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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慢 卷 袖(1 / 1)

光耀二年七月,绮素生下一子。

她本是以代太后为先帝祈福的名义而留在宫中的,李元沛一走,她便搬入了宫中佛寺带发修行。

宫中后妃颇有崇佛之人,宫中也因此建有佛寺。先帝去世后,无所出的妃嫔皆迁居宫外佛寺为尼,唯有先帝昭媛王氏,皇帝念其出身名家,且伴先帝日久,又一向尽心侍奉,特遵奉为太妃,准其留居宫内。

王太妃入住之前,皇帝已命人扩建佛寺。太妃虽表示自己不愿过于奢华,皇帝却仍对其供养优厚,佛寺之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所用之物也无不精巧,是个极舒适的所在。皇帝安排绮素与太妃同居,也向宫中人说明了皇帝的态度——他虽将李元沛废为庶人,但仍然不忘兄弟之义。太妃闻弦歌而知雅意,对绮素也颇多照顾。

绮素虽已失王妃名分,但因太后、太妃皆将其生产视为大事,是以分娩之时宫中仍然做足了准备,甚至连皇后也亲临太妃居处探视。

这次生产颇不顺利,绮素挣扎了一天一夜,胎儿却仍未诞临。皇后未曾育有子嗣,全无生产经验,见众人忙乱、太妃焦虑,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向太妃交代一声后,便同侍婢们一起返回了自己殿阁。

皇后刚走出太妃居所,便见一人独立殿外,正是皇帝的身影。

皇后大奇,命众人留在原处,自己上前轻唤道:“至尊?”

皇帝回头见是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皇后前行数步,与他并肩而立。

“朕唯一的兄弟被朕废为庶人,这是他唯一的血脉,朕却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他们母子平安。”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痛呼声,皇帝淡淡开口。

皇后语气激烈地回答道:“至尊并没有做错。庶人元沛图谋不轨,实乃罪有应得。至尊对他已仁至义尽,不必因此负疚。”

“罪有应得?”皇帝嘴角向上一扬,眼中却没有笑意,“世上之人,谁能说自己无罪?”

“至尊……”

皇帝摆摆手:“朕不过一时感慨,皇后不必说了。几位宰执还在等朕召见,朕先回去了。有任何消息,务必禀报,太后那边也须留心照应。”

皇后称是,在原地恭送皇帝远去。之后她遵照皇帝吩咐,不时地遣人打探了消息报与皇帝、太后。一直等到凌晨,终于从太妃宫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绮素已经筋疲力尽,听到孩子的哭声之后还是挣扎着起身问道:“是男是女?”

产婆抱了孩子,笑容满面地上前:“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

绮素身子一晃,却被身旁的太妃一把扶住。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太妃低声道,“不想抱抱他吗?”

绮素闭目许久,才伸出手。

太妃抱过孩子,放在她的臂弯之中。绮素低头看向孩子,他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正安静地睡着。刚出生的孩子皱成一团,跟个肉球一样,能漂亮到哪里去?可绮素仍从他眉眼中看出了李元沛的影子。一想到李元沛,绮素忍不住心里一痛,落下泪来。

“我希望是个女儿。”她想起李元沛临去之前的话。可惜天不从人愿,竟偏偏是个男婴。若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女孩,皇帝必能容忍,男孩的命运就不是她所能预料的了。

“刚生产的人不能流泪,”太妃轻轻理着绮素的额发,“要落下病根的。”

绮素擦去眼泪,问太妃:“太后可有遣人过来?”

太妃点头:“染香已经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请她进来吧。”

太妃向侍女香雪点点头。香雪出去,不多时便领着染香入内。

染香跪在绮素身前,一脸喜极而泣的神色:“太后一直在佛室为娘子祈福,总算是佛祖庇佑,母子平安。”

绮素让染香靠近,对她说:“请你带走这个孩子,交给太后抚育。”

染香愣住:“娘子不想将孩子留在身边?”

“这是阿郎去黔州前交代的,”绮素道,“想必太后能够谅解。”

染香思索了一阵,料想太后也不会反对,遂答应下来。太妃立刻命人准备好孩子所需之物,好让染香一并带回太后殿中。一切备妥后,染香小心地抱着孩子走了。太妃送走她后,见绮素极是疲倦,便只让几个干练之人留下照料,好让产妇休息。

太妃亲自扶着绮素躺下,回头见四下都是可以信任之人,才小声问她:“为何要将孩子交给太后?”

