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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芳 心 苦(1 / 1)

光耀元年五月,新帝下诏,进平恩王李元沛为宁王,令其返京任雍州牧。

绮素与李元沛得了张启泰指点,即刻启程回返京都。眼见记忆中的西京城楼自地平线上出现,夫妇俩不胜唏嘘。当初离开,二人都以为不会再回来了,想不到六年之后,他们竟然又站到了这里。李元沛更是感慨万千:“没想到还有机会再看见京城。”

夫妇俩一同入城,看着日渐繁华的街道,心里都涌起一股说不明的情绪。李元沛更是一改平日喜欢说笑的性子,反常地沉默着,目光不时地在街市各处停留。

新帝才登基数月,京城里的百姓脸上已不见了哀戚,只各自平和地忙碌着。街市之间井然有序、分毫不乱,一派安居乐业之景。数年不见,都中繁盛竟然又增了几分,让绮素不得不在心里暗自佩服新君的治国之能。

新君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奢华府邸,一入京便有众多仆从前来迎接。在外人看来,新君无疑是在向兄弟表示自己的善意。两人在府中安顿好后便入宫晋见,李元沛去面见新帝,绮素则往内宫去拜会皇后。

六年不见,皇帝李承涣的面貌并无多大变化,衣饰也并不华贵,只穿了一件赭黄常服。要说改变,大概也只有他唇边蓄起的胡须而已。

李元沛刚要下拜,便被皇帝扶起:“一家人何须多礼?”

“臣,臣……君臣之礼不可废……”相较于皇帝的亲切,李元沛显得有些木讷。

皇帝一叹说道:“你我兄弟,何必拘泥于君臣之礼?这些年你在永州受苦了。”

“臣,臣不敢。”

皇帝轻拍他的肩膀:“先帝子息单薄,在世的就只有你我兄弟。今先帝已故去,我世上至亲唯你一人而已。我将你召回,也是希望能对你有所补偿。”

皇帝说得极为诚恳。李元沛听他提及先帝,不禁眼圈泛红:“陛下对臣并无亏欠,只是阿爷疾笃之时,臣未能尽孝,甚为愧疚……”

皇帝亲自领他入座:“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我本也想过召你回京侍疾,奈何先帝不许,终未能如愿。”

“似臣这般的不孝子,先帝不愿见臣,也属应当……”李元沛甚是伤感,“然则身为人子,却无法奉养父母,总是遗憾。阿爷病重时的情形,可否请陛下告知?”

皇帝轻叹:“显德十九年起,先帝就常为风疾所苦,严重时目不视物。去岁病势越发沉重,常神志不清,后来竟至无法视朝……”

李元沛小心地问道:“臣听说陛下曾进丹药?”

皇帝点头:“寻常药石总不见效,先帝苦痛万分,命我寻找奇人异术,我才呈进丹药。可惜……”

李元沛举袖拭了一下眼角,又道:“那么臣的母亲……”

“太后身体倒还康健,”皇帝温和地说道,“只是数年未曾见你,甚是挂念,稍后你可前去拜见。以后你要多到宫中走动,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李元沛应了。

兄弟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皇帝才微笑道:“想必太后已等急了,你这就去吧。”

李元沛忙拜谢而去。

另一边,绮素也见过了皇后崔氏。

崔皇后清丽一如以往,只是神态间多了几分端庄稳重。皇帝崇俭,皇后燕居时也就只梳三叠平云髻,穿小袖衫襦,下着七破间裙。

绮素行礼之后,崔皇后温言赐座,又按常例颁赐了赏物。彼时皇帝的几位妃嫔也正与皇后闲话,崔皇后为绮素一一引见。

皇帝为太子时曾纳良娣一人、昭训三人,皇帝即位以后,几位姬妾都有进封。

良娣萧氏育有二子,封为德妃。只是她产子后身体一直虚弱,故今日并未在场。三位昭训则都进位九嫔。修仪赵氏、修媛孙氏皆是婉约温柔的女子,含笑与绮素见过礼后便不怎么说话。昭仪沈氏却生得眉目娇艳,她梳着堕马髻,发上盛饰金钿,配以精致的斜红面妆,榴红大袖衫裙下酥胸半露,外面却披一件银红小袖长衫,打扮得极是出挑,竟比皇后还要明艳几分。

绮素入宫前已听说沈昭仪出身小家,深得圣宠,时有轻狂之举。果然,绮素见礼之后,沈昭仪并不还礼,而是柳眉一挑,笑道:“宁王妃长得可真清秀。”

绮素低眉回答:“昭仪谬赞,愧不敢当。”

“别不敢当,”沈昭仪似笑非笑地说道,“谁不知道王妃才是太后正经的新妇。我们不过是些粗笨使婢,哪入得了太后法眼?”

绮素微笑答道:“恕妾愚钝,在座几位娘子有谁不是太后的正经新妇吗?”

