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作舟却不觉得臊得慌。他在方伊池面前,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全然没了在外人面前披着良民的皮的模样,这会儿还克制着呢,否则半句话离不开床。
方伊池倚在车门上,依稀看见蹲在胡同口的万禄的半个后脑勺。
天色渐晚,他一边提防着贺作舟再伸手,一边想着今晚怕是又要去贺家过夜。
不提六爷要如何,单看和方伊静吵成了这样,他们兄妹俩就没法子住到一块去。
“得了,不逗你了。”贺作舟瞧方伊池魂不守舍的模样,联想到医生所说的检查结果,心沉了一沉,“跟你说点正事。”
他果然扭过头来。
“你妹妹的病,医生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六爷双手交叠在身前,“严重不严重,不用我说,你肯定比我清楚。”
尽管方伊静已经伤透了方伊池的心,但他听了贺作舟的话,还是紧张地挺直了腰。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六爷觑了他一眼,把万禄叫了回来,“让她住院吧。”
其实住不住院都没问题,只是贺作舟不想让方伊静再糟蹋方伊池拼命赚回来的钱。
自家的小凤凰,别人不疼,自家爷们儿来疼。
方伊池对贺作舟说的话深信不疑,也没想到自己买来的药,方伊静压根没好好吃,连连倒吸了好几口气:“这么严重?”
“倒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贺作舟拿捏着分寸,“不是什么绝症,只是在医院有医生照料着好康复。”
方伊池稍稍安心,却又想起住院费,眉头猛地皱起。
“再提钱,家法伺候。”六爷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抬手极其自然地捂住了小凤凰的嘴,“小祖宗,你要是想故意惹我生气,就接着往下说。”
他自然不想惹六爷生气,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账,等日后再还了。
车停在瑞福祥门前时,街上已经点上灯了。
贺作舟先下车,再攥着方伊池的手,用力把他带到怀里搂着:“等会儿要是衣服做得不好看,你直说。”
“我贺作舟的太太要穿最好看的衣服。”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被逗笑了,暂时忘记了方伊静的事,越发觉得六爷没外面传的那么可怖:“瑞福祥可是百年老店,哪里有不好看的衣服?”
方伊池说的是实话,瑞福祥的衣服可跟他衣柜里藏着的那些不一样。那是顶尖的裁缝做的顶尖的衣裳,一件的价格顶他一柜子的呢。
就拿身上这件来说,方伊池原本只在来饭店的客人身上见过相似的布料,要不是遇见六爷,怕是他这辈子都穿不上一回。
但是对于贺作舟而言,瑞福祥只是瑞福祥而已,与旁的店没有任何分别,无外乎是付钱时多给几条黄鱼而已,唯独能拿来讨太太欢心这一样,值得他费心思。
贺作舟早前已经在瑞福祥替方伊池订下了一整年的衣裳,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他的小凤凰都要穿着最好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在他的身旁。
六爷习惯在外人面前虚与委蛇,却也不吝啬将温柔的一面展露给心爱之人。
方伊池还考虑不到这些,他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心酸地思索自己欠贺作舟的钱。
妹妹治病的钱、买衣服的钱,以后还有大笔大笔的住院费……唉!
瑞福祥的掌柜在听见汽车的声音时,便已经候在了门前,见六爷拉着方伊池下车,立刻堆上了满脸笑意,颤颤巍巍地往他们身旁跑。
“六爷……六爷您怎么来了?”
贺作舟眼皮子一掀,反问:“怎么,我不能来?”
言罢,低头,向方伊池介绍:“这是瑞福祥的李掌柜。今儿的衣服要是做得不好,我替你教训他。”
贺六爷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叫一个四平八稳,连放狠话都像是逗身边的小凤凰玩儿,可细听,却又不是开玩笑,倒像是陈述,仿佛李掌柜马上就要被收拾了似的。
六爷在北平城里的名声那可不一般,外人道一声“正人君子”,可谁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正人君子指的是待人接物温和礼貌,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之辈?
所以李掌柜当即吓白了一张脸,望着贺六爷结结巴巴道:“爷……爷您说笑呢?”
贺作舟不搭理李掌柜,只盯着左顾右盼的小凤凰。
李掌柜管着瑞福祥这么些年,也是个人精,见状,立刻往方伊池身边凑:“哎哟贺太太,您能来我们小店,当真是我李某人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贺作舟在旁边轻嗤一声,伸手揽住了方伊池的腰。
方伊池面色微微发红。他听不得人家叫他“贺太太”,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要是不答应,那就是驳了贺作舟的面子。
所以方伊池略一思索,点头道了声“幸会”。
李掌柜见他好相与,稍稍安心,当机立断,将做好的六七件衣服亲自抱出来,继而赶在六爷发话前卖了个惨:“贺太太,还请您见谅。六爷在我们这儿下的订单实在太多,我又不敢把您的衣服交给学徒做,这些天紧赶慢赶,才做了这么几件,还有好些刚打了样板,正在等从南方新进的布料呢!”
