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浓烟中用袖子遮掩口鼻,堪堪躲过下风绕过火场,何正嘉一边狂奔一边把声音包在布里含糊不清地骂人。
瑶铃女好奇道:“你在和谁说话呢?”
何正嘉没好气道:“和鬼。”接着看向拽着自己的袖子,边咳边跑被憋的气喘吁吁不接下气的苏子说,气愤道,“苏掌事,到了湖边你就把打我闷棍那人指认出来,我好出出气!”
苏子说也不知听没听到,即使捂着口鼻,还是被漫天的烟雾呛得咳嗽连连,郊外凹凸不平的土石之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被何正嘉带着跑,几次身形摇晃,又强自支撑住双腿。
看着这弱柳迎风脆弱咳嗽的苏子说,何正嘉即便是被他坑了好几次也不禁要怜惜他了,见他身形不稳强行自持,便伸出一条手臂迎上去架在他腋下,半携半撑地把他揽过来,腿下也没耽搁,一路跑的飞快。
瑶铃女带着他们快逃至湖边时,毫不意外地又撞上那群磨刀霍霍的吴馆子弟。
也丝毫没有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经过一番集合,那群人又变多了。
瑶铃女脚下未停,这下不用再理会什么三七二十一,抽刀直闯,与先前那束手束脚的状态再不相同,仿若霎那间被解除了封禁,刀光过处,血撒半空。
咳嗽的苏子说突然就不咳嗽了,愣了一下,随即从何正嘉的肩头支棱起柔弱的身体高声疾喝道:“小心!有毒针!”
这一声喊下来,在场的人除了苏子说顿时定立当场,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苏子说趁此间隙急喘两口粗气,然后松开何正嘉的扶持,穿过众人走到领头人的前方,看了一眼瑶铃女与众人伤损的情势,温吞一礼道:“某药玉阁楼苏悦,敢问阁下可是吴馆庄吉小友?”
吴庄吉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他,但口中却礼貌地应道:“苏掌事,好眼光,不过此地不是待客的好去处,我等也不愿为难你——当下次有缘再聚时我自会为你接风洗尘,好好招待一番。慢走,我等就不远送了。”
苏子说叹气道:“用一把火为某接风洗尘吗?”
吴庄吉嗤笑反驳道:“总比用苏掌事那几根虚无缥缈的毒针实际啊,不是吗?”
此话一出,身后众人复亮刀探步,继续缠斗。
苏子说温吞反问道:“瑶主人自小就在谷中潜心练刀,身手不俗,某等这般硬斗只会两败俱伤。可最坏的结果,并非是杀不了瑶主人,而是,不仅徒劳在瑶主人这里折了许多子弟,还连真正的凶徒都白白放过了。”
吴庄吉不屑一顾道:“这又有什么区别——本是瑶谢私怨,却于江湖中牵连出诸多惨剧,却又被深压案牍,再无人敢探……”吴庄吉凑近他轻声恨道,“最该死的是瑶谢二众,不是我的家人,除了那些不忠心的狗,再次之是你们这些忠心却又胆小怕事的狗,我等无论杀了谁,都是赚的。”
苏子说忍不住笑道:“所以,你们就要与这样的人背水一战吗?有理有据,某听了都快信了,还真有一套。”接着,他便认真道,“不过,若是某说,某会帮你报仇呢?不用再随波逐流、拐弯抹角、在无用的人身上浪费剩余子弟的血命,你会考虑吗?”
吴庄吉皱眉怒斥道:“别骗我了,哪有人愿意趟这片浑水,当我没试过吗?还是说,你要把我们稳住,好抓我们去你们的休养别院去试药?迷蝶在你手里,当我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还没有满足你们的玩心吗!一群可耻之徒!”
苏子说闻言,心中已了然。
“吴馆家训颇严厉,所出子弟皆正义凛然,不畏艰险,即便突逢变故,使得家道中落人丁凋敝,想来也不会轻易弯折颈骨,某一向敬服,所以才来光顾此店,想不到……造化弄人,认贼作父,某还是来迟了一步。”
吴庄吉都快被气笑了,皱眉道:“你骂谁呢?就你这纸片似的身板,是怎么想起来要激怒我的?谁说要认别人做爹了?你们这群胆小怕事无能附和置身事外的饭桶还有理了?”
苏子说却突然亮出一枚玉佩来,问他道:“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吴庄吉把灯笼挑起来,凑在它上面细细一看,有些不可置信地迟疑道:“席……寒川?”