沈昭仪这才仔细看了绮素一眼,绮素微笑着面对她的打量。见绮素泰然自若,沈昭仪倒不自在起来。她掩饰般地笑了一声,将绮素推到了皇后面前道:“皇后,你瞧王妃这张嘴多会说,怪不得太后心心念念地想着。”

崔皇后淡淡一笑:“王妃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太后挂念也是人之常情。”她又转头向绮素道:“昭仪爱说笑,你别往心里去。”

绮素明白皇后在为她解围,便客气地回答:“昭仪快人快语,妾也很喜欢呢。”

这时一名女官入内,在皇后身边耳语数句。皇后便微笑着向绮素道:“宁王已见过至尊,正要去见太后。王妃与太后几年不见,不妨与宁王一同过去。”

绮素起身再拜,然后随引导的内官退出殿外,与李元沛会合一处,前去拜见太后。

先帝西去以后,太后便迁居别殿,专心礼佛。绮素和李元沛见到太后时,她正身着素衣,手持佛珠盘腿坐于榻上。数年不见,太后鬓边的头发已白了一大片,眼角也垂了下来,颇见老态。一双儿女向太后下拜行礼,太后的面容也并未现出任何波澜。

李元沛行过礼便想上前,却被绮素牵住衣袖制止,让他不要逾礼。李元沛有些不甘不愿地退了回来。良久,才听见太后问话:“一路之上可还顺利?”

绮素回答道:“谢太后挂念,这一路很顺利。”

太后点点头,将目光凝于李元沛身上片刻,旋即转开:“那就好。”

绮素问道:“太后在宫中,起居可还如意?”

“甚好。”太后答道。

绮素命人呈上一幅经卷:“此次上京仓促,未及备礼。听说太后专心礼佛,妾与大王手抄了佛经一部献上,聊表寸心。”

太后点头:“辛苦了。”

她向侍立一旁的染香使了个眼色,染香便将抄满字的经卷接过。太后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便命她收起来。

见太后似乎甚是疲倦,绮素和李元沛也不便多言,没坐多久即起身辞别,一同出了宫。

一上车,李元沛便急道:“阿母她……”

绮素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轻轻地靠在丈夫身上,才在他耳畔低语道:“京中不比永州,只怕身侧耳目众多,大王还请慎言。”

李元沛猛然转头:“这才一回京,咱们就连话都说不得了吗?外面都说皇帝事太后至孝,可今日阿母郁郁寡欢,可见传言根本就不可信!”

绮素默然无语,皇帝毕竟不是太后亲子,再怎么孝顺也总有着隔膜。太后又不知皇帝有什么打算,自然小心为上。可是……她看向丈夫,这些话她能对他说吗?

她略想了想,才婉言道:“咱们今天在宫里也都看见了,陛下对太后奉养优厚,绝无不孝之意。想来是先帝故去,太后和先帝情谊深厚,难免悲伤之故。”

李元沛狐疑地看着妻子,似乎不大相信。

哄骗不过,绮素只得握着他的手道:“张君临走前不是说了吗?回京之后一定要忍耐。现在忍耐,将来才能有生机。”

“忍耐就有用吗?”不知为何,李元沛的语气有些冷淡,“你真觉得,他会因为我们现时的忍耐而放过我们?”

“人强我弱,不忍又如何?”绮素低声反问。永州那样的逍遥岁月已经一去不返,现在的他们只能仰人鼻息。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也不知李元沛想清楚了没有,绮素只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光耀元年十一月冬,转眼间宁王夫妇已在京中居住了半载。

皇帝待李元沛这位兄弟可谓极厚,除了赐给极尽奢华的宅邸、食邑远超亲王应有的万户,又常召他入宫叙谈,且他每次入宫都会获赐珍玩财帛,让人羡慕不已。京中人见了有大赞皇帝友爱的,也有人私下说这帝位本属宁王,皇帝现在只不过是在聊做补偿罢了。

只是绮素发现,李元沛每次入宫回来,都会沉默上好一阵。她初时猜测皇帝是不是训斥过他,李元沛却说并无此事,皇帝待他一向优容,从来没说过重话。绮素还不放心,再三询问后李元沛才说,皇帝如今越来越像先帝,他每次见到总不免会神思恍惚。绮素也有同感,知他说的都是实情,便不再追问了。

除了入宫晋见皇帝,李元沛最常做的还是和皇族宗室们欢聚取乐。这日飘着小雪,李元沛一大早便被几个宗室子弟叫去喝酒,绮素则坐在炉前做着针线。她才刚穿好针,侍女便报有女客到访。

绮素命人请入,却原来是母亲苏引。回京后绮素曾派人去接苏引来王府居住,却被苏引以要照料侄孙女为由婉拒了,只说以后都在京中,来往方便,不必非居于宁王府邸。绮素知母亲一手教养表兄的几个女儿,不舍得离开,也就没有强求。

“阿娘过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绮素微笑着相迎。

苏引含笑打量着女儿,视线落到她手边——那里有一件正在缝制的婴儿小衣。苏引眼睛一亮:“这是……”

绮素红了脸,轻轻点头。

苏引又仔细看了下绮素的小腹,见她仍然未显身形,便问:“几个月了?”

