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前后隔着半个身位,走出了膳堂,直到一处凉亭之下,周遭无人,她们才交谈了起来。
“此处无人,青蕾你有什么话,便请直言吧。"陆昭漪直截了当地说道。
崔青蕾目光微凛,当即开门见山,“因我阿父曾知晓你与寒王结盟一事,便也是听信了寒王蛊惑,便有了先前忤逆之举。这次阿父让我来,也是想告诉表姐你,崔家上下几百口人,对表姐你感恩戴德,而你既已与寒王盟约已废,他将来定不会再与寒王有任何往来。”
“此话确实?”陆昭漪眉梢微挑,语调微扬,似乎是不太信。
而崔青蕾也看出来了,便缓缓贴近了她,近到两人呼吸的气息都能吐到对方的脸上。
“表姐,与你说一事,你看可信否?”她一副深沉样子,霎时气氛便紧张起来。
下一刻,陆昭漪深深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以及耳垂处,对方呼呼吹来的气息。
“我阿父他,曾是先王的近臣,也是如今朝堂上为数不多知晓镇国公的生辰八字之人,而表姐你的八字与镇国公的,丝毫不差,阿父又问了星官,八十一年前的癸丑月中,没有丁酉日,而那年的丁酉日,则在下一个甲寅月的第二日……”
她说到这里,语气一转,再说出口时,已经变得极为肯定,“故而,表姐你才是镇国公,勾辰子军师,对吧?”
陆昭漪面色大变,一瞬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答,而崔青蕾的双眸中,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有一种期盼,又似乎有一些不满,总之,陆昭漪看不透。
见此,崔青蕾丝毫不慌,自顾自的继续,“我记得青霜十四岁手腕受过坠伤,正巧,府中的下人去找大夫,没离开多久,神医就到了府上。而传言之中,镇国公的师父就是神医,对吧?”
然而,陆昭漪已经不愿再听下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你说这么多的目的,究竟为何?”
“崔家想要兴盛,是靠一个名义上无权无势的封王,整天活在心惊胆颤当中?还是要靠一呼百应的勾辰子,同时将来还是一国之母,结果呼之欲出了吧?”
听到这里,她的面色骤变,眼眸中浮现出一抹震撼的神色,不禁感叹,崔家的这对双生女儿,真是不简单啊。
不过崔青蕾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上,没必要再继续猜疑。何况,崔家不是她此刻的敌人,对于如今的局面,少一个敌人,就少一个困扰。
“你阿父将如何处置青霜?我若猜的不错,你长姐暴毙,与她脱不开干系。”
“此事表姐无需担忧。”
崔青蕾道,“表姐还是担心自己吧?关于生辰八字,除了我阿父,还有几位先王时期的老臣知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一旦六礼过后,你被记入宗室名册,礼官便会发现,极有可能,大鸿胪届时会弹劾你。”
这话一出,陆昭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这件事,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一旦天干地支排列组合,与星象密不可分,此事做不了假。
更何况同一个八字,刨开其他原因不谈,仅仅让人看着,就能让人匪夷所思,世上岂能有那般巧合之事?
她心里很清楚,硬要瞒也瞒不住。
“多谢提醒!”陆昭漪回神,退让几步,转身就走。
……
她还没走出内宅,远远地,就见曲芷芸与影灵在太尉府女婢的带领下走过来,刚好碰到了一起。
“七娘……”曲芷芸神色慌张地跑到她面前,“我和影灵姐姐追着崔家马车而来的,你是不是已经碰到了崔二娘子?”
随即,陆昭漪将两人拉到无人处,将她与崔青蕾的谈话内容讲给她们听。
而她们脸色更加慌张了。
“先将盯梢崔家的探子撤了吧?正好,我还有更紧急的事托你们去办……”陆昭漪轻拍两人肩膀,示意她们放松下来。
曲芷芸与影灵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点头答应了。
“影灵,你亲自跑一趟袁家,让袁奇以勾辰令,召京中诸将,于勾辰别院内商议紧急军务!”
影灵听此顿时惊诧万分,属实过于慌乱了些,但也是见过世面,立刻又恢复了过来。
“宗室的将军,也要召去吗?”
她点头。
武公临终之前,曾留下遗言,紧急时刻,军师可直接召集将军议事,可无需问过天子。令箭而下,麾下众将不可不从。
当下,这却是她,自武公逝后,第一次动用这一特殊之权。而在影灵听下来,似乎是有一件极为紧急之事,不然也不会传达这一命令。
“那,那我去了!”影灵此刻似乎也乱了心神。
“嗯,快去吧。”陆昭漪催促道,心中却暗骂自己,怎么一遇到事情,便这般慌张呢?
