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出正月的时候,王亚樵从香港托来了一封信,这信送得很秘密,是从一个掮洋货的商人手上来的,夹在尼龙丝袜里,交给柳婶。
柳婶见他展开一看,眉头皱紧,“哎哟”一声,人事不知,抓着信向后栽倒。
全家上上下下都吓呆了,不知怎样才好,也不知这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事情,慌得去得月台寻了小爷回来,又请大夫。露生听见信是香港来的,不觉心中一寒。
恐怕王帮主是遇难了!
戏也不唱了,急急坐着汽车就往家回来,一路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真是天不佑英杰!已经去了香港,怎么还是难逃一死?又怕人看见,疑心求岳和王亚樵的关系,强忍着眼泪往回走。及至到了家,看见金求岳跷个二郎腿、盘在椅子上,旁边大夫托着手把脉。
求岳见他进来,大喜笑道:“你怎么回来了?正有好事儿告诉你呢!”
露生又有点懵了,看他这喜气洋洋的德行,怎么也不像是王亚樵出事,当着外人,不敢明问,只问大夫:“少爷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晕倒?”
那大夫见别人犹可,唯独看见白小爷进来,心里就有些好笑,把诊脉的小枕头收了,站起来含混暧昧地说:“金公子是有些失于保养,虚火上升,开些补药就不妨事了。”
露生的脸登时通红这几天夜夜无休,可不是失于保养?这个杀千刀的性子上来好像野兽,按又按不住、哄又哄不平,非要吃饱喝足了才能睡觉。今天就让人看笑话了!
那大夫偷眼看他,又是一笑,嘴里含糊问:“要么开些助兴的东西?”
露生恼得瞪他一眼:“再乱说,仔细打断你的腿!”
大夫不敢说话了。
想想这事怪不了别人,是自己也忘情,都是茂年青壮,哪有不贪欢?他要怎样就怎样,全凭他摆布!又听大夫委婉道:“其实金大少底子很好,大概是这几天乐得太急了,养养就没事。”
露生越发脸红得要哭。
那头送了大夫出去,瞪着两个葡萄眼睛,气呼呼地在求岳床头坐下,金总哪知道他为这个生气?喜滋滋地说:“你快把门关上,看王叔叔来的信。”
露生依言关了门,将信接过来一看端正楷书,看不出是谁的笔迹,见上头写:“香港这边货物廉价,王老板生意安好,四双尼龙丝袜,钱货两讫,可以放心。”
露生也顾不上生气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就是不仅平安,而且有人接应他了。”
求岳乐颠颠地靠在枕头上:“这样就太好了,王叔叔最好以后就留在香港,建国也别回来。等风声小一点,我再叫人送个信,让他在香港帮我们买个房子,以后我们也去香港找他。”
露生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恼火劲又上来,在他头上乱打了一气:“王叔叔!王叔叔!你就不说自己晕倒的事情,叫你保养些别那么虎,你这个人是色鬼投胎?”
“卧槽,说我虚?”事关男人的尊严,金总坚决不能认同,“你都活蹦乱跳的凭什么说我虚啊?”
露生又是可笑又是委屈,现拿着方子给他看:“今晚不跟你一起睡,我去抓药,你养养身体。”
金总慌得拉住他:“其实我没告诉你,最近我一直头晕,跟你绝对没关系,从上海回来那几天我晕得更厉害,不过躺一下就没事了。”
露生脸也白了:“……还有这种事情?”
原来多年前就有人给白小爷算过命,说他是“狐狸精”的命格,受不起富贵,富贵反害主。那时他只当是金少爷不肯跟他亲近,找些托词叫他死心,闹了几个月。
此时想起来,不由得心惊,金少爷不正是因他而死?求岳亲近他,也为他生了病!
自己难道真是妖艳无格的狐媚命,这辈子不能做人的?
越想越委屈,不肯跟求岳睡在一起,晚上哭得眼睛也肿了。把金总搞得头大,原本是说服他自己不虚,谁知道还扯上谣言!
连哄带劝:“我说你是脑子里又进水了吗?封建迷信你也跟着吹?你是狐狸我还是鬼呢!我们俩不是天造地设一对狗男男?”