“才两个月。”

苏引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佛祖庇佑,总算有了喜信。大王应该很高兴吧?”

绮素点头:“刚知道的时候笑得一个晚上合不拢嘴,回京以后,就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苏引垂目片刻,随即环顾左右。绮素明白她的意思,屏退了所有人,和母亲进了内室。

“陛下对你们可还好?”苏引在内室坐下后问道。

绮素点头:“赏赐倒是不曾断过,每次大王入宫,陛下也很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陛下的心思从来让人猜不透,我们总不敢掉以轻心。”

苏引叹口气:“你阿舅也是这样说。”

“阿舅?”绮素微微吃惊。苏牧为人谨慎,绮素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对他人的评价。

苏引点头:“你两位表兄本来好好地在朝中为官,近来你阿舅却想把他们安置到郑公军中。”

绮素皱眉:“听闻北狄正试图联结东夷,陛下有意出兵威慑,届时领兵的必然会是郑公。刀剑无眼,阿舅这样做,岂不是要将两位兄长置于危险之中?”

“我也是这样说,”苏引叹道,“可你舅舅执意如此。我瞧他的意思,像是觉得自己这侍中干不长似的。”

苏牧任京兆尹多年未有差错,可谓干练。他不会无的放矢,如此急切地将两位表兄安插到丘立行军中,难道苏牧认为自己会被罢相?不,如果仅是罢相,舅舅还不至拿儿子的前程和性命冒险;难道舅舅认为自己还会获罪于君王,所以才让儿子从军,以期丘立行庇护?

绮素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莫不是舅舅看出了什么?”

“他并没这样说,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的打算。不过你放心,你舅舅说了,他在一日,便会护你们一日。你们不要慌,戒急戒躁,多忍耐些。陛下重名,只要他抓不到把柄,便动不了你们。”

绮素点头:“这我明白,平日里也是这样劝他。”

苏引又道:“你阿舅说大王近来和宗室子弟们走得很近,让我提醒你一声,这些人多是轻狂浮躁之辈,大王与他们接触太多并不是好事。”

绮素叹气:“我何尝没劝过?可偏偏其他事都好,就这一件他不肯听。阿娘也知道,他现在虽领着雍州牧,却并不能参与朝政,在京里又不像在永州时那般自在,他总是闷闷不乐。我想他难得高兴,这些人虽是没什么本事,可终归是亲戚,陪着他玩乐也省却他在家里胡思乱想,不过是白费些钱帛罢了。”

苏引本想说皇帝最近正在削减宗室封邑,宗室中为数不少的人对皇帝怀有怨怼之心,常于私下抱怨,李元沛身份敏感,最好不要与他们接触。可转念一想,女儿现在怀着身孕,说了只怕她又要烦恼,还是改日让苏牧亲自向李元沛说明为好。

苏引的目光再次落在绮素的腹部,眼神越发柔和:“你说得也有道理。陛下赏赐丰厚,你们又不缺这点钱,就随他去吧。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才是。”

绮素抚着自己尚显平坦的小腹,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是啊,总算是盼来了。”

苏引离开后没多久,李元沛就东倒西歪地回了府。他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时,连头上的幞头也歪到了一边,在侍女们的搀扶下才进了屋。他一进来,绮素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得皱眉。李元沛知道妻子孕中对气味尤为敏感,便讪笑着去换了衣服,又用澡豆洗了手脸,再以清水漱口,自觉身上没有味道了,才又进来。

他坐到绮素身边,笑着问道:“王妃娘子今天可还安泰?”

绮素掩鼻:“又喝得浑身酒臭。”

李元沛在自己身上闻了一下,问道:“还有味道吗?我明明洗干净了。”

“那帮人成天不干正事,大王怎么老和他们混在一起?”虽则对母亲有一番说辞,但绮素对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并无好感,难免会有所抱怨。

李元沛笑道:“又来了。我跟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大家这么熟,走动走动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他苦笑了一声:“我现在能干什么正事?”

绮素没吭声。正如李元沛所言,他现在不可能做什么正事,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个闲散宗室。可李元沛回京后,又渐渐露出了以前纨绔的性子,让她有些不放心。

“生气了?”李元沛讨好地笑道,“那我以后不跟他们玩就是。”

绮素只得一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最近总有些不安。”

回京后,李元沛便多了许多心事,游乐回来以后也常一人独坐,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丈夫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李元沛揽着妻子的肩笑道:“你呀,又瞎操心。放心吧,我有分寸,跟他们只是喝酒打猎,从来不碰女人。”

“你敢!”绮素作势要打。

“哎哟,王妃娘子饶命,鄙人不敢,再也不敢了。”李元沛求饶。

被他这么一打岔,绮素也不好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她孕中易倦,索性靠在丈夫肩上,两人说些闲话:“你说这一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李元沛抚着妻子的小腹:“不管儿子还是女儿,能安安心心地长大就好。”

绮素将手叠放在丈夫手上,轻声说道:“会的。”

李元沛微微苦笑:“真的吗?”

