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不照并未改善瑶娘的状态,反而还失去了以往什么都反抗的生气。
这或许是药的副作用,瑶铃女还未等副作用完全发作,便一手刀把瑶娘劈晕,捡起凌云片雪,冷静地对扶着她的七婆婆道:“劳驾婆婆照顾,请把她送回去吧。”
七婆婆反问道:“你让一个老太太拖人回去?”
瑶铃女充耳不闻道:“如果你们没有出错,我也并非是没有中招的。”
七婆婆看他格外冷静,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道:“主人不必为此伤神,瑶娘本就有些任性,此刻不可自控,怕是更为甚之,那什么言语,当不得真的。”
瑶铃女点头道:“我知道。”然后皱着眉扭头对搀扶着瑶娘另一边的小玉说道,“头晕,快去给我找解药!”
小玉依言立即撒手,七婆婆再次强调道:“喂!你们竟然让一个老太太拖人回去?!”
小玉行礼离开了。
瑶铃女扶着头一副头很恍惚的模样,一步三颤的转身走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七婆婆大声道:“喂!你们居然真的让一个老太太拖人回去吗!”
话音刚落,瑶铃女就摔了一跤,然后再蹒跚着爬起来。
“……”七婆婆眼角一抽,只好妥协道,“好了!我知道了!老太太我这就拖人回去!”
瑶铃女自转过身后,脸色就沉得像夜幕一样。
他被动了那么多年,既丧失了想要得到的兴趣,也几乎没有了渴求人格的坚持,却依旧从中作乐,觉得自己被奉为主人是荣耀,被当做盾牌是责任,即使失去一些东西,这种情况于他而言也并没有多么糟糕。可当一个响雷当面砸来,又觉得自己从未如此伤心过。
玲珑谷和瑶娘需要的,不就是这种主人吗?
仿佛一切皆在手中,却又随时能够烟消云散,全部都齐备在案,可这些都是形同虚设。
他虽然是一方域主,却被玲珑谷统治,被瑶娘统治,连玲珑谷之外,他也必须被其他域主所牵制和厌恶。
无论是他强自压抑无可告人的本人,还是人人熟知的瑶铃女,虽然性格偶尔会恶劣一点,但还什么都没干啊。
瑶铃女既茫然又沮丧,更不知为何会被各方厌弃,即使按着某方所给的标准去做了,依旧无法改变这件事实。
就像邯郸学步,他早就把自己给遗忘了。
当瑶铃女梦游一般摸回卧房时,小玉已经在门外等他了。
瑶铃女推开房门,一股馥郁的香气最先迎面扑来,神色恍惚地朝着里面走着,既没有心思规避脚下,也没有力气摸索试探,不出意外地被半路搁置的凳子绊倒,他也只是继续坐在地上,周围只有凳子滚落在地面的突兀响声。
小玉寻声扶去,却不想瑶铃女身体沉重地好似一块重铁,只好先掌了灯查看他的情况。
蜡烛点燃时的薄弱火焰晃了晃,瑶铃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出声道:“我没事。”
小玉露出不敢苟同的模样。
“好——困——”瑶铃女的声音懒懒散散,还有气无力地拉着长腔,好似真的一副中了药后疲惫的不得了的样子,“帮我拿一个枕头,我想直接睡。”
“你会受凉的。”小玉怎么也拖不动他,有些无奈道,“装也要好好装,明天长老看到你睡到地上,你解释都解释不清。”
瑶铃女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连说话都是无精打采既迟钝又涣散,语调很慢,淡到极致的慵懒:“嗯?什么?在地上装结实?”
小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头倏地一沉,赶紧伸手垫下去,瑶铃女就真的枕在他手心睡着了。
小玉扭头看了一眼还在释放香味的香炉,一只手还垫在瑶铃女头下,另一只手赶紧往自己嘴里拍入了一颗药丸:“……”
这玩意的效果这么显著的吗?
小玉拖着瑶铃女的胳膊,费劲的扯到床边又一个胳膊一条腿的艰难提到床上,好歹是把一摊烂泥推整齐了,本还想灭了熏香给瑶铃女喂下解药,却又站在香炉旁迟疑了。
相比之下,还是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就在熄灯合门之后,已经走了两步的小玉眉头突然一跳,倏地回身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
月光透过纱窗,依稀可见床上的瑶铃女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小玉深知他狡猾性格,手指往他鼻尖一探,然后将香炉直接挪在床头,还晃着手将香味往瑶铃女脸上扇。
扇了一会儿,瑶铃女终于憋不住道:“你要干嘛。”
小玉笑吟吟道:“主人想要做什么?”