苏子说夸赞道:“对,记性不错,席寒川一生行侠好义疏财尚气,即便是死了,也是慷慨捐生。人人皆知他心软,他也因此而拮据,不过他常年在外行走,浑身上下到底是有几件东西是不愿相送的——一是他母亲的遗镯,二是他父亲的玉佩,三是他手里的□□,还有那心中的冰壶秋水。”
苏子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它现在,已是某阁楼收下的委金,而席寒川会向阁楼委托什么事情呢?想必你比某,要更加清楚才是吧——你不信某等,难道,还不相信席寒川吗?”
吴庄吉思忖间,苏子说转头向身后看去,平静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某等皆无意与你起冲突,瑶主人被困至此,即便可占上风有能力脱围,也未伤及吴馆众子弟要害,想必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正因为对此感到疑惑,所以才会拖到现在都没有忍心下杀手吧……你的弓箭手呢?埋伏的人,总该比眼前的这群人多吧?只是对付瑶主人一个人而已,前迎林火后背水,明有刀山暗伏金,倘若全部出动拼死击杀,就算他是神仙也会和你们同归于尽的,不是吗?”
瑶铃女一惊,缠斗中视线正对上苏子说平静无波的瞳孔,倏地被那沉沉玻面下暗流涌动的杀气激吓出层层薄汗。
那如果,他杀了人呢?
苏子说根本无法赶来救自己的。
或者说,他不会再来了。
两人遥遥相对,虽未发一言,却又欲语还休。
吴庄吉随即承认道:“这是自然,我等,从不做无本的准备。”
说着,他一挥手,众人受召而去,跟着他一起快速消失在夜色里,刚刚还在奋力搏斗的杀人场顿时又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人,呆呆的杵在原地。
“啊……阿嚏!”何正嘉离得有点远,虽然不知道他们干嘛呆站着,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杵了一会儿,直到被呛了个喷嚏,才想起来扭头查探火势。
虽然逆风,但干燥的草木终归是易燃的,本来是跑远了暂时还烧不着的,但被耗了那么久,滚滚浓烟牵着火势又慢慢撵过来了。
何正嘉顿时一个冲刺,左手攥住瑶铃女的胳膊,再以右手抓住苏子说的前襟,干净利落地一个跳跃,“啪”一声落水。
三个人漂在水面上,瑶铃女颇为狼狈的把凌云片雪收回,捂着口鼻含糊不清地冷哼了一声。
苏子说的情绪倒没什么多大的起伏,打破了三人此时沉寂的气氛,平静道:“平原林火不似山火,没有复杂地形,又有湖水护佑,某等逃脱还算及时,应该还是无碍的。”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何正嘉抱着膀子哆哆嗦嗦道,“但在这种天气里泡池子也未免太冷了些。”说着,他从身边捏取一小片薄脆晶莹的透明碎片,声音哀怨道,“大晚上的,这湖都上冻了,我们只有五个人,一个残疾,两个都是病歪歪的,他们干嘛要像给老妖精渡劫一样搞那么大的阵仗啊……”
说到这里,何正嘉奇怪道:“苏掌事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又跑了呢?”
苏子说皱着脸几次欲言又止,接着两声喷嚏过后,带着些鼻音应道:“哦,某没做什么,是瑶铃女救了你。”
何正嘉:“……”
怎么说的好像那些人是他引来的一样。
何正嘉委屈道:“可他也不是要找我寻仇的啊。”
苏子说的鼻音愈来愈重,吐字反倒愈发软绵绵道:“你这种采花贼,照他们这个性子,见一个打一个。”
何正嘉:“……”
怎么这人都感冒了怨念还那么深说话还这么冷硬啊!
何正嘉抱着双臂委屈道:“你看看你这人,有着比人还高的体温,说的话却比这湖还要冷。”接着,他向瑶铃女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瑶铃女捂着下半张脸,依旧含糊的冷哼一声,然后应道:“落水时被浮冰撞到了鼻子,在擦鼻血。”
何正嘉:“……”
有那么一瞬间,包不疼了脸不肿了,他又觉得自己圆满了。
看着火势一片一片绕着湖边烧来,三人躲着席卷来的浓烟和倾倒来的树枝树干,从湖水边缘撤离,立即朝着湖中心游去,只需等候四周旦有林火燃烬之处,他们就能脱湖上岸了。
待天微亮时,四周火势已蔓延他处,湖边也焦黑一片,已没有什么好再烧的了。湖面浮冰早就化开了,转被一层黑灰覆盖,几个落汤鸡攀着湖边的混浊泥沙从温热的湖里爬出来,皆是污衣垢面十分狼狈。
风过处,还瑟瑟发抖,搓肩牙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