露生趴在被子里哭道:“你别来惹我,我明天还要唱戏的,肿着眼睛没法儿见人了。”
结果是金总做了好几天的和尚,这他妈什么事儿啊?新婚蜜月守活寡!
人干事?!
这件事堵不住大夫的嘴,又兼下人去抓补药,到底被金忠明知道了。
金忠明居然没教训他们,也没发怒,只说“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去栖霞寺拜拜佛,让寂然师父看一看。”
这就是也说露生是狐狸精了!
金总气得乱蹦,就知道他爷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diss露生的机会,去拜佛?拜你妈!倒是露生死活拉着他去:“若真是我有什么不祥,求求大师给个化解的法子也是好的。”
谁知见了寂然,寂然把了一遍脉,不动声色地看他两个,把他两个看得脸上发烧。
露生忍着羞耻问:“大师,可是我这个人生来不祥,所以不能亲近?”
“施主何以这样说?”
“……有人说我是狐狸精。”
“世上哪有狐狸精?”大师笑道:“施主怎么信这些谣言?”
这话说得金总和黛玉兽都心中喜悦,不觉都松了一口气,寂然笑了一笑:“金少爷是家事操劳,所以辛苦,身体无妨,伤着神思罢了。”
金总高兴得乱点头:“说得对,说得对。”他心道这才是人话好不好,老子天天忙生意,本来脑细胞就不多,简直特么的就快牺牲殆尽,开点辽东安神补脑液还差不多,开你妈的春药。
果然大师还是大师,跟别人不一样!
寂然另写一张方子,都是些补脑的药材,跟露生细细说了一遍,随口又道:“我送给小施主的念珠,施主不曾带在身上?”
“那是宝物,所以他没敢随身带着,放在家里收起来了。”
大师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施主不妨随身带着,红玉髓和檀木都能够清心安神,带一带也有好处。”
狐狸精的风波就这样化解,金忠明无话可说,在医院生了几天闷气,金总也不理他。只是城中风闻此事,传得满城风雨。说“你看他腰不软、腿不抖、伶伶俐俐的还能唱戏,可不是个妖精吗?金大少阳气都给他吸跑了!”
金总才不搭理。
倒是借着这股谣传的东风,越发有人来看狐狸精唱戏,原本不知道白小爷的也从外地跑来看热闹,都要看看这个吸人精元的妖精长个什么样。
求岳晚上搂着露生笑道:“了不得了,我睡了个狐狸精!”
露生端着他那手串,看了又看:“真稀奇,你戴上这个,还真就不晕了,这东西当真是个宝物。”
“都是心理作用。”求岳笑道:“你说我们之前那段时间,多大的心理压力?策划商业案、救王叔叔出去,别说是你跟我,换成铁人都要精神衰弱的。”
露生教他靠在怀里,拿手指给他梳着头发:“其实看你这头发也不像身体不好,都是那些大夫乱说话。”他把求岳的黑发梳了一遍:“哥哥,我给你按按头皮吧。”
求岳“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他胸口,让他轻轻按摩,含含糊糊地说:“我也给你揉揉腿。”
露生抿嘴儿笑道:“咱们俩这好像猴子。”
鸳鸯帐里,他两个你按我、我按你,是温馨的、过日子的情绪,和别人说什么都无关的。
其实民国有民国的好处,金求岳是真的这么认为。放在现代,演唱会出柜这个事情估计可以直接导致演艺生命的终结,先上三天头条当坟头香,然后就是全面封杀。
显然,1932年的中国社会,对这种事情包容得多、也随便得多。传来传去,到顶也就是个狐狸精迷人。
意外的是后续。
露生的演出原本只定十二天,禁不住戏迷热情,又是正月里,因此多演了几天。他这几天在得月台唱戏,榕庄街却来了客人。
居然是通州善成厂的张老板。
求岳见到他,有些不明来意。
张老板也觉得尴尬,在客厅里坐下,喝了一杯茶,抓着帽子道:“金大少也许不记得在下了,在下是那时在地头跟你争执的,张福清。”
就您这老杠精的尊容,金总没敢忘记,只是看他不似怀着恶意,求岳也不好又怼人家,爽朗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叔叔这次来句容,有什么贵干?”