“我是为先帝修行祈福之人,理应潜心向佛,怎适合抚育孩子?”绮素气若游丝地回答。

“这不是理由。”太妃微笑,“如今你的身份有些尴尬,未必能护得住这孩子。太后却不一样。太后终究是嫡母,皇帝总要敬着她,孩子在她那里能得到更好的庇护。我原就想建议你将孩子交给她,却担心你见怪,以为我是有意拆散你们母子,便不曾说。你自己能想通这一点,自是再好不过了。”

绮素睁眼,目光在太妃脸上转了一转,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便也不再否认。太妃说得没错,跟着无名无分的她,这孩子不会有任何将来;交给太后抚育,太后必会竭力保护孙儿的周全。绮素不知李元沛是否想到此处,但他的提议确实是目前最佳的选择。所以不管心里有多不舍,绮素仍然决定要把孩子送走,她想太后当能理解她这份苦心。

“这两天你也辛苦得狠了,好好休息吧,养好身子再做打算。”太妃耳语。

绮素点头。太妃吩咐众人好好照料绮素,自己也回去休息了。

如二人所料,太后果然接纳了这个孩子。常山王谋反一案的最后一点遗韵也终于完全了结,朝野再度归回平静,直到光耀五年的春天都相安无事。到李元沛的孩子将满四岁之时,朝中才发生了一件大事。

国朝大将丘立行在光耀三年奉命出征讨灭东夷,在花费了两年时间之后,他于这年的三月率军一举攻克夷都,令中原声威远播四海。

当初先帝崩逝,北狄欺中原新君初立,不免蠢蠢欲动,遣人游说东夷一起出兵中原。东夷俯临中原,早有南牧之志,因此与北狄一拍即合,遥相呼应,对中原不无压力。

皇帝与宰执商议之后,立即赐下大批财帛与北狄各部,并且答应来年还会赐下相同数量的财富;又挑动北狄内斗,终令北狄暂缓进兵。接着皇帝便命丘立行统兵讨伐东夷,以断绝狄人的助力。

东夷地处北方,东面临海,西接中原。此地冬季极为漫长,一入夏则进入雨季,要出兵征讨只能在春季速战速决。但中原腹心离东夷千里之遥,要做到这一点实为不易,故东夷虽然称不上强盛,中原要扫灭其国却也并非易事。因为这个缘故,丘立行领兵出征的前两年,只在春季发兵侵扰,主力并不出动。

朝中对丘立行的消极策略颇多不满,皇帝却并不理会,反而遣使入军,对丘立行好言抚慰,以示信任。光耀三年冬,丘立行遣使入朝,请皇帝于国朝滨海建造战船。文官们对丘立行这一年的无所作为早有不满,此时见他还要大造海船,虚耗国朝物力,更是嗤之以鼻,言官弹劾的奏本接连不断地送到了皇帝案头。

皇帝少年时便与丘立行有交,深知其为人,接到弹劾时虽有犹疑,最终却还是准其所奏,在滨海各州兴造船只。不但如此,皇帝还给予丘立行专断之权,并命东南各地对其全力配合,不得有违。

这番苦心并未白费,两年后,丘立行发兵二十万,从陆路挺进东夷,沿路以海上舰船运送粮草,同时骚扰沿海各城,封锁东夷出海之路。如此水陆并进,一路势如破竹,短短数月便攻克了东夷王都。

皇帝接报大悦,遣使犒赏丘立行,同时下诏东南各州给复一年。宫中自然也大肆庆贺了一番,太妃虽在修行之中,也得到皇帝大批的颁赐。

各式珍玩在佛殿中铺了一地,太妃只不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便让香雪请来绮素。

不多时绮素出现在门口。她并未剃度,却穿了一身缁衣,立在珍宝之间,显得极是突兀。

“绮素,”太妃素喜热闹,见她来了便兴致勃勃地开口,“你以前常在太后身边,见多识广,来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绮素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垂目道:“妾潜心供奉佛祖,不知满目琳琅竟为何物。”

太妃顿觉扫兴,悻悻道:“罢了罢了,阿尼师请回。此处遍地俗物,不敢污了你的佛眼。”

殿中众人听得太妃揶揄,都忍俊不禁,唯有绮素面不改色,行礼后肃然退出。太妃自觉无趣,挥手斥退了其他人,只留了香雪在侧。

“香雪,”太妃抱怨道,“你说她是怎么回事?代太后祈福不过是个名头,她倒当真成了个尼姑了。”

“大概是为了小郎君吧?”香雪想了想道,“虽然娘子从来不提,但我看她常偷偷对着小郎君出生时穿过的衣服落泪。母子平素都见不到面,除了为他祈福,还能做什么?”

“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妃叹气,“那孩子在太后殿中可好?”

“上次染香来说小郎君极是顽皮,活脱脱就是当年的……”香雪自知失言,停了片刻才道,“太后对他极是宠爱。”

“宠爱?”太妃不以为然,“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太后宠爱太过,以致一事无成?”

