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风(1 / 1)

“六爷!”方伊池被逗得笑出了声,又羞又恼,“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屁话。”贺作舟也跟着笑,“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北厢房吃饭。”

方伊池连忙从贺作舟的怀里跳下来,动作太急,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文件。贺六爷替他拾起来,随口提了一句:“日后怕是要跟着马队走一回,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走天津?”方伊池不大懂生意上的事儿。

“看情况。”贺作舟也不避讳,他问什么答什么,“主要是有的时候会有军火夹在货里,不跟着,怕被人劫走。”

方伊池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是不是要去很久?”

“现在津浦铁路通着,也不是很久。不过还是要看货往哪儿去,有些能用火车运,有些还是得靠马队。”

也就是说六爷要是当真跟着马队跑,说不准十天半个月才能着一回家。

方伊池心里登时生出不舍,不好意思当着贺作舟的面讲,毕竟人家六爷还没说要走呢!

但他把贺作舟的话放在了心里,一回北厢房,趁着六爷走到屏风后换衣服的当口,踮起脚尖去够挂在墙上的结婚证。

挂得矮了,他看不着,要再高些,躺在床上都能看见才好。

贺作舟把沾雪的外套脱下,头一抬,隔着屏风看见小凤凰拼命往上伸的手指尖。八壹中文網

嘛呢这是?

贺作舟没出声,往屏风外瞥了一眼,只见方伊池跪在椅子上,细窄的腰背绷得笔直,衣袖堆在胳膊肘处,白嫩的手臂映着温暖的光晃来晃去。

方伊池把结婚证取了下来,护在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能和六爷成婚跟做梦似的,过日子像踩棉花,一步一歪。

不过方伊池不敢多看,生怕贺作舟发现自个儿的小动作,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结婚证往高处挂了一点。

贺作舟暗暗好笑,悄默声地走到方伊池身后,发现他脱了鞋,两只白嫩的脚丫子踩在椅子上,脚趾头蜷缩得颇为可爱。

估计是紧张,怕掉下去,所以哪儿都绷着。

方伊池的确怕摔,可怕什么来什么。他挂好结婚证,想要转身,许是先前跪久了腿麻,竟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六爷!”方伊池的心猛地提起,不由自主就喊了贺作舟。

贺作舟正正好接住他,抱得极紧:“小祖宗,你是想吓死我?”

方伊池惊魂未定,趴在贺六爷怀里犯迷糊。

贺作舟没好气地将他抱上床,解了衣扣,按进被窝:“想什么呢你?”

方伊池如梦方醒,摸摸胳膊,摸摸脚,发现自个儿全须全尾的,立刻抱住了六爷的腰。

“又怎么了?”贺作舟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事儿。”方伊池的嗓音哑了,要哭不哭的,“我就是稀罕,原来被人接住的感觉是这样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以前也摔过。”方伊池的身体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做小工的时候,我有回帮主人家里擦柜子,一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在地上躺了小半日才清醒。”

其实这事儿方伊池本忘了,今儿许是触景生情,硬生生回忆起来,委屈隔着漫长的岁月翻涌而来,心尖都泛起了酸意。

半大的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可那回方伊池摔得狠,脚脖子肿得老高,路都走不了。

贺作舟知道方伊池以前过得苦,却不知他过得如此苦,不由也躺下去,捏着小凤凰细细的脚踝揉捏:“以后不会了。”

方伊池把脸埋进六爷的颈窝,眷恋地磨蹭:“那时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愤怒。”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日子太苦了,我压根儿不想再活下去了。”方伊池喃喃自语,“可我想到了妹妹,我妹妹还等着我赚钱救命呢。”

他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挣扎着向主家告了假,求来一点预支的工钱,硬是把脚踝的伤挨好了。

“不苦了,以后都不会苦了。”贺作舟轻轻拍着小凤凰的背,感受着掌心下细微的颤抖,满心怜惜。

想了一路的“家法”自是舍不得提,贺六爷从床上坐起身,摸索着按亮了台灯,发现枕头边有方伊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

六爷把衣服递给他:“换上吧,晚上睡得舒服些。”

方伊池接过,不想爬起来换,一是犯懒,二是怕冷,再加上和贺作舟的关系已经比原先亲近不少,便直接躲在被子里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扭扭搭搭地换上了小褂。

“为什么把证书挂那么高?”贺作舟看着他在被子底下拱来拱去,干脆盘腿坐着,等小凤凰爬出来。

小凤凰换衣服的速度挺快,很快脑袋就将被子顶出一个小口。他窸窸窣窣地爬到了贺作舟的怀里,哪好意思说自己舍不得六爷走,只含糊道:“原来挂得太矮,我躺在床上看不着。”

原来是这样。

贺六爷不作他想,掀开被子将小凤凰罩进去:“睡吧,明儿个给你看个宝贝。”

“什么宝贝?”方伊池闻言,眼睛瞬间亮了,像长不大的孩子,“先生,说说吧。”

嗐,这会子又叫上先生了。

贺作舟心神微荡,小手一牵,小腰一搂,差点把持不住说漏嘴,好在理智尚在。他恶狠狠地咬住小凤凰的下唇:“闭眼,睡觉。”

方伊池哼哼两声,嫌疼。

“明儿一早准告诉你。”贺作舟心软,做了保证,哄他睡,“时候不早了,跨院的下人都要熄灯了。”

方伊池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脚丫子报复性地塞进了六爷的腿间,冻得贺作舟龇牙咧嘴,苦笑连连:“行,你厉害,你是我祖宗!”