绮素听这话音有异,抬头看向丈夫。只见李元沛凝视着窗外,神色有些深沉。她怔怔地望着丈夫,许久没有说话。

李元沛也发现了妻子的沉默,便展眉一笑:“别担心,我说说罢了。这个孩子一定会好好地长大,会有个好前程。”

绮素仍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元沛摸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绮素摇头。

“那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难道是发现我最近又变英俊了?”

绮素啐他:“没正经。”

李元沛哈哈一笑,重又将妻子揽入怀中:“我就是没正经,王妃娘子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绮素也笑了,刚才是错觉吧?李元沛那时的神情高深莫测,竟和皇帝有几分相似,让她一阵心悸。

他们是兄弟,所以有时看上去相似吧?她想。都说孕妇情绪易有波动,最近的疑神疑鬼大概也因此而起。她不止一次地给李元沛分析过利害关系,想来他不会做什么不智之事。何况他们就要有孩子了,便是为了这孩子,他也不该冲动。以后孩子出生,他应该也会渐渐地平和起来。她怀着这样的期待,不知不觉地在李元沛怀中睡去了。

李元沛见妻子睡着,指使侍女取来披风,轻轻搭在了妻子身上。他不想惊醒妻子,便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风呼啸着吹开虚掩的窗,挟着雪花涌入屋内,其中的数点落在炉火之上,散出了几缕轻烟。

光耀二年元月十五,又是一年的上元佳节。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二个上元节。去岁先帝故去,都中哀思犹在,并不曾大肆庆贺。今年的上元节却是不同,到处都充盈着欢乐的气氛。似乎感受到了京都百姓的喜气,皇帝甚至亲自率后妃百官登上城楼与民同乐。八壹中文網

侍中苏牧的两个儿子皆已出外从军,府中远不如往年热闹。李元沛和绮素担心两位长辈过节冷清,便双双来到苏府,与母亲、舅舅共庆佳节。

苏牧府中也布置了各式彩灯。因地上薄薄地铺着一层积雪,李元沛怕路上湿滑,赏灯时便极小心地护着妻子。苏牧抚须看着夫妻俩靠在一起的身影,笑着向苏引道:“原来我还担心宁王不懂事,外甥女嫁给他要吃苦头。如今看来,宁王倒是极爱护她的。”

苏引点头:“我原也不喜女儿嫁他,可看着他们小夫妻情意笃厚,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

苏牧点头赞同,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夫妻过于情笃也未必就是好事,就说你和妹夫……”

“阿兄,”苏引制止了兄长再说下去,“过节呢,还提这么让人扫兴的话!”

苏牧知道妹妹的脾性,只得住了嘴,心里却不住地叹息。韩朗去世时,苏引还年轻,接着绮素又入了宫。他想妹妹一个人孤单,便屡次劝她改嫁,奈何苏引说什么也不肯。他当时不解,后来才渐渐想明白,妹妹当初嫁的是韩朗那样的人物,寻常的男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现在看着绮素夫妇,他不由得又想起往事。世间夫妻,彼此相仇固是不幸,然恩爱至深却不得不分离的夫妻岂不是更为不幸?

李元沛怕绮素受寒,并不许妻子观灯时间过久,不多时两人便回到了屋中。李元沛替妻子脱去御寒的大氅,引她到离火炉较近的地方坐下,又搬过一张凭几,好让绮素依靠着,不必坐得那么辛苦。

看着李元沛亲自忙前忙后,苏引和苏牧相视而笑。苏引打量着女儿,见她略丰腴了些,已微微显出了身形。

苏引问道:“近来可还吐得厉害?”

绮素笑答:“好多了。”

苏引点头,表示满意。苏牧却向李元沛道:“如此佳节,岂能辜负?今晚某与大王一醉方休!”

李元沛摆手:“素素怀上以后就闻不得酒味,我都好久没喝了,舅舅别来馋我。”

绮素一笑:“少喝一点倒也罢了。”

“要么就不喝,要喝就要喝个尽兴,三杯两盏有什么意思?”李元沛笑道,“舅舅和咱们是一家人,不会怪罪我的。等这小浑蛋从你肚子里出来了,我再和舅舅喝个痛快!”

苏牧连声叫好:“对,等小世子满月那天,某定与大王不醉不归!”

一家人正在说笑,忽听外面一阵喧哗,接着就有家仆来报,说街上有大军出动。

“这时节大军怎么会出动?”苏引大奇,转向兄长问道。

苏牧沉吟道:“上元佳节出动兵马,恐怕是出了大事。”

绮素心里突地一跳,望了李元沛一眼。李元沛起身道:“若真出了事,等会儿只怕会戒严,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急,”苏牧道,“等消息确实了再回去也不迟。果真有什么事,便在寒舍住上一晚,料也无碍。”

“舅舅美意本不当辜负,只是太后让素素明日入宫说话,恐怕有些不便。何况我夫妇已叨扰多时,也是时候回去了。”李元沛和绮素坚持告辞回府。夫妻二人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了车,一路缓行回到王府。路上果有兵卫盘查,所幸并不甚严,车驾顺利回了府。

到了宁王府,李元沛安置好了绮素,才让人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几个仆从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神神秘秘地回来禀报说:“听人说有刺客乘至尊登楼之时意图行刺。”

李元沛一惊:“陛下可有……可有受伤?可曾抓到了刺客?”