香雪赔笑道:“太妃说得是。不过就照现在的情形看,若小郎君真长成那英明神武的人,反倒不是好事。”

太妃点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她这样想孩子,连我看着都觉得可怜,但愿那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别再生出什么变故……”

香雪点头,深表赞同。让一个母亲失去孩子乃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事,何况这孩子还是绮素的唯一?若是连这样一个稚子也容不下,老天也未免过于残忍。无论太妃还是香雪,都不敢想象那会对绮素造成多大的打击。

绮素没想到皇帝也会来佛堂。据她所知,皇帝并不相信佛祖鬼神。

这日她一如往常前去佛室诵经,一入佛室便见纱幕后有人影伫立。从身形来看,那人应为男子,头戴幞头,翅脚软软地垂于身后,黄衫白裤。她有些恍惚,除了衣色,这身影和李元沛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上前一步,轻呼了一声:“你……”她想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想喉头哽咽,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听见响动,拂开纱幕,皇帝的面孔映入了绮素眼帘。

绮素一惊,匆忙下拜:“妾不知圣驾在此……”

“我是悄悄进来的,”皇帝温和地说道,“你起来吧。”

绮素应了声,默默起身。她暗自苦笑,她早该想到是谁,李元沛早在光耀三年就已去世,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皇帝道:“昨晚大宴群臣,便多喝了些酒。今日又和宰辅商议经略东夷之事,原本以为攻克夷都就天下太平,不想要处理的事反而更多。我越听越头疼,就想寻个清静的地方歇歇,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这里平时是没什么人。”绮素谨慎地回答。

两人一时无话。皇帝这些年与她并没什么接触,不免有些尴尬,目光无意间落到了案上的佛经之上。他随手拾起,翻开卷首,读出声来:“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念罢,他嗤笑一声:“这世上真有如来吗?”

“若信其有,便有。”绮素一本正经地回答。

皇帝闻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绮素:“久闻娘子精通佛法,何如讲解一段以释我疑?”

绮素不便拒绝,便问:“不知至尊想听哪段?”

“不拘哪段,娘子只拣有趣的讲讲即可。”

绮素想了想,说:“那么妾便讲一段鹿王本生故事为至尊解乏吧?”

皇帝颔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几上。

绮素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昔者菩萨身为九色鹿,其毛九种色,其角白如雪,常在恒水边饮食水草,常与一乌为知识……”

她声音清柔,极为动听。皇帝的神情似睡非睡,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绮素不敢看皇帝,两眼看着地上,专心地讲故事:“时水中有一溺人随流来下,或出或没,得着树木,仰头呼天:‘山神、树神、诸天龙神,何不愍伤于我?’鹿闻人声,即走往水边,语溺人言:‘汝莫恐怖。汝可骑我背、捉我角。我当相负出水。’既得着岸,鹿大疲极。溺人下地绕鹿三匝,向鹿叩头,乞为大家做奴,使令采取水草。鹿言:‘不用汝也,且各自去。欲报恩者莫道我在此。人贪我皮角,必来杀我。’于是溺人受教而去……”

皇帝初时随意地倚在几上,后来渐渐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绮素浑若不觉,只是自顾自地讲下去:“……时乌在树头见王军来,疑当杀鹿,即呼鹿曰:‘且起,王来取汝。’鹿故熟卧不觉。乌便下树,踞其头上,啄其耳言:‘且起,王军至矣。’鹿方惊起,四向顾视,见王军众,无复走地,即趋王车前。时王军人引弓欲射之,鹿语王人:‘且莫杀我,我有大恩于王国。’王语鹿言:‘汝有何恩?’鹿言:‘我曾活王国中一人。’鹿即长跪,重问王言:‘谁道我在此耶?’王指:‘车边癞面人也。’鹿闻王言,眼中泪出不能自止:‘大王,此人前日溺深水中,随流来下,或出或没,得着树木,仰头呼天:‘山神、树神、诸天龙神,何不愍伤于我?’我于尔时不惜身命,自投水中负此人出。本要不相道。人无反复,不如负水中浮木。’王闻鹿言甚大惭愧,责数其民语言:‘汝受人重恩,云何反欲杀之?’”

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皇帝正听得有趣,不禁问道:“后来如何?”

绮素悠然续道:“大王即下令国中:‘自今已往若驱逐此鹿者,吾当诛其五族。’于是群鹿皆来依附,饮食水草不侵禾稼,风雨时节五谷丰熟,人无疾病灾害不生,其世太平运命化去。”

“妙哉!”皇帝抚掌,“治国之道,终须怀德,然仅有德行,不修律法,亦不可称治。佛陀之言,可信而不能尽信。”

绮素垂目:“国家大事,恕妾不敢置言。至尊若信有佛,则世间有佛;若不信,则世间无佛。”

“娘子是说,佛在人心?”皇帝微笑,“娘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使人茅塞顿开。”

“不敢。”

皇帝注意着绮素,发现她的侧影尤为动人,不觉有些出神。绮素被皇帝盯得心里直发毛,只得装作添香以回避他的目光。

这时内侍急奔而入,向皇帝行礼:“至尊。”

“何事?”

内侍看了绮素一眼,面有难色。

皇帝扬眉,呵斥道:“什么事不能明说,非得如此鬼祟?”

内侍只得道:“太后殿中出事了。”

绮素猛然回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低下头去。

皇帝也是一怔:“怎么回事?”

内侍吞吞吐吐道:“太后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中。”

绮素一声低呼。皇帝霍然起身,片刻后才问:“人可还平安?”