张福清原本放不下倨傲,给他一句“叔叔”叫得有些难为情,半天才说:“不是我倚老卖老,既然你叫我叔叔,我就有话直说了金少爷,你是不是因为跟我争吵,所以亏着本在跟日本人打价格战?”
金总:“……”
张老板见他不语,以为他被自己说中心事,长叹道:“你是年轻人,做事有血性,当初是我不该激你。”他掏出一个靡百客的小方巾,摸了又摸:“你这靡百客,质量甚好,若是善成与你争市场,只怕争不过。我听说你工厂里搜罗了三友过去的旧部,看来所言非虚。”
求岳是越听越糊涂,张大叔,我们杠过是真的,跟你吹牛逼也是事实,不过你现在跑来句容给对家贴金,是想干嘛?
张老板难过道:“你借了多少贷款,你现在是不是赔得受不住了。”
金总:“……为啥这么说?”
“要不是你钱不够了,怎会让那个白老板出来唱戏挣钱呢?”张老板难过道:“可怜你了孩子,你给我们国货争口气,我们倒在后面挤兑你,弄得你现在骑虎难下。”
金总真的愣了,大叔你这是当编剧的天分啊,你他妈也太会脑补了。
露生这几天唱戏是赚了好多钱哦,都没留意这个,十二天大戏,光包厢和茶水席就赚了快两千,加上散座的、打赏的,也有好几千的收入了。不过露生赚的钱是给自己玩的,谁指望这个填补账面啊?
他不知道外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妖精的传闻哪够群众吃瓜?结合时事才刺激!狐狸精的热度早下去了,现在最新说法是说安龙毛巾厂打肿脸充胖子,和日商死磕到底,如今无力偿还贷款,因此白老板只得复出,卖艺报恩。
这个谣传有李耀希同志的一份力,毕竟当初的连载太催泪了,金总又不要脸地艹人设,估计要放今天lofter上得有个安龙毛巾厂的同人圈儿。民国的群众没有同人粮吃,也不萌搞基cp,但是大家对报恩这种话题就很有兴趣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啊!你说金家有钱的时候,白老板多矫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金少爷都不舍得让他多累着!现在什么样儿?哎!养个金丝雀出来耍猴儿了!
可怜!可怜!
张老板大度地一挥手:“我此行前来,不为别的,是来救你。我在通州有三千亩的棉田,棉花是不受棉市影响的。这一笔棉花,我愿意低价卖给你。”
金求岳真的懵了:“张老板,你认真的?”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善成是什么来头?”张福清面上有些傲色:“我祖上乃是南元清流,恩科状元郎张謇张大人,大生纱厂是他一手营办,想当年国货也是一面金旗!其实说来我们也算半个同乡,不过是后来我家北迁去了通州而已。”
说着,他站起身来:“祖上有训,唯实业可救国。我有愧祖训,未能将祖业发扬光大。那天和你争吵,实在是看不过你以次充好、哗众取宠。”说着说着他简直自我感动:“难得你浪子回头,如今能够为国货争光,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求岳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爆笑,只是也感动,张大叔人是杠精了一点,但实业爱国的心是真的。
他问张福清:“一笔棉花救不了我,张老板,你这是也跟我一起赔钱了。”
张老板淡然一笑:“此言差矣。日商恶意抬价我们国内的原棉市场,不过是看我们心不齐、力不一,有道是唇亡齿寒,你我虽是竞争对手,可也同为国货的中流砥柱”
求岳心里笑道不不不,中流砥柱只有我,你是糊咖二线请不要碰瓷。
张老板慷慨道:“只要大家携手努力,我援一点、他援一点,我不信日商能赢过我们万众一心!”
金总是真的觉得他很可爱了。
回来将这事儿说给露生听,露生诧异道:“怪不得这两天来看我的堂客,都拉着我的手说苦了你了,原来大家是这样想的!”
求岳笑道:“宝贝儿,现在我是吃软饭的男人了,养我啊!”
露生正拿着个扇子练手势,闻言把扇子向金总头上一敲:“小爷我养你,难道你不荣幸?”
“荣幸!荣幸!”
狐狸精拿扇子按着嘴唇,风骚笑道:“那你要怎么谢谢我呢?”
金总把他抱在腿上:“软饭男我研究了一个新姿势,我给白爷爷伺候一下?”
露生扑哧一笑,把扇子挡着面孔:“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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