是……收保/护/费的吗?”沈瑜挺好奇地问。
“不算,但反正是找茬的。”何渡说,“梁姐开的是个纹身店,就……怎么说呢,我不是歧视啊,但是她那个店的位置,确实容易招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纹身店?沈瑜惊呆了,他和何渡的认知差不多,提起纹身想到的就是鸡心链子大花臂,但是这和那天晚上梁姐的声音带给他的印象差距也太大了。梁姐的声音温婉柔和,要真说开店,沈瑜觉得也是那种茶馆书店之类的。
居然是纹身店!卧了个大槽。
“后来就有个混混找她去纹龙,之后也不知道是纹了龙让人揍了还是怎么着,他心里不爽,就非要回去找梁姐的茬,说她纹坏了,要她赔钱什么的。”何渡说。
“这不是扯淡呢么。”沈瑜义愤填膺,“拉不出那啥怪那啥啊。”
何渡笑出了声,沈瑜忍不住偏头看,他嘴角的酒涡浅浅的,很甜。
“梁姐也是跟你这么想的,她反应比你还刚烈一点。”何渡说,“然后那个混混就不服了,嚷嚷着要砸她的店。”
“她就找你帮忙了?”沈瑜问。
“是我主动帮忙的,我跟那几个人约架的时候她都不知道。”何渡说。
沈瑜愣了愣,心里一阵不是滋味,想不通何渡为什么要自找麻烦,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不快:“看不出来你这么积极啊。”
“她不光是我老板,也是我的朋友。”何渡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帮了我不少忙。”
“这样。”沈瑜点了点头,情绪却有一点低落。他没有追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何渡跟别人关系亲近而感到失落。
也或许他知道,只是他不允许自己知道。
沈瑜忽然觉得坐上这趟车是一个错误,现在他的心正跟着这列山脉间穿行的火车,起伏颠倒,时明时暗,不知所以。
“好了好了。”何渡的语气带着几分安抚,像在逗猫,“看电影吧。”
这十几分钟的电影,沈瑜看得就跟没看一样,完全不知道讲了什么。
脑子里一会儿是何渡主动去帮梁姐摆平混混,一会儿是何渡轻轻拉着他的胳膊说“你这么想我很高兴”,一会儿是下了车之后还有孤独的两个多小时长途大巴,没了何渡可怎么过……
最后这个想法让沈瑜一激灵,别这样啊,他绝望地想着,可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拧开了某种阀门,苦苦压抑的依赖贪恋还有种种乱七八糟的情绪,终于都再也压不住了。
就在这时,车厢里的报站声响起。距离到站还有两分钟。
沈瑜搓了搓脸:“我准备走了。”
“嗯。”何渡把电影关了,手机放回衣袋,然后站起身,探手到行李架上,取下沈瑜的箱子和自己的包。
“走吧。”何渡说着,把包背了起来。
“我要走你背包干嘛……卧槽?”沈瑜忽地反应过来什么,整个人都愣住了。
何渡笑了下,没解释,轻推了沈瑜一把:“快点,这站就停两分钟。”
沈瑜只来得及问了一句“你跟我一块儿下?”甚至都没等到何渡的回答,火车已经鸣着笛停了下来。
两个人下车,站在小小的站台上,接着火车开走,这一站总共零零散散下来的也就十个人不到。
火车鸣着长笛消失在远远的铁轨上,其他人各自散去,小站在渐渐涌上来的夜色里显得温柔而宁静,夜风吹过,送来让人舒服的凉意,天边的云仿佛都被吹散了。
沈瑜还在发怔,何渡就站在他旁边,不说话。
沈瑜的视线里可以看见东山,很远,勾勒出水墨般的美妙轮廓,东山之上就是白水寺,东山脚下是他家的小镇,从这里坐长途大巴,一路绕来绕去,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那里。
沈瑜转过头,何渡看着他,神情很是忐忑。但沈瑜现在并不生气,他只是感到震惊、困惑和茫然,脑袋甚至有点空白。
“这是……什么情况?”沈瑜问,他现在的脑容量只能支持他问这么一句话了。
“就是你看到的情况。”何渡小声说,“瑜哥,求你别生气,你要我从这儿跳下去都行,只要你别生气。”
沈瑜居然被他这句话逗乐了:“我好好的干嘛让你从这儿跳下去……你是说你也是这儿的人?咱俩是一个地方的?”
