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1 / 1)

方伊池在楼上也是胆战心惊,他听那男人说“我家老六”,便知道这是遇上了贺家人,至于是哪一位,他当然听不出来,可也晓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贺家估计没人瞧得上眼这门婚事。

果不其然,楼下的人沉默了几分钟,愤愤开口,全然不知楼上还有一个竖起耳朵的方伊池:“想我贺家爷们儿铮铮铁骨,皇帝还在的时候,战死沙场的就不在少数。”

“旧事不提,单说老爷子的儿子,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一个被倭人炸得只剩一只手,一个剿匪时血溅山头。”

竟这般惨烈,方伊池头一回听说,猛地屏住呼吸,仿佛看见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硝烟战火在眼前纷飞。

他懵懵懂懂地想:贺作舟是幸运的,毕竟生来尊贵,从出生起,便是个“爷”;可贺作舟又是不幸的,在这样一个满门忠烈的家庭里,打小便背负起寻常人只是挂在嘴边的国仇家恨。

“我家老六是什么人?他八岁扛枪,十六岁上战场,剿过最凶狠的匪徒,炸过最难缠的鬼子,连如今的贺老爷子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可他居然要娶一个男服务生,你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李掌柜知道方伊池本人还在,忍不住嘀咕:“又不是您逼着六爷娶的太太,就算是日后见了列祖列宗,也不会……”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冷嗤声打断:“你懂个屁!”

“老六是我的侄子,我再不济,也还是他的长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登报的不作数!”

原来楼下这位是贺作舟的叔叔,方伊池躲在门后悄悄握紧了拳。

那声“不作数”让他的心猛地空了一块,既庆幸,又没来由地觉得委屈。

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婚讯已经登报了,他方伊池在外面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服务生,他还代表六爷,所以就算是名义上的“叔叔”,也不能因为他,驳了六爷的面儿!

楼下的男人还在说话:“再说了,贺老爷子早就发了话,贺家的这些小辈里,谁先有了子嗣,谁就能继承家业。”

“老六娶个男人,是自断后路呢。”阴恻恻的笑声响起,张口闭口的满门忠烈不过是掩饰私心的华丽借口。

方伊池握在把手上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般哆嗦起来。

报纸上的婚讯是在他和六爷睡完那天早上就登的,也就是说,贺作舟在完全不知道他能生的情况下,直接放弃了贺家的家业。

方伊池穷苦惯了,完全想象不出贺家的家产有多少,但易地而处,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么大一笔钱。

可贺作舟悄没声地就把他捧成了贺太太。

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就算贺作舟另有所图,方伊池也着实被震了一震。

他不信什么情啊爱的,因为在饭店里见惯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喝两口酒就变得如市井的混混一般恶劣,他一直觉得有钱人家的老爷是披着层光鲜外衣的魔鬼,再仪表堂堂的公子,肚子里也都是坏水。

六爷可不就是方伊池栽得最大的一个跟头?

可他想不通,贺作舟怎么就为他放弃了整个贺家呢?

不值啊……

方伊池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顺着衣衫上的纹路慢慢地滑动,楼下的人又说了什么话,他全然听不清,只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自己是能生的。

如果……如果他和六爷有了,是不是就能帮着把贺家的家产抢回来了?

方伊池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潮红,他没钱没势,连身份都不讨喜,唯独曾经带给他噩梦的身体能帮到六爷。

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等楼下没了声息,脚步虚浮地往下跑。

李掌柜的一看方伊池苍白的脸色,就在心底暗叫不好,贺作舟才是要命的那一个,伺候不好谁都不能伺候不好他的太太,于是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劝他:“刚刚的话,您甭往心里去。”

“如今的贺家,是六爷一言堂,刚刚那个啊,是贺老爷子的远方表亲,生拼硬凑来的关系,勉勉强强称得上六爷的叔叔。”李掌柜常年为北平的达官显贵做衣裳,知道的事儿自然也多,现在全拿出来说给方伊池听,“当着您的面儿,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他就是惦记着贺家的家业呢,毕竟老爷子说过,日后贺家要由有子嗣的小辈持家。”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儿,大家族嘛,总不能绝后不是?”李掌柜说顺了嘴,意识到方伊池是男人,连忙轻咳着补充,“贺家那么多人,说句逾越的话,您甭不爱听!但是贺六爷就算打光棍一辈子,贺家也不可能绝后。您就请好吧。”

方伊池还有些愣愣的,接过李掌柜包起来的衣裳,走到店外去找万禄。

李掌柜原以为方伊池会愤愤不平地骂上几句,谁料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心性……”李掌柜笑着摇头,小声嘀咕,“真是绝了。”

在一旁裁布的小伙计顺嘴来了句:“说不定这位贺太太能生呢?”