然而方伊池到底没看着贺作舟的宝贝,因着第二天一早,他就发烧烧得神志不清,滚烫烫一个人,黏在了六爷怀里。

再说贺作舟,梦里抱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把他的手指烫掉了皮,他却死活不肯撒手,后来惊醒,入眼便是方伊池通红的面颊和布满汗珠的额头。

贺六爷惊得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把小凤凰用被子死死裹住,再喊万禄去叫严仁渐。

严仁渐客居贺宅,天蒙蒙亮,被万禄杀猪般的惊叫吓醒,刚罩上衣服,卧房的门就被踹开,满头大汗的万禄滚进来:“严医生,救救我们家小爷!”

严仁渐吓得不轻,以为方伊池出了什么意外,鞋都来不及穿,踩着两只袜子连滚带爬地冲到北厢房,被贺作舟拎到床边定睛一看。

好嘛,冬日里常见的伤风感冒,焐汗喝水,两三天就能好。

“得,六爷,您厉害。”严仁渐的脚底板冻得紫中透青,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壁炉烤火,“说出去谁信?北平城赫赫有名的贺六爷,差点被伤风吓死!”

贺作舟坐在床头,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小凤凰擦汗,冷飕飕地瞪了严仁渐一眼:“昨儿黑间还好好的呢,怎么睡一觉就成这德行了?”

“伤风都是不知不觉的。”严仁渐头也不抬地开药方,“你们昨天出门了吧?您太太要不是吹了风,要不就是遇上了得伤风的人染上了病毒。”

昨儿方伊池和贺作舟去了不少地方,尤其是烧香那会儿,到处都是人,说不准还真是染上的。

烧得稀里糊涂的方伊池突然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贺六爷的大腿上,抽搭搭地要糖吃。

他好多年没病过,因为家里穷,不敢病,就算真的哪里不舒服,也强忍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如今跟了六爷,心里有了依靠,病也跟着来了。

“吃什么糖啊?”贺作舟看不过去小凤凰受苦,又去催严仁渐快些开药方。

严仁渐也是有苦说不出:“六爷,今儿伤风感冒的要是您,我连方子都不用开,直接打二两烧刀,您喝了,从里暖到外,睡一觉就能好。”

“可您太太不成。”严仁渐摆弄着手里的钢笔,打了个哈欠,“他身子骨弱,前些日子还吐伤了胃,我得小心着开。”

“他不能喝酒?”

“那是自然!”严仁渐好不容易写好了药方,递给候在一旁的万福,“他这种情况再喝酒,那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到时候又是烧,又是吐,心疼不死您啊?”

贺作舟皱了皱眉:“那就没点见效快的药?”

“有啊,西药。”严仁渐耸肩表示自己尽力了,“药性强,我怕您太太撑不住。”

贺作舟叹了口气:“慢慢养是吧?”

“对咯,不是什么大病,慢点治也至多一周的事儿。”严仁渐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吃食上,您上点心,不要太荤太油,别的没有忌口。”

贺作舟将医生的嘱咐一一记下。

严仁渐没了事干,又舍不得北厢房温暖的壁炉,便往窗户外望了一眼,没话找话:“来的路上我见万福拎着个大鸟笼,里头是什么?”

“海东青。”贺作舟小心翼翼地将方伊池重新塞进被子,“刚逮住的,还没熬呢,想送给小凤凰给他逗闷子,他倒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病倒了!”

海东青是捕猎的好手,以前皇帝还在时,四九城里的达官显贵爱养的不在少数,春天还会带着自家的海东青去捕猎。

后来时代变了,以前亲王的府邸成了富商的宅院,养海东青的传统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外敌入侵加上匪患不断,哪有人再去折腾鹰隼这类的玩物?

如今的时局勉强算得上安定,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训鹰人再次出现在了北平城里。

六爷年幼时,也曾有过一只凶猛的海东青,养了好些年,后来跟他上了战场,立过战功,最后死于熊熊战火之中。

好的海东青是能听人吆喝、救人性命的,贺作舟想送给方伊池一只,也算是提前置办的聘礼之一。

是了,尽管方伊池家里除了妹妹,没有任何长辈,贺作舟依旧在费尽心思地置办聘礼。

起先万禄提议,干脆去山里打匹野狼,关在铁笼子里直接送到方伊池面前,多威风!

贺六爷气得七窍生烟,说你个小兔崽子,想吓死我的小凤凰?

万禄连忙打岔:“六爷,海东青怎么样?”

“正好前些天,有人送了只海东青给您。”

“海东青好啊。”贺作舟眼前一亮,拍板道,“就送海东青。”

就聘礼而言,光海东青是远远不够的,贺六爷还准备了鸡鸭鱼鹅,绸缎织锦,金锭银锭……多得数不清,六爷想到什么加什么,反正贺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当然,一切的一切都是背着方伊池准备的,贺六爷是真的在用心地搭着凤凰窝。

实际上,贺作舟憋着一口气。

北平城里的人,明里暗里,都在嘲笑方伊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迟早有一天会摔下来。

他们等着看他身败名裂,等着看他粉身碎骨。

贺六爷让他们看——让他们看,他贺作舟的凤凰到底有多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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