“至尊并未受伤。刺客行刺不成,受伤逃了出去,现在城里正在搜查呢。”

李元沛深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陛下身边戒备森严,刺客又是怎么混进去的?背后可有人主使?”

“这……某没打听出来。”

李元沛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众仆,他走到内室,绮素正撑着身子立于屏风之后。见丈夫进来,绮素问道:“出了什么事?”

“跟咱们没关系。”李元沛怕妻子受惊,忙掩饰道。

绮素面有疑色,李元沛搂住她:“别瞎操心了,早些睡吧,明日不是还要入宫吗?”

他不让绮素再问,在榻上和衣躺下,不多时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绮素看着丈夫,叹了口气。

第二天,仆从带来消息,常山王李义兴被收押,其府邸也被查封了。绮素转头间见李元沛的脸色大变,不免起疑。

李元沛见妻子用探究的神色看向自己,便勉强笑道:“常山王和我从小玩到大,他出了事……”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样急着解释反倒会让妻子起疑,便讪讪地住了口。

常山王是太宗的孙子,比李元沛长一辈,年纪却和他相仿,两人自幼便常在一处玩耍。李元沛担心他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搜捕刺客怎会搜到常山王府?这不合情理。”绮素狐疑地问。

“听说有人看见刺客遁入了王府。”

绮素心念一动,向那仆从下令:“再去打听,一定要打探出常山王犯了什么事!”

仆从领命去了。

李元沛在屋里踱来踱去,绮素看得出他很紧张,却不知道原因,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素素,”李元沛忽然停住了脚步,“阿母不是让你今日入宫吗,你怎么还不去?”

“常山王出事,我哪里还有心思陪太后说话?我正打算让人去回禀太后,说我今日不适,改日再去。”

“不,你现在就去,也许阿母能帮忙打听一二。”

绮素定定地盯着丈夫。李元沛被她看得不自在了,扭过头讷讷道:“我和常山王交情不错。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阿母若是留你,你就先别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绮素已收回了目光,平静地吩咐人备车入宫。她召来侍女,为她更衣具服。车驾已备,绮素正要上车,却一眼瞥见墙角有人探头,正是那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从。

绮素叫住了他:“可曾打听到什么?”

那家仆看了下四周,见确实无人,才低声道:“听说从常山王府中搜出了不少兵甲……”

绮素本已有些疑心,此时听见立刻面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仆从见她神色大变,有些紧张地问:“王妃?”

“没事,”绮素迅速镇定下来,“你进去回话吧。告诉大王,千万别轻举妄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仆从领命,绮素命马车前行。辘辘声中,车马向皇宫急行而去。

在她行往皇城之时,皇帝李承涣则在紫宸殿中召见了宋遥。

皇帝为太子之时宋遥出任太子詹事,皇帝登基后他为吏部侍郎,向来为皇帝心腹。因他资历尚浅,入阁时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昨日搜查刺客,竟从常山王李义兴的府内搜出了兵甲二百具,让皇帝大为震惊,特意选择宰臣中最受自己信任的宋遥来审理李义兴。

不过才一夜,宋遥已拿到了常山王李义兴的口供。皇帝默默翻看了宋遥呈上的供状,抬头问宋遥:“可有用刑?”

宋遥摇头:“搜出兵甲时他就吓破了胆,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当真无可转寰?”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宁王绝脱不了干系。”宋遥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人呢?”

“宁王府邸已经被围了起来,正等陛下示意。”

皇帝在案上轻敲几下,断然道:“召众位宰辅。”

内侍得令,很快便将几位宰辅请入殿内。群相刚行礼入座,皇帝便手一扬,将供状哗的一声掷于宰辅们面前,厉声问道:“朕何负于兄弟,他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皇帝是对着所有宰相说的,但眼睛却盯着侍中苏牧一人。苏牧如芒刺在背,小心地拾起供状匆匆看了一遍,顿时脸色惨白,伏于地上:“臣有罪。”

“尔有何罪?”皇帝的声音冷冷地在他头顶响起。

“臣……”苏牧额上冷汗淋漓而下,“臣督导不力,才让宁王……”

“够了!”皇帝打断了他,“这个暂且不说。朕问你,当如何处置宁王?”

