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近日雨季，连雨不断，淅淅沥沥的，惹人恼火。几处小婢聚在一起讨论一天的新八卦，低声耳语，时而嬉笑，时而严肃。
谢府今日格外热闹，不仅小婢热论，侍从小厮都聚在一处热议。
熙熙小雨之中，有一人撑伞而至，那人着一声灰色宽袍，书生模样，却是一名女子，以灰蓝色的发带束发，无其他女子首饰装饰，却是一番白白净净，惹人怜爱。
袖口并不宽大，她一手指节分明，白皙若雪撑着竹节伞，另一手小心提着下裳缓缓地步上石阶，进了谢府。
小厮见她回来，忙为她收伞，禀道：“先生，宫里头的公公带着圣旨来了，都等着您呢。”
谢汝轻轻点头，随小厮进了待客大堂，除了这个家的老爷谢尚书所有人都站着，还有一位拿着圣旨的公公面带喜色地站在一旁。
众人见谢汝进来，忙松了口气，谢尚书起身对那位公公道：“这位便是小女，空屿先生。”那公公头一次听到一位父亲竟称呼自己的女儿为先生的，却也没惊讶多久，这毕竟曾经在他处听闻过这不仅这谢尚书，全府上下都称这位谢姑娘为先生。只是这头一次亲耳听到，还是有些愣神。
公公见神情失礼，忙恢复一片喜色，道：“咱家是来奉喜的，谢尚书。”
谢尚书带着府内上下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遇王姜遇，近大败裈狁，英勇善战。今谢氏小女，德才兼备，端庄贤惠，特赐婚于北遇王。’钦此。”公公合上圣旨，道，“谢大人，接旨吧。”
谢尚书双手接过旨，起身，公公道：“恭喜啊，谢大人，恭喜先生。这北遇王虽非皇姓，却盛宠不断，先生嫁过去，福气不小呢。”
谢尚书点头附和，低声问道：“这赐婚缘由，公公可知？”
公公道：“具体缘由，咱家也不知，不过，咱家知道，这是殿下亲自挑的人，圣上赐婚。”
谢尚书趁机塞了银子给公公道：“多谢公公。”
公公笑着收下，离开了。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谢尚书将圣旨交给谢汝，道：“先生可要收好。下个月出嫁。”
谢汝恭敬地接下，随后转身离开了。
谢汝是正室生的最小的一个女儿。问起她的身世，京都无人不晓，无人不识，随便一聊，便是滔滔不绝。
不因其他，只因的确是个传奇。
谢家小女，今年，未满十七。出生那日刻七彩祥云布满了天空，南方多月的洪水得到了控制，那年的粮食亦是大丰收，上至宫廷，下至农家都在道谢汝是个福星，天上神仙下凡。圣上亲自下旨赐名为汝。以表恩宠。
谢汝没有让人失望，三岁能背诗，五岁能背《春秋》等四书五经，七岁能著诗，九岁能写文，十一岁凭借《四季赋》闻名天下，十二岁入朝为官，任阅文阁主司，官七品。十四岁成为太子老师兼伴读，众人亦称之为太傅。十五岁及笄那年，她为自己取字余道，号空屿。又作名篇《京都赋》，再次扬名，众人无不交口称赞，同年与他国使者论经说道，谈及政治管理，博古通今，说得他国使者五体投地，自那以后上下皆唤一句“先生”。十六岁，她所著的诗集便已批量抄写印刷到各个学堂学习。空屿之名，响彻天下。
而空屿本人，似乎真去天上的神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淡雅而高贵。传奇之所以为传奇，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夸大的成分，不过，先生之名，却是实在的响绝天下。
及笄之后，众人想要踏破门槛去迎亲，却谁也没那个胆子第一个开头，近两年，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至今，才有圣旨直接赐婚。
知道是北遇王主动挑选的王妃，京城上下，无不震惊。
谢汝翻着书，靠在窗边，却良久未翻动一页。
她与北遇王有过一面之缘。
北遇王十四岁上马杀敌，镇守边关，七年未归一次。七年后，在圣上召唤下方回京一次。那一年，她刚刚入朝为官，十二岁。他大了她整整九岁，却已是个名扬天下的镇国将军北遇王殿下。他非国姓，他非皇族，却与圣上感情深厚，真正情义有几分，世人不知，谢汝也不知。她只是个阅文阁主司，在洗尘宴上只能讨个偏远位置，远远地看过那位殿下。
只记得那张硬朗的脸，上面有一道疤，浅浅的，在下颌骨侧，将轮廓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来。皮肤是微带小麦色，却似乎是天生的肤白，晒了这么久的战争阳，却只带了这么一点阳光色，平添一点阳刚之气。
其余的，谢汝细细地想了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顿了顿，将书页翻回上一页，仔细地重新看了起来。
……
婚期将近，谢汝暂停了宫中差事，特地被允了假期。南安有个习俗，婚服必须由新娘亲手缝制，谢汝不会女工，谢府也没有强求过她，以至于……宫中最好的绣娘都来到了谢府，教导谢汝。
自然，任凭谢汝再如何聪慧，也不能在一朝一夕之间便能绣出极好的婚服。不过，北遇王虽非国姓，却依旧是王，他的婚服，自是繁杂与华丽。
所以，谢汝只参与了部分的绣制，其余部分，由绣娘完成。