瑶铃女顿时有些摸不清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便谨慎道:“把香炉挪开。”
小玉当真挪开了,还打开炉盖,把桌上的一壶凉茶浇了上去。
瑶铃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要出谷。”
如若是众位长老,那必然是怕这种情形下的瑶铃女在外面会惹出大乱子的,即使会放他出去,那也必是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没个几天是出不去的。
小玉却言简意赅,言笑晏晏道:“好啊,我来为你关门。”
瑶铃女突然坐起身,皱着眉犹疑地看着他,试探一般道:“我现在就走。”
小玉依旧应道:“马在马概,半个时辰,我会数三千六百个数,那时谷中机关便会再度打开。”
瑶铃女反问道:“难道你没有她们的担忧吗?”
小玉应道:“主人既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兽,亦不是居心不良的恶魔,许多事恐怕无需赘述,心里清明即一切正常。”
遇到一个不爱啰嗦的人实在太好了。
瑶铃女眼睛一亮,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小玉却提前一步数道:“一。”
瑶铃女一愣。
“二。”
“等等!”瑶铃女立即翻跃下床,抓起刀架上的凌云片雪,“还没关上开关就要数吗?”
“三。”
瑶铃女抽了抽眼角,一把抓起裙摆就狂奔出了屋门。
看着不顾形象的主人匆匆跑入茫茫的雾里逐渐从视线消失,小玉站在门边,眉头略显忧愁的皱着,嘴角却噙了笑意。
在玲珑谷里他未必会开心,倘若外面真有那么好可以使他对离去如此高兴,那也没什么不好。
长老们对瑶铃女的养育行为自然尽心尽力无可厚非,可是……其中任何一个人,并没有谁会如此教导自己的儿孙。
如何常怀笑意和乐观呢?
那就不要希冀常存绝望吧。
所有结果要么都在预料之中,要么都将成为惊喜。
瑶铃女在马上随着颠簸的步伐向前冲着,一整日里那凌乱未堪梳理的发髻逐渐松散,终于丝带脱开珠钗掉落碎铃跟着撒了一路,长发飘然落在背后,又和马鬃一起上下飞舞,跨过谷口警示的石碑,瑶铃女甚至不愿回头再看一眼,可犹豫再三拉下缰绳时,隔着层层叠叠厚挡的浓雾,回头已经看不清玲珑谷的景色了。
虽玲珑谷使自己倍感压抑,但自己出去之后,又能去哪里呢?即使能够找到地方,但自己还是得回到这里啊?
瑶铃女整个人被笼罩在雾里,想到几次已经出了谷的瑶娘每次都默默回去,想必也这般想过。
——我能去哪里呢?本来就是一无所有众人厌弃的人,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这样一想,瑶铃女感觉自己眼前的雾更加浓郁了。
不为结果付出责任的感情,都是害群之马。
瑶铃女合眼俯下身子,双臂环抱住马儿的脖子,把脸埋在粗硬的鬃毛里,不再把握方向,随着它向前走。
细弱的声音从鬃毛里微不可闻地传出来:“好困,好困,好困。”
瑶铃女感觉自己被什么推着,耳旁还有谁在唤不相关的谁。
身上也不甚舒适,心情十分烦躁地捂耳翻身,突然身体一空,滚落在地面。
瑶铃女睁开眼睛,撑着浑身的酸痛爬起了身,便看到一匹十分眼熟的枣红马儿,一个赶上来要扶他的白发老头,还有一辆只放了几小包行囊的牛板车。
老头本来想叫醒他以避免会摔落下地的可能,谁知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一下摔得瑶铃女懵懵的,看着老头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老头腿脚有些缓慢,还没来得及从马屁股后转过来瑶铃女就已经下意识爬起来了,便只能先开口问道:“姑娘还好吗?”
瑶铃女深恶痛绝道:“我不是姑娘。”
老头眯着眼费劲得上下左右看了他一圈,然后犹疑道:“可你……是不是穿着裙子?”
瑶铃女:“……”
瑶铃女那奇怪的脾气一上来,自暴自弃道:“我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一个已经长到我胳肢窝那么高,另一个还在学说话,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还不晓得能不能生出来。”
老头听出他的语气有些恶劣幽怨,但也并没有求问真假与否,只感慨道:“那还真是不容易。”接着关心道,“你有哪里摔疼了吗?”
瑶铃女下意识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睡在马上摇摇欲坠的好危险啦。”老头想起刚刚看到的那斜挂在马上的睡姿就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你遭逢了什么不测,吓死人了。突然摔了那么重,你肚子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瑶铃女语气中颇含讽刺道:“铜墙铁壁一个,他哪里会感觉到什么痛痒。”
老头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再度问道:“你要往哪里去?如果我们同路,睡在我的板车上也总归比睡在马上舒服些。”
瑶铃女沉默了一会儿,本来是非常平常的问题,此刻却令他无比为难。
他虽然不想待在玲珑谷,可出来之后他也并没有什么目标。
于是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