苏牧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说道:“谋逆乃重罪,按律……”他尚未说完,皇帝已抬手制止了他:“且慢。”

苏牧不敢说下去了。皇帝垂目,似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他到底是朕的兄弟,虽说国有国法,朕也不忍取他性命……”

苏牧听得心惊。皇帝这话着实高明,看似仁厚,实则没给他任何求情的机会,只短短数语便已将此事定性。其他几位重臣也都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宁王,却不想留下残害手足的恶名,故而有此暗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对如何处置李元沛都已有了数。

皇帝见苏牧之外的几个分宰辅都会了意,便挥手令他们退出。宰辅们行礼如仪,然后默默地退至殿外。苏牧在殿中也听出了皇帝的意思,此时见几位同僚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便知他们已经有了默契,李元沛的结局已不是他所能改变的了。

皇宫里还有尚未撤去的上元彩灯,烧了一夜后已经暗淡无光,寒风一吹便簌簌地响。苏牧落在同僚们的后面,心事重重地抬头看那些残灯。他几次明里暗里地告诫李元沛,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终究是没听进去。若李元沛真能将皇位夺回倒也罢了,偏偏他的才具远不如皇帝,身边又尽是些轻浮放浪之辈,不但成不了事,还给了皇帝将他们彻底除去的机会。

苏牧瞧得明白,皇帝为太子时荐他入阁不过是让先帝安心之举——毕竟他的外甥女嫁给了李元沛,将来总会回护李元沛。这点皇帝并没有料错,苏牧的确有此打算。他将二子安排到丘立行军中,就是为他们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事,苏家也还能有出头之日。他什么都想到了,却只没想到皇帝的打击会来得如此之快。

皇帝这次的招数虽然简单,却行之有效,不但将李元沛给算计了进去,还可顺便将宗室里的不安定因素一并清除掉,甚至连自己这个碍事的宰相也可一并处置了。

苏牧长叹一声,如此手段,别说一个李元沛,十个八个李元沛加在一起都不是皇帝的对手。

入宫后,绮素便直奔太后居所。

太后正在佛室等着绮素。自传出绮素有孕的消息,太后还是第一次召她入宫,闻报欢欢喜喜地让人迎她入内。不想绮素一进来便跪倒在太后身前:“请太后救救宁王。”

太后手上的念珠一滞:“怎么回事?”

绮素膝行数步:“常山王府中私藏甲兵被搜了出来,现在已被收押。”

念珠发出几声轻响,显示出太后心里的波动。她定了定神,向绮素道:“你别慌,坐下来慢慢说。”

这一路上,绮素已大致理清了头绪。从李元沛的神情看,常山王私藏甲兵之事他分明早就知情!莫说他早已知情,就算他是真的不知,皇帝要借机给他安个罪名也绝非难事。

她起身坐到太后命人搬来的软榻上,然后急切地说道:“私藏兵甲与谋逆无异,常山王遭殃是一定的。再则近来宗室中对陛下心怀不满的人不在少数,陛下若欲借此案牵连大批宗室也易如反掌。大王回京后,与常山王过从甚密,恐怕……恐怕难脱干系……”

“不必说了。”太后已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将念珠拨得哗哗作响,好一会儿才痛心道:“好糊涂的孩子!”

“如今除了太后,恐怕没有人可以救他……”绮素重新伏倒在地,语气中已带有哭音。

太后扶起绮素,安抚道:“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可如此。”她让绮素入内室休息,然后转向染香道:“你找人看看皇帝是不是还在议事,如果没有,请他过来说话。”

染香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宫人禀报说皇帝来了。

绮素遵太后之意,隐于屏风之后。回京之后她虽见过几次皇帝,却都是在节庆大典与众命妇参拜之时,近距离打量皇帝还是头一次。

几年不见,李承涣已脱去了少年青涩,如今的他身量修长,俊秀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沉稳,举手投足皆是人君的威仪。见礼之后,他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太后身后的屏风,只那么淡淡的一瞥,却让绮素心里一阵狂跳,疑心他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

太后开门见山地说道:“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

皇帝微微低头:“请母亲指教。”

太后捻动着佛珠,好一会儿才说话:“听说常山王这两天犯了案,本来这些事我不当过问,不过常山王毕竟是皇族宗室,与他人不同,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恭敬地回道:“母亲垂询,儿子本应知无不言。不过儿子至今也不清楚其中因由,只知从常山王府邸中搜出了不少兵甲。事关皇族,儿子不敢大意,已命宋遥主理此案。今日是他承值,想必此刻他还在宫中,母亲不妨亲自召见他询问详情。”

“这……恐怕不太妥当。”听说要见外臣,太后便有些迟疑道。

“儿子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母亲常伴先帝,明理睿智自不必说。儿子当政不久,经验尚浅,若有疏失之处,还望母亲多加训导。”皇帝微笑道。

太后略想了一想,颔首道:“也好,就召他来吧。”

皇帝命人传召宋遥,不多时便见宋遥匆匆赶来。皇帝陪同太后坐于帘后,与宋遥相晤。

“宋相公,”太后缓缓开口,“论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应干涉政务,然常山王为太宗皇帝之后,事关皇族体面,老妇不得不过问一二,还请见谅。”

宋遥连称不敢,复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供状呈上:“此乃常山王口供,请太后过目。”

宫官接过状子,呈与太后。太后接了供状,只看得几行便眉心一跳,厉声喝道:“宋遥!”