“别胡说八道。”李掌柜笑得更厉害了,“能生的男人本来就少,城里那几个,刚出生就许了人家。”

小伙计不服气地反驳:“那几个是因为人家有钱啊,穷人家的孩子谁没事儿去医院做检查?”

“有那个钱啊,还不如多吃几顿肉呢!”旁边立刻有别的裁缝小声附和。

李掌柜原本还没把小伙计的话当回事,等外头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拨弄算盘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啦,好大一声响。

小伙计吓了一跳,剪刀没拿稳,差点划破上好的布料:“哎呀,您这是怎么了?”

李掌柜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算盘,喃喃自语:“能生的,能生的!贺家这回有的闹了……”

坐在汽车上的方伊池并不知道瑞福祥里发生的事,他正犹犹豫豫地问开车的万禄:“你们六爷在家里……还有什么长辈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六爷在家里的地位,但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所以换了个问题。

开车的万禄是贺作舟的心腹,有点城府,话也不少,哪能不明白方伊池的顾虑,当即道:“小爷,您甭害怕,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反正等您和我们六爷成了婚,日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您都会知道。”

“六爷会不会生气?”他还是犹豫。

万禄转着方向盘憋笑:“咱们爷疼您还来不及呢。”

方伊池瞬间有些难为情。

万禄也不再多话,边开车,边向他讲述贺家的家事。

贺家是将门之家,往前细数几代,出了无数有名有姓的将军。贺老爷子,也就是贺作舟的生父,当初跟着起义军干·翻了皇帝老儿,膝下无子时便已立了军功无数,只可惜常年奔波战场,没能护住妻儿,让结发妻子和嗷嗷待哺的第一个孩子葬身于敌人的炮火之下。

“那是贺老爷子的大儿子,尚在襁褓中便已夭折。”万禄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严肃,连神情都庄重了不少,“不过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少了,老爷子当年也不乐意声张,所以只有少部分家仆还记得当年的事。”

“后来老爷子续了弦,娶的是扬州盐商之女。”

“有了发妻做先例,老爷子自然更爱护新娶的媳妇儿,这位太太也争气,头两年就给贺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

“可惜好景不长,战争又打响了,贺家的爷们儿半数上了战场。老爷子惦记着家里,月月写家书,好不容易挨到能回家的时候,军队里却出了叛徒,在老爷子到家前绑架了太太和少爷。”

“太太是个有骨气的女人。”万禄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眼底的泪,“抱歉……我当时是被太太捡回家的,所以……”

“没事儿。”方伊池听得揪心,“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万禄勉强一笑:“说,怎么能不说?”

言罢,也不等他表态,直接接着说了下去:“太太不愿沦为要挟老爷子的筹码,趁歹徒不注意,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六爷……六爷当时亲眼看着母亲自裁,当时他才屁大点,竟然发狠般抢了一把枪,把害死母亲的叛徒一枪崩了!”

时隔多年,方伊池听起这段悲惨的过往仍旧出了满背的冷汗。

要知道,亲眼看着亲人死去是多么痛苦的事!

半大的孩子又是如何学会杀人的?

万禄说完,陷入长久的沉默,片刻后故作轻松地继续说:“别看六爷叫六爷,他顶上只有一个瘸了腿的哥哥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所以啊,您安心地嫁吧。这贺家,早就是咱们爷的天下咯!”

此话不假,只是更深层的东西万禄不敢对方伊池讲。他是六爷的亲信,自然知道六爷手上沾过多少血,也知道方伊池在六爷心中的分量。

所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总有杆秤。

方伊池把万禄的话当成了安慰,同时被贺家的家事所震撼。

六爷为什么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因为别的都战死在了沙场,成为一缕又一缕英魂。

直至此刻,方伊池方明白市井调侃贺家家风严谨是多么刻薄无理。

因为贺家的门楣,全靠鲜血堆积而成。

争家业是一回事,驰骋疆场又是另一回事,方伊池读过书,识得字,知道“忠义”二字有多沉重,对六爷的感情又多了份浓浓的敬重。

这份敬重直接让处理完马队的事儿,急匆匆赶回家,想要执行家法的贺六爷乐开了花。

因为他家小凤凰脱光了衣服,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双含羞带怯的眼睛瞧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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