影灵离开,曲芷芸则看向她,“七娘,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陆昭漪苦笑了一下。
这才,曲芷芸好像想起什么,赶忙说道:“我们打算进来前,遇到同路司徒一同下朝的鸿胪丞赵子方,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说司空吴崇最晚下个月就要写弹劾你的奏疏。”
陆昭漪惊呼,“这么快?”
“你好像知道他要弹劾你似的……”曲芷芸不理解。
司空吴崇极有可能从寒王那处,或是礼官的口里,知道了她的生辰八字,再一比对勾辰子的,便能知晓这一切。
她想过,这一身份将会被戳穿,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就在她思考的间隙,身后莫名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曲芷芸顿时被吓了一跳。
“殷夫人?”陆昭漪惊叫道。
殷夫人仅仅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
“本无意打扰你们,可眼下不得不过来打断,七娘子,我夫君在前院等你。”
这个时辰不多不晚,刚好是她们说完整件事情经过后,殷夫人才出现。
听她这般说了,陆昭漪暂且让曲芷芸先去内宅等候,待与第五谈完,再一起离开。
至于陆昭漪,则与殷夫人一前一后向前院而去。
路上,皆沉默不言。
出了内宅,经过花园时,忽闻一阵悠扬琴声响起。
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琴声源头。
只见一座精致的亭台内,灰衣男子端坐在石凳上,手指飞舞,一边抚弄古筝,一边吟唱着曲子。
曲声婉转细腻,犹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凄凉,也有志向高远而难酬,残烛岁月,与青灯为伴。
越到动人之处,琴弦拨弄,曲调刹那间逆转,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力拔盖世,冲阵厮杀之沙场,万马奔腾而过,沿着朝阳的方向,不断冲锋,似有侵吞天下之意。
但终究,留下来空门长怨,那方才的冲阵厮杀,好似一场梦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一曲落幕,陆昭漪恍惚间,似有些动容,忍不住称赞,“这一首陇西行,在第五手中,竟然弹出如此怨念,这指法,也是炉火纯青了。”
方才弹曲之人,正是第五琅琊。
除了他,邱渠子一声不吭地坐在对面,静静地欣赏着,若不是陆昭漪开口,很可能还沉浸其中。
殷夫人这时笑了笑,“你们先坐着聊,我去叫下人给你们沏茶……”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第五琅琊与邱渠子,两人相对而坐,而陆昭漪在他们中间,让人觉得此间气氛极为古怪,但也不好说出来。
在她看来,这两人曾是战场上的对手,不少经过谋略过招,甚至于三军阵前隔空对骂,邱渠子还穿过一身粉色女装,中阵前侮辱过对方。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有一天真的坐在一起,吟诗对曲,共饮茶水,仿佛是多年好友,相聚叙旧。
府中下人匆匆而来,为他们沏了茶水,便赶忙退得远远地。
片刻功夫,茶香四溢。
“邱兄、勾辰,琅琊先敬你们一杯。”第五琅琊率先举起茶盏。
“客套话不必再说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论才智谋略,整个天下除了我们三个,也就没旁人了。二位说,是不是?”
话音落,邱渠子也笑着端起茶碗,向两人敬了敬。
不过,陆昭漪则蹙眉,瞥了瞥他一眼,言语似有讽意,“邱中丞这话,当真厚脸皮。你这是夸自己,顺便将我俩带上吧?”
“哈哈……陆娘子说笑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邱渠子哈哈大笑,“若论才,邱某坦言,比不过二位;论方略,那还是可以与二位比一比……”
“邱兄谦虚了。”第五琅琊淡淡一笑,接着他的话又说,“可论隐忍,我二人可就真与你差之千里啊!”
邱渠子一挑眉,目光灼灼地望着陆昭漪,“陆娘子该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陆昭漪心头微凛,但面色平静,“邱中丞,你可不要乱说话,我和你很熟吗?”
这么一说,他差点愣住,好似自陆承仁引荐,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上话的机会便更少了。
可就是这样,两人就能凭着眼神交流,相互配合,朝堂上,邱渠子也不少替她解围。
到此,第五琅琊默默饮下一碗茶,略微正色,“好了,咱们该说正事了……”
恍惚间,曾一直不离身的羽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手中,轻轻挥动之余,略有所思,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样。
就这样,还被邱渠子调侃,“哎咦,你这扇子能不能借我使一会儿……”
陆昭漪不由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也太不要脸了。
“还是说正事吧!”她立刻又将话引入正轨。
好似,第五琅琊扇了好些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勾辰,方才你在内宅,我与邱兄正在谈论当今朝堂之格局,以及北方四夷之害。所以想听听你的意思……”
“哎咦,还有陵州的氐人……”邱渠子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