“臣在。”

“污蔑皇族乃是大不敬,供状上所说可有凭证?”

“有!”宋遥响亮地回道,“常山王府内所藏兵甲二百具可为物证;王府仆从、在场兵卫皆为人证。”

“那么宁王……”太后声音发颤,“供状上说宁王为其同谋……”

“禀太后,常山王骄奢淫逸、生活靡费,其俸禄、食邑恐不足以支持他的企图,臣以为此事必有同谋。”

太后拍案:“即便如此,你何以确定宁王就是同谋?”

宋遥抬头,直视帘后,大声回道:“此乃常山王亲口承认,永义王、乐安王也皆指认常山王与宁王等人常私下议论,欲行不轨。臣知宁王为太后爱子,然证据确凿,实无可抵赖!”

“大胆!”不待太后开口,皇帝已起身怒斥,“宋遥,你怎敢对太后出言不逊?”

宋遥见皇帝发怒,忙伏身于地,口里却仍高声抗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受命审理此案,唯有奉国法才不负陛下、不负天下百姓!”

皇帝抄起身旁盛了酪浆的金盏摔到宋遥脚边,怒喝一声:“滚出去!”

宋遥知道这是皇帝的信号,便不再申辩,再拜而退。

太后坐在榻上,颓然地看着宋遥退去。皇帝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扶着她的手轻唤:“母亲。”

“你们……要怎么处置他?”太后无力地问道。

皇帝低头片刻,迟疑着道:“儿子会尽力保全他的性命。”

太后闭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许久后,她才又开口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事毫不知情……”

皇帝点头:“儿子明白。听闻王妃精通佛法,母亲不如将她接入宫中,请她代母亲为先帝祈福。”

太后知道这已是皇帝最宽宏的安排。李元沛犯的是谋逆大罪,她不可能指望皇帝给李元沛更多的宽恕。她疲倦地摆了摆手,让皇帝回去了。

皇帝似也不愿久留,很干脆地别了太后。皇帝一走,绮素便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伏在太后身前哭泣不止:“太后!母亲!”

太后扶起她,两人执手相对,皆泪流不止,最后只有抱头痛哭。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泪眼蒙昽中,绮素听见太后在不住地念叨,“他怎么能这么傻?”

“母亲,”绮素颤声问,“大王会怎么样?”

太后摇头,泪如雨下:“别问我,我不知道。皇帝能留他性命,已经……”说到这里,她更觉惨痛,捶胸顿足道:“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先帝去了,也好过今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这条路!”

绮素听着太后一会儿哭儿子,一会儿哭先帝,反倒没有了之前的悲恸,只是默默垂泪。她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难受,就像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她进京时一样,一样的痛彻心肺,一样的惶然无措——母亲留不住父亲的生命,她难道也要重复母亲的命运?

可是母亲当年虽也凄惨,却并不用担心她们母女的性命,而她……绮素的手轻轻抚着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期盼已久的孩子。除了李元沛,这孩子就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可这孩子还未出生就成了罪臣之子。她不敢想象这孩子出生以后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或者……这孩子又何尝有未来?

光耀二年元月末,常山王一案经过审理,终于有了定论。

皇帝下诏:常山王李义兴意图谋反,其罪当诛。念其为太宗之后,赐其自尽以全皇族体面。参与谋逆的宗室也多遭贬斥:宁王李元沛废为庶人,徙黔州;侍中苏牧被罢去宰相之位,外贬为道州司马。

苏牧被贬后心灰意冷,三年后在道州离世。所幸其二子苏仁、苏仪在军中得丘立行保荐,大军又出征在即,两人并未受父亲牵连,算是逃过了一劫。

与李元沛颇有来往的张启泰虽未涉案,但都中人人皆知他与宁王有交情。张启泰迫于物议,上表辞去了京兆尹一职。皇帝准其所奏,然又爱惜张启泰的才干,在他卸任之后又任命他为相州刺史。四年后,皇帝召张启泰回京,重新授予京兆尹一职。这已是后话。

光耀二年二月初二,李元沛在兵卫押解下前往黔州。

此时已是初春,冰雪消融,灞上杨柳新发,春草初绿。然而在离人眼里,灞陵原上展露的勃勃春色也似含着无尽悲苦。

原上有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最终停在了灞陵亭边。马车上下来一名穿着时新宫装的女子,向押解的兵卫出示了皇帝手诏。为首的将官看过后,便命人领出李元沛,让他入亭,其他人则退出数丈,好让车内之人可与李元沛安心叙话。

宫装女子转向车内,不多时搀扶着一名身着素色衫裙的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容貌尚算秀丽,全身干净整洁却不着一饰,素面无妆的面容稍显几分憔悴,高至腋下的宽大襦裙已掩不住她隆起的腹部。那宫装女子将她扶进亭内,低声说道:“时间不多,娘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素衣女子点头,转向李元沛,双目泛起一层泪光。