内侍面有难色。

皇帝大为光火,上前拽住内侍衣领,喝道:“说!”

内侍哭丧着脸道:“听说救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绮素闻言,如雷轰顶,向门外冲去,但只走得两步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皇帝欲前往太后殿,临出门前,回望了绮素一眼,见她浑身颤抖地瘫坐地上。皇帝轻叹一声,走回到她身边:“娘子可要同往?”

绮素看向皇帝,眼神却又不似在看他。好半天后她才听懂皇帝在说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皇帝见状,伸手搀着她起身,向太后宫中走去。走到半途,皇帝见她一直垂着头,便有些担忧地停了脚步。若不是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皇帝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觉。

绮素低吟一声,抬起头来。她脸上的两行泪水不断滴落,观者无不痛心。

“你还能支持吗?”皇帝亦有些不忍。

“妾没事!”绮素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低声答道,“不敢劳动至尊。”

即使事出突然,她也明白,两人若是这样出现,宫中必会流言大起。

皇帝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失去皇帝支撑的绮素微微晃了一下,皇帝又欲伸手,却终是没有再扶她。绮素稳了稳心神,后退数步,示意皇帝先行。皇帝看了她一眼,指了一个宫女去搀扶她,才继续向前走去,且一路都刻意放缓了脚步,以便绮素能跟上。

一行人刚到太后殿前,便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入得殿内,皇后先迎了上来。

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太后抱着那孩子尸身,任谁也不能靠近。”皇后忧心忡忡地回答。

仿佛为了证实皇后的话,内室果然传出太后激烈的言辞:“不许靠近!你们谁也不许靠近这个孩子!你们害死了我儿子,现在连我的孙子也不放过!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害死他!”

“这……”皇帝也大费踌躇。不是不能用强,但这事若传出去,始终会有损皇室体面。

“让我去吧,太后或许会听我的。”一个女声自皇帝的身后响起。

帝后回头,见绮素正立于他们身后。皇后微微诧异,随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绮素的儿子,她赶过来也是情理中事。皇后便转目看向皇帝,请他示下。

皇帝见绮素面上犹有泪痕,全靠宫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不忍道:“朕和皇后会想办法。”

绮素摇头:“太后疼爱那孩子,怕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皇帝迟疑片刻,太后现在状似癫狂,恐怕也只有身为孩子母亲的绮素能劝住太后了,他只得点头。

绮素得皇帝首肯,向身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那宫女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颔首,遂匆匆离去,不多时便捧着一套孩童的衣物返回。绮素双手接过,向内室走去。

“娘子,”皇帝忽然叫住她,“若是太后不肯听劝,娘子亦不必勉强。”

绮素低头,轻轻应了一声,便从宫人们让出的道路进入了内室。

太后正在室中抱着一个孩童痛哭不止。她花白的头发披散,衣衫不整,毫无平素的雍容。听得响动,她警觉地抬头:“谁?”

“母亲,”绮素柔声道,“是我。”

“绮素?”太后失声,“是你吗?”

“是我。”绮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

“绮素,我对不住你!”太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绮素从来没见太后号啕大哭的样子,在她印象里,太后从来都是端雅从容的。太后一边哭一边不住地说:“我没照顾好这孩子!我没看住他!我应该看紧他!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绮素转视太后怀中的孩子。那孩子脸色青白,但是神态安详,眉眼似极了他的父亲。三年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只觉胸中有巨痛袭来,却不得不强忍下喷薄欲出的泪水。她轻抚太后脊背,哑声说道:“这孩子跟咱们没有缘分……”

“不,不是这样的!”太后老泪纵横,“这孩子虽然淘气,但是从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他,他实在是……”

“母亲!”绮素低声喝止。

她神色严峻,太后也不由得噤声。

见太后安静下来,绮素放缓了语气:“把孩子给我吧。”

太后不肯,绮素柔声道:“他已经不在了,母亲就让他安静地走吧。”

“不!”太后泪如雨下,“这是我的孙儿,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他!”

绮素见太后情状,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度落下:“母亲,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难道我不爱他?”她将手中的小衣示于太后:“这套衣裳是我为他做的,本想等他生日时再送来,没想到……母亲让我为他穿上,送他走完最后一程吧……”

太后看看怀里的孙儿,又看看绮素手中的衣服。衣服的样式普通,但针脚细密,上面绣满寓含吉祥的纹饰。这衣服必是花了绮素许多心思才做成的,这孩子生前却连穿上一回的福气也没有……太后大恸,终于将孩子放在了绮素的怀中。

绮素抱着孩子冰凉的尸身,看着他俊秀的面容,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怀中的温暖肉团,只觉心如刀绞。她将孩子轻轻地放于床榻之上,温柔地替他换上新衣。她花了数月时光为他裁制的衣服,却成了他入殓的衣装。她一边换一边流泪,更换这几件衣服,竟花了许多时间。