李掌柜的这几句话倒是没有掺假。
贺作舟一口气订了一年四季的衣服,瑞福祥的大小裁缝,包括掌柜本人都是又惊又喜。
有人买衣裳,他们自然欢喜,可买衣服的人是贺六爷,他们又担心出岔子。
再者,冬天做冬天的衣服方便,可贺作舟的单子里还有十来件夏天穿的旗袍。这寒冬腊月里,让他们上哪儿找上好的丝绸布料?
旗袍自然是贺作舟的私心,他见方伊池,总是在饭店里,方伊池时常穿着靛蓝色的旗袍徘徊在他的眼底。
像朵悄无声息绽放的水花,啪嗒啪嗒,溅在了六爷的心里。
方伊池的确比贺作舟好说话,加之他也是穷苦出身,压根没想为难李掌柜:“不着急,你们慢慢做。”
他原本想说没做好的不要了,但是瞥了一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对他笑的贺六爷,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不能提钱,要不然会吃“家法”。方伊池害怕贺家的“家法”,好疼呢。
李掌柜听了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转眼又激动起来:“贺太太,您跟我往楼上走,上头有试衣服的空房间,您挨个试试新衣服,有不合适的,我现在就改!”
“去吧,”贺作舟也在他身后说,“我在这儿等你。”
于是方伊池就去了,只是他还没把身上的小褂脱掉,万禄就带着六爷的话上了楼,轻轻敲房门,道:“刚刚城外来了个报信儿的,说六爷先前包下的马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他急着过去,让我等会儿开车带您回去。”
“他怎么去的?”方伊池解衣扣的手微顿。
万禄笑嘻嘻地答:“报信儿的是万福,他开着车呢,少奶奶甭担心。”
他像是熟透的桃子,从里到外都被“少奶奶”三个字熏红了:“不要这样叫我!”
“啊……?”万禄呆呆地挠头,“那我……那我也叫您一声爷?小爷?”
方伊池活这么大,只在饭店伺候过爷,没当过爷,闻言恍惚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如何纠正万禄的称呼,干脆闷头换衣服,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一换,倒真的转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道六爷从哪儿弄到了他的尺码,衣服件件合身,最多是腰宽松些许,也用不着改,日后还能往里添衣服。
方伊池试了两件,略有些无聊,刚想与李掌柜说说话,就听楼下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他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是六爷,不过像是位贵客,因为李掌柜又亲自去招待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怎么,还不欢迎我了?”男人爽朗地笑道,“李掌柜你呀,现在真是好大的威风!”
“您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了。”李掌柜苦笑着回答,“而且啊,您的衣裳还没做好呢。”
楼下静了会儿。
男人诧异道:“怎么没做好?我可没提前来,是你当时给我的日子,让我今日来拿做好的衣服。”
“怎么……变卦了?”后半句话语气陡然严厉,连藏在二楼的方伊池都惊得攥紧了衣袖,更何况是没做好衣服的李掌柜。
好在李掌柜有理由,所以回答得不慌不忙:“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还事出有因?”男人不咸不淡地笑笑,哐当一声拉来一张椅子,“来,你跟我说道说道。”
李掌柜揩了把冷汗,眼珠子转了转,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二楼,话到嘴边又换了种说辞:“六爷在我这儿下了个急单,要了好些衣裳。”
李掌柜不提方伊池,单拿六爷的名号压人,换了旁人倒也好说话,奈何今日来拿衣服的也是贺家人。
“哟,我家老六来做衣裳了?”男人颇为惊奇,“既然是他,倒也无妨。”
“……真是赶巧了。你干脆把衣服给我,我带回家去,也省得他再跑一趟。”
李掌柜一下子哑巴了,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实情。
“你这小老儿……”男人眼睛微微眯起,瞧出了端倪,“怕不是拿我家老六的名号骗人呢吧!”这话一出,语气又严厉回去了。
李掌柜有苦说不出,在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还是把做给方伊池的衣裳拿出来几件,继而眼睁睁地瞧着这位贺家人变了神情。
那衣裳精致秀气,一看,就不是给贺作舟本人的。
至于是谁,有心人随便猜猜,便能猜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