绕是如此，依旧花了谢汝很多时间，最后终于在婚礼前的两日赶制完成。
四月初八，是个暖阳高照的日子。京都下了整整八日的雨，终于在这一日，出了新阳。
和风，暖阳。
谢府与北遇王府喜气洋洋，鞭炮声，人声，沸鼎。整个京都，都沉浸在一片喜色之中。
北遇王一身红色喜袍，玉带金冠，身骑高头大马，身后带着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穿过京都长长的红妆街，十里红妆，漫天飞花，沿街的鞭炮。八壹中文網
这个镇守边关十二年的王，早已赢得万千百姓的爱戴。
整个京都，都在为他贺喜。
新娘着一身红衣，无过多纹饰，一方盖头盖住那张素颜。
北遇王在众目之下，将新娘背上喜轿，随后大手一挥，起轿！
长长的迎亲队伍，昭示着北遇王的重视，以及皇家的重视。
北遇王，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宣告了，这是他的王妃，他亲自挑选的夫人。
繁琐的成婚流程过后，谢汝被送入了房间，她坐在约有一丈宽大的床榻上，被床上的喜果硌得有些不舒服。
出嫁前有专门的嬷嬷交过她礼仪，还有一些侍寝规矩，谢汝不太喜欢记这些，不过既将嫁为人妇，这些她还是记了下来，其中有一条便是成婚当日的床榻上的喜果不得扫开，否则不吉利。
谢汝端坐在喜榻之上，有些不安。她自小便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未与人一起就寝过，这一夜，却要与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
不过片刻，外面传来了行礼之声“叩见殿下。”
开门之声随即传来，喜婆似要说些什么，可刚起了个头就被北遇王打断了：“本王清楚，你们都先退下吧，楚然留下。”
楚然？
谢汝心下微疑，就听一道男声应道：“是。”
看来应是侍卫之类。
随后，门被关上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谢汝等待着，北遇王似乎打量了她一会儿，房内十分安静，谢汝似乎听到了风吹过帘珠清脆的声音。盖头缓缓地被掀起，谢汝那张脸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
谢汝许久未着红妆，却不知她的女妆，其实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便是平日那身书生装扮亦是令人难以挪眼的。
盖头被掀开，不仅方便北遇王看到谢汝的脸，亦方便了谢汝看清北遇王的脸。
男子的脸与记忆模糊的轮廓重叠清晰，谢汝的心忽地悬了起来。这便是她的夫，她今后的天。
面前的男人放下喜称，竟对她作揖，淡笑道：“先生。”
谢汝微讶，父亲称她为先生，如今，丈夫亦称她为先生。
男子面貌不俗，是谢汝这十七年来见过最好看的脸，温润如玉，微笑的弧度刚刚好，多一分大轻佻，少一分太冷淡。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回礼：“殿下。”
他道：“本王姓姜，单名一个遇，字逢。先生闺名可是谢汝？”
姜遇。
逢着了，便遇着了。
在四月和煦之日，高烛喜帘之下，谢汝从未想过，她竟会对一个人，一见难忘。
她没有愣神多久，便点头，道：“谢汝，字号空屿。”
姜遇点头，随后似是在想什么，微怔后，看向一旁的书案，询问谢汝道：“可否请先生于那儿一坐？”
谢汝自是不会拒绝，同他一道移步书案旁，她不知姜遇要做什么，只见他走到书案前，取纸，研磨，选笔，有条不紊地做完一切后，抬首问：“先生的饮食可有什么偏好和禁忌？”
谢汝微讶，他竟是要她的喜好与忌讳都写下来吗？写下之后呢？
“没有什么偏好，不太喜欢苦瓜之类，还有……茄子，番茄……”
“水果。”
“偏好荔枝，葡萄。不喜欢核桃，甘蔗还有龙眼。”
“衣物，首饰……”
……
这么一一问下来，姜遇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他将写满了字的纸重叠好，另留了五页空纸，打开门，交给了楚然。
谢汝坐在原处，姜遇道：“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今日是成婚日，今夜是洞房夜，但是直到谢汝与姜遇一起平躺在宽大的喜榻上时，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位镇守边关十二年的殿下，这位在世家公子才名排行第一的王爷，居然会挑中她作为这令人惊羡的北遇王妃。
这位殿下，似乎不怎么遵守礼法，一刻钟前他还把塌上让人硌得慌的喜果扫了下去……
军中人，可能都是这样吧，不喜拘束。
黑夜里，谢汝无声地笑了笑。
姜遇忽然道：“本王从军十二年，远离皇宫，远离京都，也远离了世俗纷扰。不喜那些束缚人的规矩，所以，王府没有其他规矩，要守的规矩，只有军令如山，和国家法律。”
“嗯。”谢汝轻轻地点头。
“也不用过于拘束，随心而为即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