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道:“怎会无家可归,我不是说了她可在侯府住下么?她那般勤快的人儿,总能谋条生路。”
“这女人家没了夫家,哪里还有什么生路可讲!单是街坊邻居的一口唾沫星子,也能将人给淹死!”周姥姥越想越难受,“你说我们老周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周姥姥凄哀哀哭了一场,钱娇娘好不容易劝下了她,让人扶了姥姥回屋子歇息,自个儿想了一想,来到了周翠莲的屋子。周翠莲正坐在桌边发呆,眼眶红通通的,想来也是哭了一场。她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放着一个包袱,似是随时都能人走屋空。
钱娇娘唤了她一声,周翠莲猛地回过神来,见是娇娘,她忙抹了把眼泪,站起来请钱娇娘坐了。钱娇娘在她原来位置的旁边坐了,拉着她坐下,问道:“天儿还冷,你怎地不叫人生个炭火?”
周翠莲道:“我不怕冷,我习惯了。我先前大冬天的也难道烤火,总要忙来忙去。又要……”周翠莲说了一半,突然记起什么,蓦然停下了话语,难堪地低下了头。
“又要做什么,怎么不说了?”钱娇娘柔声问。
周翠莲用力摇了摇头,继而低埋了脑袋,不语。
钱娇娘凝视她黑油油的盘发,轻叹一声,“我听周姥姥说,你想出家做尼姑去?”
周翠莲身形一僵,轻微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钱娇娘问,“是不是你在这儿住得不好,还是我怠慢你了?”
周翠莲又使劲儿摇头,抬头急切地道:“钱姐姐,你没有怠慢我。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菩萨了!我跟姥姥在这儿,吃好的喝好的,过的都是神仙日子。哪里还能住得不好?”
钱娇娘笑道:“既然住得好,那何必要去尼姑庵里头住去,那地儿看上去是神仙过的日子,但终究没有一点油沫星子。住那儿,不舒坦!”
周翠莲长长叹息一声,她复低头,紧抿着唇,眼中满溢痛苦。“我知道尼姑庵里凄苦,我是甘愿去受罪的。”
钱娇娘道:“你这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甘愿受的哪门子的罪?”
周翠莲一连“我”了好几声,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钱娇娘也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她。半晌,周翠莲才咬牙道:“我有罪,我的话太多!”
钱娇娘心头微惊,面上却不叫周翠莲看出来。她平和道:“有的人天性活泼,话就多些。有的人天性沉闷,话就少些。这哪里是罪过?”
“可是我的话太多了!我的话多到公爹都容不下我,夫家都嫌弃我,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还不如皈依佛门,天天念经诵佛,倒是说话也有了去处。”周翠莲说完,兀自苦笑了声。
“你在你公爹那儿遭嫌弃,就没有了用了?咱们都说你能干,你为何不当真?”
“你们说没有用呀!你们的话,并不能叫我公爹少嫌弃我,公爹不少嫌弃我,我相公也不会休弃我。我是一个讨人嫌被休弃的人,我每天见别人,都觉得别人在笑话我,他们背地里唾弃我,说我的坏话!我哪里还有脸面在这儿住下去,他们若知道我的底细,只怕是连累姐姐也被人碎嘴。”周翠莲愈说愈心酸,她扑在桌上大哭起来。
“没人这般想!外人听了你的遭遇,只会说你那夫家荒唐,为这事休了你这个好媳妇,你夫家终有后悔的一日!”钱娇娘道,“你何必在乎不喜你的人的说辞,你公爹算什么东西,他明知你已没了娘家,还赶你出门,你那夫君屁也不放一声,可见他也不值得你哭!这一家子薄情寡义的,他们说的话岂能当真?咱们女人家命是苦,男人家想休就休,想好就好,可咱们不能顺着他们只为他们而活!”
周翠莲颤抖的身躯猛地停了,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向钱娇娘,傻傻讷讷地抽噎。
钱娇娘轻叹一声,拿出帕子为她擦眼泪,语气柔和下来,“傻姑娘,咱们只问自己的心。”
周翠莲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浑身轻颤。
“钱姐姐,我……”
“夫人,夫人,不好了,有人上吊自尽了!”山楂在外头忽而大叫。
钱娇娘赶到西边靠近外边的偏院时,已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这相邻的两栋院子全都住着收来的那些个美人们,她们神色各异地瞅着里头,见钱娇娘来了哗哗地跪了一地。钱娇娘让红绢打发看热闹的,自己快步走进院子,哭喊与吵闹声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妹妹,你可千万别冲动,你不能死啊!”
“你们别拉我,让我去死!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钱娇娘皱了眉头,她立在门槛外顿了一顿,偏头与山楂道:“这人也没死,你叫我来做甚?”说罢她转身就走。
山楂眨了眨眼,懵了。夫人这话说的,难不成真要死了人,她才过来?
不仅山楂懵了,与那上吊美人住同一个院子围在廊下的美人们也都懵了。侯夫人这就走了?
钱娇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仅走,还走得大步流星。屋子里的人疯了似的跑出来,在钱娇娘要跨出大门时扑在她身后,想要抱她的大腿,钱娇娘早有防备,腿一缩躲了开来。那披头散发的白衣美人一个不稳匍匐在地。
碎儿忙上前去拉退鬼似的美人,那美人挣开碎儿,跪在地下哭喊道:“夫人,夫人,求您开恩!”
钱娇娘俯视她,只见她愁眉蹙起,衣裳单薄,看上去好不可怜,大概是个男子都会怜惜。钱娇娘淡淡问道:“你犯了什么事,要我开恩?”
那美人一僵,凄凄哭道:“奴未犯事。”
“你既未犯事,又为何要我开恩?”钱娇娘却是不解了。
那美人梨花带雨道:“奴只想请夫人莫要随意发派了我等姐妹,我等想伺候的是堂堂的大英雄定西侯,还有夫人您!求夫人莫要将姐妹们发派给那些个、那些个丑陋之徒!奴给您磕头了!”
那美人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山楂听着都头痛了。
“丑陋之人?你说的谁?”钱娇娘问。
其他美人都围了上来,一蓝袄美人跪在白衣美人身边,哀哀说道:“夫人,妹妹她说的是元宵节那日你叫咱们去瞧的人。”
“哦,”钱娇娘点点头,复问道,“他们哪儿丑陋?”
她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那还不叫丑陋,要怎样才叫!白衣美人是豁出去了,“那些人面目可憎,全无完人,夫人要我等嫁去,就是作践了咱们!奴宁可死,也不嫁那样的人!”
钱娇娘闻言竖了秀眉,怒喝道:“丑陋?面目可憎?我看你们都狗眼看人低!那些男儿都是保卫燮朝的功臣,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伤遭的罪!没有他们,你们能在这儿嫌三道四?”
钱娇娘这一声喝,吓得众人一震。
钱娇娘厉声继续道:“面上被火烧的,那是他们去救人被烧的,这样的男儿多善良!被割了耳朵的,是被敌人逼供折磨的,这样的男儿多忠心!手臂断了的,那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这样的男儿多勇敢!这些好男儿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容得下你们这些只看皮脸的短浅妇人嫌好道丑!“
一干美人立在钱娇娘周围,讷讷地面面相觑。
“我先时就与你们说了,叫你们去用心看一看,若是看中了便与我讲。你们以为我是在逼你们?我是给你们大好的机会!换作是我,早就欢天喜地了,你们一个个却以为我在害你们。我看你们就是太清闲了,成日没事找事,连上吊的招数都用上了!既如此,我就叫你们亲身去体会你们口中丑陋之人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