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休战喘息之际,苏子说看到瑶铃女那有些无法蔽体的裙衫之下,腰间的伤口本来被泡了很久的水会出现严重之势,虽然经过各种处理现在已经消肿了,但有痂未褪,还要硬撑到明天去受冻跳舞。
瑶铃女那只露出短短一瞬间的悲戚之色仿若还在眼前。苏子说有点不敢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鬼使神差之间,伸出一只手去,颤颤巍巍、提心吊胆地轻轻覆盖在伤口的旁边。
瑶铃女的恶劣之性他身处其中自然深有体会,然而叶问月却自有相反的一套说辞。
再结合瑶铃女对阿姜被劫去后的耿耿于怀,还有他要亲身经历姚鼓之死种种事迹——或许,叶问月的坚持是对的。
苏子说手下是柔软温热,会破损流血的皮肉。
不是铜铁。
无论是苏子说,还是瑶铃女自身,都太过高估这具脆弱的肉身了。
苏子说念及至此,百感交集,心里的那块无时无刻都梗在喉间的大石头突然落了下来。
何正嘉在厨房托人去煮解酒汤,在回去的路上,果然碰到了急匆匆往瑶铃女房间赶去的江鸿。
“哎?!”何正嘉立马跑过去伸臂拦住他,问道:“你急什么?”
江鸿面露担忧道:“听说瑶姑娘醉得厉害,我要去看看她,你为何要拦我?”
何正嘉思忖道:“他在休息,没什么大事没必要去打扰,可你说你们要成亲,那可不得慎重一些?你的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呢?能拿给我看的就带我去看,没法给看的你就得告诉我,我得检查一下。虽然我不知道瑶铃女看上了你哪里,但我这人呢,向来好说话,并不会多为难你。他对这些不太上心,但这是普遍的礼数,瑶铃女好歹也算是个体面人,即便行走江湖在行为举止上确实有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但好歹还算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我怎可对此不上心呢?”
这番话问得江鸿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后诧异道:“事出突然,也是瑶姑娘刚提出来的,我去看她一眼,这就去准备。”
何正嘉又把他推开,叹气道:“得啦,如果没有这些诚意,你就别见她了,还成什么鬼亲啊,我还不如直接把他打晕带走,那什么破舞也别跳了。”
江鸿闻言,不禁有些焦急道:“是我思虑不周,实在冲动了,你不要介意,我这就赶去准备。”
何正嘉看着他急匆匆得来,又急匆匆得跑走了,便开心地笑着调转过身迈开步子,对自己这一举两得的主意满意地想道——
苏子说你想不到吧,路上的盘缠终于又有着落了!
想让他去要饭?想得美啊!
何正嘉在要走到瑶铃女房门之时,欲要敲门的手一顿,倏地收回了。
这两天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不对劲,苏子说刚刚用着那么凶的口吻想也知道要谈些什么思细极恐的话题,他暂时,还是不要进去了,省得还要为这个纠结,再因此招致祸端。
何正嘉心里想的很开,思索之后,就转身离开,坐在不远处的走廊上凭栏往水池里扔小石头以作消遣,静待来人送了醒酒汤后再做敲门的打算。
而屋内的苏子说正在像老妈子一样,费劲地把一地雪花样的,刚刚被瑶铃女肆意抛洒的碎布收拢起来,后从衣柜里翻出另一身衣服来,再给瑶铃女套回去。
在得到想要的回复后,瑶铃女那无论是舍不得的彷徨还是凶残狠戾的情绪也都被飞快地一扫而空,被动地穿着衣服,整个人朦朦胧胧地沉寂了下去,无论苏子说要对他做什么,他都只是配合着,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苏子说帮他系好衣带,把他推到被子里裹紧,手足无措间倒是忙了自己一头汗。
抬起袖子狼狈地在脸上潦草蹭了两下,随后又把被子推开一点缝隙露出那处伤口来,取药去擦。
瑶铃女在躺下去时,人也疲倦地合上了眼睑。
在被人无端挑起愤怒的情绪后,终于又可以安心睡去了。
瑶铃女确实放松了下来,可这次变得紧张的人却成了苏子说。
一想到在江鸿的口中瑶铃女都对他做了些什么戏,就忍不住要扶额叹气,十分伤脑筋。
本来只是想询问一下而已,可是为什么,问到最后他还要做这种承诺呢?
不过,无论瑶铃女在对待苏子说时心存何种意图,即便是先前有急切的离间拉拢之意,那也不过是,对自己在处理域主之间关系时的,无情映射罢了。
苏子说是不知道何正嘉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将江鸿糊弄过去了,过了许久居然真的一直都没能找过来,而何正嘉,也只是中途把解酒汤端过来后再简单地问询了几句便又潇洒地跑出门去,那无忧无虑的孩子心性,就像生怕被苏子说再度拦住派发什么可有可无的任务一样。
而苏子说托他去做这种事本就是借口,现下他端着托盘看着房门再被关上,忧郁地看着眼下碗中澄清泛黄的水面,倒影出自己那忧心忡忡的面容。
等瑶铃女这一觉睡够起身,最先做出的反应还是用手卡着嗓子不适地咳嗽起来,而在向外翻身之时,余光意外扫到不远处桌旁背对着他正襟危坐的苏子说。
不禁皱起眉来,但未及细想,他就已经转过身来,问道:“你还好吗?”