“嗯。”何渡点了点头,神情还是很紧张,一脸随时准备跪下求饶的表情。
沈瑜现在其实还有点懵,这个事实可比假名什么的来得惊人多了,而且现在沈瑜对何渡的感情也比那会儿深了不少,所以各种情感上的反馈反而上来得很慢,现在就纯粹是在接受客观现实,并且感到震惊的这么一个状态。
“我倒是没生气。”沈瑜想了想说,“现在就是有点儿懵。”
何渡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瑜:“你想问什么就问,我都告诉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沈瑜问,“就咱俩一个地方这个事儿?”
“在你说白水寺的时候。”何渡说,“我……记得有你这么个小孩儿,虽然我对不上号。后面你说得越多我越确定,你说的白水寺,就是我那个白水寺。”
“你那个白水寺。”沈瑜重复了一遍,慢慢地开始感到一些震惊啊、不爽啊、欣喜啊之类的情绪,纠葛交缠在一起从脑袋里浮起来,“你说的在寺里长大……是白水寺?”
“是。”何渡点了点头,举起左手给沈瑜看他那串紫檀念珠,“这个就是在寺里请的。”
“啊,我怎么一点儿也对不上号,光头和有头发差别这么大的吗。”沈瑜在回忆里搜索无果,更加不解,“就算你是在白水寺长大的也不会吓着我啊,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你怎么反倒还躲着老乡走。”
“因为……算了,我就直说吧。”何渡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瑜哥,你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小光头吧。”
“记得啊,就那个小和尚,你老跟我咬文嚼字说什么是光头不是……我·了·个·去?”沈瑜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
他震惊地看着何渡,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是你?”
“对。”何渡一脸抱歉地笑了下,“是不是巧得过分,连我自己都不敢信。”
沈瑜连话都组织不出来,只能连着说了好几个“卧槽”以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回忆着七年前的事情,那个小和尚……算了,小光头,他的打扮比脸抢镜的多,所以具体长什么样沈瑜也没太大印象,但那双山泉般清澈冷冽的眼眸,倒确实和何渡不是一般的相似。
真正让他们命运相交的那一点,就是七年前厕所里那场堪称惨烈的战斗,最后初二的几个都被沈瑜打跑了,但是他也挨了一墩布杆,右眼角在流血。沈瑜擦了把血,从地上爬起身,小光头蜷缩在不远处,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哭。
沈瑜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拍了拍小光头的肩膀:“哎,没事了,快起来吧。”
小光头颤抖了下转过身来,沈瑜惊讶地发现,虽然他眼睛依然是红通通的,鼻尖也是红的,可是脸上却一点泪痕都没有。
“谢谢。”小光头低声说着,沈瑜把他扶起来,一直把他送出校门口,一路上小光头不停地跟他说着谢谢、谢谢。
最后沈瑜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说:“我知道修行要心存善念,还要持戒,可是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不能逆来顺受,要打回去,知道吗?”
小光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住了。”
现在看来,记得可真是……有点好啊。
“你怎么认出我的?咱俩那时候也就是一面之缘吧?”沈瑜再看何渡,上上下下地打量,虽然发型装扮完全变了,何渡的五官也跟那会儿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果然,还是依稀能看出十四岁时那张脸的模样。
“就在你说白水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个人可能是你……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找那个人,只是每年给他祈福,可当时没任何原因,单纯地觉得,也许就是你,这可能就是师父们老说的‘缘分’。”何渡说,“后来你亲口说了救过我,那就再没什么可以怀疑的了。”
“啊……是那次。”沈瑜回忆起来,就是何渡负胖姐请罪那天,和好之后他俩在黑房聊天,他蓦地记起自己指着眼角的疤时,何渡眼中出现的短暂怔忡。
沈瑜真的没生气,更多的是惊讶,甚至有一点小小的喜悦。
何渡是那个小和尚或者不是,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多了一句“哇我们好有缘”而已,眼前的何渡对沈瑜而言,从各种意义上都比过往的小和尚或者回忆什么的重要的多。
“我只有一个问题。”沈瑜说,“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毕竟救命恩人,说了很有负担吧。”何渡顿了顿,“而且我有点怕。”
说完这句话他有点不自然地转开眼睛,望向远处。
太阳正在慢慢落下,天际暗红色、暖金色、藏蓝色和黑色交织,时而落寞,时而安稳。
“怕什么?”沈瑜追问,斑驳的天色在他眼里交杂,视线不知为什么有点模糊。
何渡忽然回过头来,冲沈瑜笑了一下:“这个以后再说吧,还十分钟末班大巴就来了,咱们先去赶车。”
“你……”沈瑜想说你说完我们再走,但何渡没给他机会,他像是怕沈瑜不跟上一样,捉起沈瑜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出站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