这女子正是绮素。那日进宫,太后唯恐她受到牵连,一直令她留居在自己的殿阁。直至皇帝流放了李元沛,太后才恳求皇帝,让染香陪同绮素至西京城外与李元沛一别。

李元沛身着布衣,胡子多日未修,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茬,加上神情委顿,倒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绮素出现以后,他便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走到身前,他才哑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绮素强忍泪水,轻轻道:“我来送你。”

李元沛已知妻子被太后留在宫内,不必随自己一道流放黔州。他有些别扭地转开目光,断断续续地道:“你现在……不宜奔波……这样……对孩子……不好……”

“你若顾惜孩子,就不该如此行事。”绮素到底没能忍住,一边说着,面上划过了两行清泪。

李元沛回过头,抬手欲为妻子拭泪,却最终止在了半空。良久,他才苦笑着问:“素素,你怪我吗?”

绮素没有回答,只用手捂着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你一定觉得我太傻,”李元沛凝望着原野,“可是素素,阿爷从来不信方士,为什么要服食丹药?阿母那么疼爱我们,为何回京以后却连面也不许我们常见?”

“你觉得是因为陛下?”绮素渐渐有些了悟。

李元沛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我做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他们。阿爷当年正是因为有了我,才下定决心逼宫的……我想,我也应该为我的孩子谋一个将来……”

李元沛出生于昭武二十八年,正是先帝发动政变的那一年。

绮素无言。先帝之所以能逼父亲退位,在于他监国多年,已有了自己的羽翼;今上一直不让李元沛接触军政,李元沛身边又尽是常山王这样的庸才,他的谋划注定不可能成功。可是此时,她已经不想再指责丈夫什么了。

“我知道你们都让我忍耐,我不是不能忍,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绮素的腹部,“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像我们一样,一生谨小慎微,在忍耐中度过。不,这不该是我的孩子。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可惜功亏一篑,若再给我点时间……”

绮素摇头:“他不会给你时间。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等着你入局了?”

从张启泰调任西京开始,皇帝就在一步步引导着李元沛走入罗网。刺客一案,与其说是凑巧,不如说是有人刻意安排。可惜她直到最近才想通其中关节,否则她早些与丈夫分析清楚,或许如今的结果便不一样了。

“原来如此……”李元沛苦笑,“我不但不如他,甚至连你也不如……我到底还是辜负了阿翁,他生前总让我以大局为重,我却想着有一日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

绮素黯然。作为皇帝嫡子出生的丈夫,自幼张扬无忌,又岂会是忍辱负重之人?永州天高皇帝远,他尚可以自处,一旦回京,昔日的太子如今南面为臣,时时要向庶兄叩拜,他怎能忍得了这样的刺激?丈夫的才具也许不可和皇帝同日而语,但他身上毕竟流着皇族的血脉,他与皇帝有着一样的傲骨,哪怕孤注一掷,他也会冒险而行。

李元沛的手轻轻抚着绮素的肚子,轻柔地问:“你说这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绮素摇头,表示不知。

“我希望是个女儿,”李元沛微笑,“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女儿。”

李元沛越是平静,绮素就越难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李元沛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失态,慌忙抱紧了她:“别哭,素素,别哭!”

“带我走,带我走!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别丢下我!”绮素把头埋在丈夫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素素,我不能。那里不是永州,我不想你再跟着我受苦了。还有我们的孩子……”李元沛柔声道,“好好生下他,等他出生以后,把他交给阿母。你还年轻,还有更好的可能,别毁了自己……”

“不!”绮素哭道,“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可能?”

李元沛眼圈微微泛红,却仍然微笑着安抚她:“素素,你真是个傻女人。”

绮素抱紧了丈夫,抽泣不已。

李元沛看着灞原,细嫩的柳条在初春的柔风中轻轻摆动,他忽然柔声道:“素素,我都要走了,你也不为我折一枝杨柳?”

绮素勉强止住哭声,一步一摇地走到亭外,折下一根柳条。她回到李元沛身边,抽噎着将柳条仔仔细细地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元沛看着手腕上的柳条,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容:“你说人为什么总要做傻事呢?以为折柳相送,就能把那个人留住。”他拉起绮素的手,在她指尖上轻轻一吻:“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留在永州,和你冒足一辈子的傻气。可惜……素素……忘了我吧……”

他松开绮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囚车。

李元沛就这样走了。

染香扶着绮素站在亭中,眼睁睁地看着囚车走远。绮素忽然挣脱了染香,向囚车前进的方向奔出几步。染香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怕她有闪失,急忙上前相扶。两人一路追着囚车,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元沛的身影。

绮素脚一软,终于坐倒在地。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落进了尘埃之中。

“娘子,回去吧!”染香婉转相劝,“娘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是的,孩子!除了这孩子,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绮素绝望地想着,咬牙扶着染香站了起来。上车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囚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留下古道旁飘摆不停的春草。柳絮翻飞,古木依依,在绵软的微风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西京已经抹去了李元沛的一切痕迹,而李元沛也再没有回到这座都城。

光耀三年四月,庶人李元沛在黔州病逝,年仅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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