瑶铃女嗓中干涩,一时发不出声音来,不知道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便侧过脸去不再与他对视,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苏子说见他此刻神态已恢复常态,也端着托盘起身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你既然醒了,那就把汤喝了吧。”
瑶铃女应声抬起手来,想接过那只碗,乍一触手,却又被碗底的边缘烫的瑟缩了一下,整个人便又静止了下来。
苏子说看他如此,便弯下腰抱歉地朝他解释道:“你还是不要接了,碗底被烛火烤过,分外灼手,某帮你吧。”
瑶铃女看着他不由分说地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旁,再把自己倾斜的身体扶正坐直,又单手捧起托盘将勺中的汤水吹凉朝这边凑来时,即便是惊疑未定,在看到桌上烛台中的残蜡堪摧,即便此刻苏子说以托盘垫手,但那苍白泛红的指尖却无法起到丝毫掩饰的作用。
这点小恩小惠的苦肉计向来是瑶铃女用来蒙蔽他人的手段,并不会因此使他掉以轻心。于是他在尝过一勺汤水过后,还是飞快地伸过手去,即便还是有些烫手,但足可捧过碗来自己喝。
苏子说手中突然一轻,举着空荡荡的托盘和勺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问道:“你还记得,刚刚你对我说过什么了吗?”
瑶铃女缓了一会儿,喉咙实在难受,也不想多做辩解,便干脆地摇了摇头。
苏子说喟叹道:“你若是不安心,想杀掉某的办法,自然多的是,但最省事的,并不是对某追杀捕猎,只消像瑶台那样,放任某自相折磨,就好了。”
瑶铃女神情一顿,不知他说出这种话是有什么企图,皱起眉来,颇为犹疑地看着他。
苏子说却释然道:“这件事,在这世上除了那二三人外,某还从未对谁说过。”
瑶铃女于此刻即便不再承认那番醉言醉语,不知是因为真的不记得,还是因为有意要放过才掩饰不提,还是有试探检测之意,苏子说现在都暂以对方表面态度为准,不愿再猜了。
“某当时虽被药玉阁楼所救,却已生无可恋,自愤自厌至极,但那时只有某手上有迷蝶,阁楼又恰逢与叶氏有所交涉,欲突破那迷蝶雪球之困境,某便以此身为委金,在伤好之后,窝在休养别苑里,做申翁的药人。”
苏子说把勺子放在托盘上,有些自嘲道:“但某一个人不够,泡在药里的时间长了,终究会和正常人所反应出的效果不同,加之迷蝶和清风不照长时间叠用下来摧神伤情,不免使某生戾难熬,无法自控,所以,某就对申翁抱怨说——外面有大把的人对迷蝶趋之若鹜,这难道不是对彼此的成全吗?”
苏子说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语气艰涩道:“申翁本就为此犯愁,这番话说出后,他果将某抱怨之言听入心里,嘱托良卜将怀柔化为狠手,把目标掠入别苑,代替某之作用。药人多了,也能使申翁不再因只有某一人而束手束脚,在选择对比和替补上也好大胆试量、大展身手。”
“可是当看到其中一些人不堪忍受这种折磨而死去时,申翁也将得到的成果条条列出,如数家珍一般向某展示出来,即便他说这群人是求仁得仁,取舍仅仅是善恶好坏之分,某也会为此冲动一念而深感懊悔莫及,无论受害还是心存害人之念,皆飞蛾扑火一般为迷蝶枉死,这都不是某之本意,却又要参与其中,无力阻止,其中矛盾相争,令某难以忍受。”
“颓靡摇摆之际,某也从休养别苑逐渐过渡到阁楼中去,任职阁外掌事与叶问月接触,叶氏行事干脆果决,恩怨情仇泾渭分明,如若听闻此类事件同样不以为意,还要半宽慰半嘲讽地,用鱼与熊掌只说帮某释怀心中所难。所以,你先前用叶氏来恐吓某,某虽会对此有所惧怕,但某也深知叶素有大志,才并不愿因此与他们离心离德,受你挑拨……不过,你也于无意之中正提醒了某,某之本意并不是要让谁来献祭,无论是阁楼还是你,还是依旧在此境况中苦苦煎熬的所有无辜之人。倘若某一人之生死能解众苦,某自然能够不假思索,当机立断,但在现实之中,某身如浮萍,轻薄得仅如一只蝼蚁而已,生死只是自身一念,于旁人再无多少纷扰。某既然还仍旧选择挣扎其中,那就是不想再看到自己深受心魔困顿的局面——当然,瑶台但有一日不死,这心魔依旧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某不动声色地毁灭掉,你若是觉得它有用……”
苏子说站起身来,把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无奈地叹气道:“那就,送给你吧。”
说罢,苏子说转身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瑶铃女,还在捧着碗迟疑地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