太后早已不忍再看,背过身子去泣不成声。

绮素换好衣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仿佛要将孩子的面容刻在心里。之后,她决然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见她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皇帝快步迎了上来,扶住了她,接着有宫人上前接过了孩子。

“太后……没事了……”她吐出这句话,便带着惨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觉。

自孙子夭亡,太后便一病不起,宫人们呈上的汤药一概被她推开。皇后颇为此事忧心:太后终是皇帝的嫡母,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损了皇帝的仁孝之名?兹事体大,她不敢擅自做主,便亲自来请皇帝示下。

皇帝听皇后说完太后病情,放下书卷沉思片刻,向皇后道:“现在太后怕是只听韩娘子劝,我看不若先让她去侍奉太后吧。”

皇后颇有些为难:“韩娘子刚刚丧子,让她再去侍奉太后,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也罢。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管了。”

皇帝愿意揽下此事,皇后少了桩心事,自然答应了。两人又闲谈了数句,皇后才告退。皇后走后,皇帝又读了几页书,这才起身前往佛堂。

绮素丧子,太妃担心她想不开,命宫人轮流守在佛堂外留意其动静。门口的宫人见到皇帝皆欲行礼,被皇帝抬手制止了。他立于门前,以手拂开纱幕,只见绮素背对着门口,正枯坐于案前。她的一头青丝未曾梳理,散落于缁衣之上。案上经卷、白纸铺陈,似乎正在抄经。然皇帝见她提笔数次,却终无一字落于纸上。良久,她似是放弃了一般,伏于案上悲泣起来。

皇帝轻咳了一声,踏入室内。

绮素闻声,抬起一双迷离的泪眼,向门口看来。不到半月的光景,她竟已是形容消瘦,憔悴至极。幸而她的神志尚算清醒,看清是皇帝后,便伏身行礼,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并不计较,亲自上前相扶。

绮素起身,触到皇帝的目光,却飞快移开。她从皇帝手中抽身,默立一旁。

皇帝瞧出她的动作略显生硬,却不置一词,径自入座,然后向对面的素榻一指。绮素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在榻上落座。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那孩子的事,朕甚觉遗憾……”

“那孩子没福……”绮素虽是这样说,却又忍不住掉泪。

皇帝沉默一会儿,又道:“太后已经卧病,娘子应善自珍重才是。”

“太后病了?”绮素一愣。

皇帝点头,叹息道:“按理娘子遭逢大变,朕不该提这种要求。可如今太后病着,却不肯进药,能否请娘子前去相劝?”

绮素听了,慢慢拭去眼泪,半晌没有作声。

皇帝有些尴尬,却还是温和地说道:“若娘子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他起身欲走,却听绮素低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后卧病,妾自当尽心侍疾。”

听到她愿意前去,皇帝心内暗喜,向她一揖:“有劳娘子。”

绮素忙侧身避过,低低说道:“太后对妾有抚育之恩,侍奉她是应该的。”

皇帝神色颇为欣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缁衣,转头向门外的宫女吩咐道:“替娘子更衣。”

立时有宫女捧来一套衣物。绮素见那衣服乃是素色,唯襟口用蓝色丝线绣了数朵小花,便默默地捧衣入内更换。

换好衣服,挽了头发,绮素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憔悴,怕太后看了难过,遂薄施一层粉黛。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一身素衣映得她肌肤胜雪、乌发如云。皇帝见她装扮得体,心中略生爱怜之意,却不曾说什么,只示意宫人引她去太后殿中。绮素默默行礼后才随宫人前去太后殿中。

染香正在苦劝太后服药,太后面墙而卧,对染香的劝告充耳不闻。见到绮素,染香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来。绮素从染香手中接过药盏,轻声说:“我来吧。”染香会意,引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绮素走向太后,在她睡榻边坐下,轻声唤道:“母亲,吃药吧。”

太后纹丝不动。

绮素放下药盏叹息:“绮素丧夫,复又丧子,如今还要丧母吗?”

她语中无限凄楚,令太后身子一颤,回过头来。

绮素眸中已是一片莹然泪光:“如今这世上,只剩母亲与绮素相依为命,母亲忍弃绮素而去吗?”

“绮……素……”太后挣扎着起身,向她伸开双臂。

绮素伏于太后身上,喃喃低语:“就算是为了绮素,请母亲活下去……”

太后抚摸着她轻软的头发,老泪纵横。这孩子自幼在她膝下承欢,为她带来无限喜悦;又在元沛最艰难的日子里嫁给他,不离不弃;元沛流放黔州并在那里身故,她还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绮素,绮素……”太后轻柔地念着她的名字,“母亲怎么舍得丢下你……”

绮素抬头,含泪而笑。她端起药碗,以银匙舀起药汁,送到太后唇边:“那么……请母亲进药。”

太后温柔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张口慢慢饮下了药汁。

殿中宫人见太后终于肯服药,皆欢喜不尽,立刻便有人呈报给帝后。

绮素不曾留意宫中动向,一直在殿中照料着太后,直到太后睡熟方才返回。她方要回自己的居室,却被宫人告知,太妃相请。

绮素常得太妃照料,不好推却,只得依言前往。一入正殿,便见案上杯盏散置,似乎有客刚刚离去。不等她细思,太妃已迎了上来,笑着唤道:“王妃。”

绮素一愣,正色道:“太妃久在宫中,岂不知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

太妃含笑道:“王妃不必惊讶。适才圣人来访,言道欲复元沛王号,并将他的遗骨从黔州迁回,附葬于先帝陵。如此一来,你岂不就是恢复王妃的身份了?”

方才离去之人难道是皇帝?绮素微微困惑:“无缘无故,陛下何以施此重恩?”

毕竟李元沛曾欲谋反,她不相信皇帝会不计较此事。

“圣人的意思是,你侍奉太后有功,故以此恢复你的身份。再说先帝子息单薄,圣人与元沛终是至亲兄弟……”

“若我夫我子尚在,陛下可还会下这道意旨?”绮素冲口而出。

听得绮素此言,太妃沉下了脸色:“绮素,你自幼入宫,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你难道还不知道?”

太妃长袖善舞,总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她表情严肃,竟颇有几分压迫之感。绮素沉默良久,低头道:“绮素失言,请太妃恕罪。”

太妃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的手,叹息道:“没什么恕罪不恕罪,我不过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一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有些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绮素……受教……”

太妃松开她的手,和气地说道:“你照顾太后,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绮素屈膝,默默退出。一走出太妃的视线,她脸上便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夺了她的夫、她的子,让她无名无分地住在佛堂中,如今却又轻易给了她尊贵的身份。

这就是皇权。

皇帝很快将李元沛追封为亲王,谥“哀孝王”,厚葬于先帝陪陵;绮素恢复了王妃的名号,得以名正言顺地侍奉太后。

太后虽肯进药,但到底年岁渐高,纵然绮素照料得无微不至,这大半年她的病情仍时好时坏,康复得甚是缓慢。皇帝也对太后的病十分挂心,常来探望,有时也会与绮素交谈几句。

因为操心太后之事,绮素总算从丧子之痛中稍稍振作,不再时时悲泣。皇帝与她说话,她也能平和地回答。只是无论皇帝如何隐约挑动,她总是疏疏淡淡,从不改恭顺拘谨之态,不免让皇帝有些兴味索然。

“昔日上元佳节,”皇帝于无人时缓缓对绮素道,“王妃在寒舍做客,也曾与我畅谈,何以如今却疏离至此?”

绮素低眉细语:“陛下已非当年的晋王,妾也不是当初的无知女子,岂敢有违礼法?”

“我与当日并无不同。”

绮素不敢接这话头,只拜伏于地:“妾惶恐。”

皇帝拂然不悦:“不要说惶恐。”

绮素应了声“是”,惊惶之色却是更甚。

皇帝见之,不知为何心中怒气顿生,一把扯起她:“你怕我?”

绮素被皇帝的举动吓呆了,想要挣扎,却被皇帝箍于臂中。她惶惑地看向皇帝,随即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天子威仪,妾不敢不惧。”

她越是如此,皇帝越是恼怒,竟低头向她唇上吻去。

绮素不料皇帝竟有如此举动,大惊之下拼命挣扎。奈何她力气毕竟有限,且皇帝越箍越紧,她根本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她四下摸索可以助她挣脱之物,不久她指尖触及一物,她顾不得多想,握住此物全力向皇帝刺去。

皇帝听见破空之声,却不以为意,只举臂格挡,却觉臂上一阵剧痛,似被尖锐之物刺中。绮素只听皇帝一声闷哼,然后环抱自己的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逃离了皇帝的怀抱。

她惊魂未定,入目却是皇帝臂上的淋淋鲜血,再看手中所握,竟是平日做针线所用的剪刀。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绮素手上的剪刀落地,张嘴便要惊叫。

“别叫!”皇帝见她如此表情,忙一声低喝。

绮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出声,眼中却已有泪水溢出。自己刚才的行为无异于行刺,只怕……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忧心会连累宫外家人。且太后的病才刚有起色,若知道自己身遭不测,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

皇帝捂着手臂,低声问她:“你这里可有止血的东西?”

绮素张皇地四处寻找,却实在记不起止血的药放在了哪里。她急得到处乱翻,目光忽然落在她放置香料的架子上。檀香!她猛然记起书上说过檀香有止血之效,连忙从架上取了一小瓶檀香粉,为皇帝上药止血。

皇帝左手臂上被她划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绮素本已不安,此时检视伤口更是惊慌。她试着向皇帝的伤口上撒香粉,奈何双手抖如筛糠,怎么也倒不到伤口上。皇帝却如往常一般沉着,见她如此紧张,便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她,淡淡说道:“朕自己来。”

绮素讷讷地将小瓶给他,自己退至一旁,呆呆地看着皇帝为自己上药。皇帝撒好檀香粉,见绮素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得再次出声问道:“你这里可有东西包扎?”

绮素这才回过神,为皇帝找来干净的丝绵包扎。

皇帝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丝绵缠绕在伤口上,倒笑了出来:“朕初见你时,你为朕补衣,何其沉着,怎么如今竟变得如此胆小?”

绮素听闻此言,手下不由得一紧,皇帝吃痛,皱起眉头低哼了一声。绮素连忙伏身请罪:“妾伤及至尊,罪该万死。”

“罢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是你的错。”

“妾,妾……”

“元沛……他对你就如此重要?”皇帝忽然问。

绮素身子一缩,小声回道:“妾自幼与他相识,又与他八载夫妻,人非草木,岂能轻易淡忘?”

“那朕呢?”

“陛下天日之表,卑微如妾,不敢仰视。”

皇帝沉默了。

绮素见皇帝长久不语,不安地抬首道:“妾只能为陛下做简单处理,要不要叫太医署的人来看看?”

“不必!”皇帝断然拒绝,“这件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绮素闻言一怔。此事让人知道,她自然难辞其咎,可听皇帝语气,竟似有回护之意。她凝视皇帝,皇帝面色平和地与她对视,轻声道:“这样一来,只能你来替我换药了。”

她低头不语,只默默地将丝绵打了个结。皇帝也不曾说话,室内再度沉寂。

皇帝缓缓放下衣袖,目光落于袖上。衣袖被扎出了一个大口子,且有大团的血迹。他不免皱眉,向绮素道:“你去找个人来,机灵点的。”

绮素已慢慢镇定下来,她轻轻点头,走向门外。不多时她回返室内,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内官。那小内官的相貌只能说略有些清秀,但一双眼睛直转,显得十分灵活。

皇帝侧身而坐,不让那内官看见自己受伤的臂膀,他淡淡地吩咐那小内官:“你去取一套朕的常服,随便你用什么方法,只有一条,不可有别人看到,否则……”他瞪了那内官一眼,声色一厉:“朕要你的命。”

小内官吓得一个哆嗦,却很清楚地应了声“是”。

那小内官走后,屋内又只剩下了绮素与皇帝二人。之前因要处理伤口,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此时两人方觉出了尴尬来。

“陛下……何以如此?”绮素问道。

“此事是朕过于唐突,并非娘子之过,”皇帝淡然道,“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女人。”

绮素默默一礼。无论如何,他肯放她一马,她总该感激的。

皇帝受了她的礼,才又向她缓缓说道:“娘子不必担心,朕不会再有无礼之举。”

说话间那小内官已取来了衣服,说是从浣衣处偷来的。皇帝仔细问过,确定无人瞧见,对他的机灵颇为满意,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王顺恩。”小内官恭声回答。

皇帝点头:“从今日起,你就在王妃身边伺候吧。”

小内官大喜,谢过皇帝,随即识趣地告退。

因皇帝有伤,不便更衣,绮素只得上前帮他。孤男寡女,又是如此境地,她不免有些脸红。

皇帝也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地说道:“幸好伤的是左手,若伤了右手,连字也写不了,可就瞒不过去了。”

“宫中人多口杂,即便是左手,恐怕也很难瞒下去。”绮素惨淡地一笑,似乎已预见了宫中将有的风波。届时自己命途如何,并不难预料。

皇帝听了,轻声笑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这件事我定能瞒过去。”

绮素闻言一僵,许久才回道:“妾并没有东西可与至尊做彩头。”

“若是我赢了,”皇帝指着换下的衣袍向她微微一笑,“这件衣服就由王妃替朕修补,如何?”

绮素默然。当年她若不曾替他补那件衣服,可还会有今日之事?

“若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皇帝换好衣服,微笑道。

他已在此耽搁许久,不待绮素回答便自回了寝殿。在他走后,绮素对着皇帝留下的染血衣物,若有所思。

皇帝说到做到,果然将受伤一事瞒得滴水不漏。许多日下来,宫中竟无人察觉皇帝手臂受伤。只是他现在几乎天天来太后殿中探病,也时不时会借着机会让绮素替他换药。

换药时两人难免肢体相触,最初几日,绮素难免尴尬。皇帝倒是泰然自若,且那日之后他再无逾礼的举动。十多日下来,绮素终于确定皇帝不会再对她用强,神色才略微轻松起来,不再总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了。

她对刺伤皇帝一事抱愧,不好总与他冷面相对,皇帝与她说话,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回答。皇帝见她态度渐渐和软,暗自心喜。

“王妃用的是什么药,味道这样好闻?”绮素为皇帝涂抹药膏时,皇帝嗅了嗅,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药里混了几种香料,书上说用这香方涂抹,患处不易留疤。”绮素细声答道。

她抹完药,用细纱一圈一圈缠绕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她缠得很仔细,每绕一圈便会细细地调整纱布的位置,务必包扎得细密结实,但又不会让皇帝觉得不适。

皇帝看她低头做这一切,不由得将目光落在她颈项之间。那里的曲线在她垂首时最为美好,让他忍不住微微失神。宫妃里不乏姿态优雅之人,却只有她会让人觉得温婉沉静,这种感觉就像他早年征战归来时,看见北府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现于夜色之中一样。无论战争有多惨烈,只要看见北府的城郭,他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北府的万家灯火从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

“陛下?”绮素包扎完毕,见皇帝神思不属,不由得出声轻唤。

皇帝回过神,向她笑了笑:“就算留疤也没什么,在北府时又不是没受过伤。”

绮素也勉强一笑:“妾也听说早些年那里战况激烈,只是没想到陛下真的上过战场……”

皇帝轻轻叹息:“我是坐镇的亲王,不管文官还是武将,都不会轻易让我涉险。不过……真到存亡之际,亲王也好,士卒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家人与国土就在自己身后,只要是个有点血性的男人,都不会退却一步。”他看了一眼绮素的神情,有些自嘲地一笑:“王妃大概不爱听我说这些。”

绮素摇头:“不,妾很喜欢听……”

皇帝听她这样说,便起了兴致,细细地与她说着在北府的经历。他述说之时,颇有感慨之意:“我第一次随郑公出征是十四岁。郑公觉得我年幼,派了他的亲卫护着朕在后面慢行。我那时倔强,不肯受他照顾,咬牙硬跟着郑公麾下精锐一路疾行。一天下来,两条腿上的皮都磨破了,好几天只敢圈着腿走路……”

绮素想象了一下皇帝圈着腿走路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但她随即又黯然想到,皇帝当年为国而战时,李元沛正在祥和安宁的皇宫中游戏玩耍,从不知道遥远的北国疆土上正进行着凶险的战事。即便再怎么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李元沛的轻佻,眼前之人或许真的更有问鼎天下的资格。

正因如此,即使李元沛死在了黔州,她也没有怨恨。可是,他为何要害她的孩子,那个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孩子?太后说那孩子虽然顽皮,却很少做出真正危险的举动,她相信太后的判断。而这宫中,最有可能伤害那孩子的人就是皇帝了。

那孩子与其他人没有利益冲突,却仍是皇帝潜在的威胁。她曾以为皇帝不会让她生下那孩子,皇帝却并没有那样做。孩子出生后,她隐隐抱了希望,也许皇帝会看在兄弟情分上放过那个孩子,谁想他到底还是对那孩子下手了。她的悲痛怨愤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还因为她曾经怀有过希望。

“王妃?”皇帝见她走神,微微挑眉。

绮素忙收回自己的思绪,叹息道:“吃那么多苦,真是难为陛下了。”

皇帝一笑,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他就此打住,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看王妃气色近日好了很多。”

“前几日太医署的医正说太后大为好转,或许不久就可痊愈,想来是这个缘故吧?”绮素语气轻婉。

“王妃果然孝心可嘉。”

绮素低头整理着绷带,小声道:“妾十岁入宫,一直受太后照拂,又蒙她不弃收为养女。子女侍奉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问道:“我记得王妃尚有家人在宫外?”

绮素的手微微一抖,然而只短短一瞬,她便神色如常地缠绕绷带:“妾的生母现居西京本家。”

“王妃向来看重情义,想必对她甚为挂念。这些时日王妃侍疾辛苦,我无以为谢,不如让令堂入宫与王妃一叙吧?”

绮素抑制不住全身轻颤,良久乃向皇帝下拜:“妾谢陛下体恤。”

皇帝含笑虚扶:“王妃不必如此。”

绮素借皇帝放下衣袖的机会定了定神,才婉转说道:“自妾幼年归于京都,便与生母聚少离多。家慈唯妾一女,妾却不能尽孝膝前,实愧为子女。至尊体察妾心,妾自然感激不尽。”

皇帝抬手看了看,见绷带被衣袖掩得十分严密,便放下心来,掸了掸衣袖笑道:“我能体察王妃之心,王妃可能体察我的心?”

绮素身子微微一震,伏于地上,不敢回答。

皇帝明白这是送客之意,遂轻笑一声,起身出去了。他走出太后寝殿时,遥见太妃在宫女簇拥下正分花拂柳而来。皇帝对太妃向来尊重,便停了脚步,在原地等待太妃。太妃也看见了皇帝,从容上前,两人见礼。

“太妃也来探病?”皇帝客气地问。

“正是。”太妃含笑回答,却忽地闻到皇帝身上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别人或许不会注意,太妃却对香料最是敏感,不免诧异。皇帝旧年居于北府,不似京中子弟那般喜爱熏香,他身上出现这种味道,倒是有些稀奇。不过太妃素知进退,并不会深究皇帝身上香气从何而来。皇帝尚有政务,也顾不上观察太妃的神色,与她寒暄两句便匆忙离开了。

送走皇帝,太妃直入太后殿中。太后这两日精神好了许多,看见太妃颇为亲热,便拉着她的手说话。太妃向来八面玲珑,自然哄得太后高兴。就在太后兴致勃勃之时,太妃忽然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没见绮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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