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瑶台在前允诺,张文生的心情还是有些落寞,走着走着,天空中闪下一道响雷,惊得他手一哆嗦,顿觉自己身上好似被雨浇透,冷意自脚心攀爬而上,手里握持的竹柄好似匕柄,冻得他由手至肩都是冰凉的。
愣了一会儿,手中不觉将伞松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暗沉沉的光线下,不时有光转瞬即逝地晃过,雨水本质清澈透明的颜色反而进不去眼帘,取而代之的是鲜艳浓稠的旧事。
张文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伞已经被吹跑,人也被淋成了落汤鸡,随后,他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拢着已经湿透的衣衫,想要赶紧回去。
那件旧事不过是场梦罢了,他的脸还活跃着,那就是还活着,所以,自己也没有做过那些事。
张文生定下心神,但还是刹不住回忆,心慌意乱地匆匆往前走去。
这雨来的快下的大去的也疾,张文生走了几步,便风停雨止,只留下头顶闷雷滚动。
这边满腹心事,脚下急匆匆走着,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已经疾驶于眼前,张文生猝不及防,被吓得往那边看去,却只能抱头闭目,被撞得一扑。
“唉呀。”
因为危险而放空的耳边,于万籁俱寂间等待踩踏之时,有女子惊讶出声,而后又开口埋怨道:“你看看你,也不小心些。”
张文生睁开眼睛,意识瞬间回笼,恍惚间看到身边马蹄安安稳稳地落在地面,对面车上珠帘侧挽,灯烛明亮,晶坠辉煌,清凉之余有香气扑鼻笼罩,甜甜蜜蜜,熏人欲醉,两人扯着缰绳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有人下车走来,那女声也关怀备至,盈盈朗朗,温存婉转。
“你被撞到了,身体还好吗?”
其实没什么事。
张文生被人扶起来,正想应声,却又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也罢。”对方远远的叹息道,“应该不太好受,既然是我们撞的,就把他一块带回去,给他看看伤,再送他回家吧。”
张文生摇了摇头,觉得头有些沉,颇为被动地被马夫架去车上,有些狼狈无力地倚坐在座位上,环扫一眼,这才发觉车里还有一个人。
可被蒙的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似乎察觉到他疑惑的目光,那热情好客的妇人倾倒在后面有些生硬的怀里,探身用手背去触摸张文生的额头。
她收回手笑道:“你生病了,烧得好厉害啊。”
不知道是明亮的灯烛晃眼,还是眼前女子艳丽的面容摄人心魄,张文生皱了皱眉,感觉自己眼前发晕,头更痛了。
张文生摇了摇头,笑道:“淋雨而已,没怎么被撞到,我现在住在连馆,你们直接把我送回去就好,其他就不用再麻烦了。”
妇人却连忙回应道:“真是抱歉,才刚来就出这种乱子。赶路遇急雨,家就在前面,也不至于多此一举去投栈,所以就守一临时避雨处等候,待停便紧赶着回家,没成想夜深人静,还有人在呢。”说着,她又笑道,“不行,我还是给你看看伤吧,不然,又该有人埋怨我在欺负人了。”
张文生强撑着精神,眯着眼昏昏沉沉地问道:“欺负,温柔小意,亲和良善,关怀备至,没有欺负我啊?”
妇人贴坐在不露身形的人怀里笑了好一会儿,而后转脸把手伸了进去,好似在拍里面人的脸,说道:“你看看人家,连他都说我没有欺负人了,你就别耍小脾气了。”
张文生犹疑道:“恕我冒昧,他是……”
女子转过头来,明媚之余又很是恶劣:“禁脔,所以只能把脸蒙住给我看,别人都不能看。”
身后人正欲挣扎,女子又抱紧了他继续惋惜地介绍道:“聋子,他什么都听不见,现在被蒙着脸,也都看不清晰,更说不出什么完整话来……小可怜,这是客人,可不是什么新欢,这儿也就只有我最疼你了,哦?”
阁楼主人:“……”
啊,好气!
他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
张文生本来昏沉欲阖的眼倏地瞪圆了。
女子安抚完怀里的人,便又转头对张文生笑着询问道:“我呀,正值乔迁之喜,家里刚洒扫干净,你可是我们第一个客人呢,相见即是缘分,不如赏光来舍下坐坐啊?”
张文生连忙点头应道:“好!”
被抱着的人好似有些不适,又开始挣扎推拒起来。
女人朝客人抱歉一笑,随后一同隐入屏障里,张文生本来还有些不解,可接下来就从里面传出一些亲密可疑的声音。
张文生:“……”
好吧。
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车子不多时便停下来,张文生按揉着额头跟着跳出车去,有仆从对面提着灯开门迎来,被领着进入了一处宅院。
张文生于暗夜孤灯之中草草扫视了一圈,不由得询问道:“在下姓张,字道夷,不知太太何等人物,又该如何称呼呢?”
妇人叹着气应道:“并非我是何等人物,而是我家那短命的死鬼确实有些本领,无论是旧宅,还是排场,先前比此刻夸张有意思得多呢,可自从时局更替,便被迫收敛了许多,没有那么肆意妄为了……就是他死的时候,莺莺燕燕的,多少有点不太体面,今天这开心的日子,我们就不提他了。毕竟,这都已经过去了,我远远搬开,就是不想再听那些,也不想再让人打搅我的好事。”说着,她便又开始揽着被蒙起来的人调弄取笑道,“唉呀——我可怜见的小点心呐,终于不再被他吓得颤颤巍巍心惊胆战地被藏在碟子里不见天日了,从此以后,我想拿出来尝尝,就能拿出来尝尝,何等自在快活,无拘无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阁楼主人:“……”
啊啊啊!!!
妇人高兴道:“我姓谷,夫家姓陵,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清静得很,就算按照你的习惯还叫我太太也无妨,弄不混的。”
见她如此做派,张文生也不再多问,连忙应道:“我知道了,多谢太太关照。”
她说的也是,先前趁着世道无主,画地为财多孟浪肆意厚脸皮的人都有,只是面上还装一装罢了。
但她也忒不装了。
妇人唏嘘感慨道:“几年前在旧宅时,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公权私欲,逍遥无极,可真是给我神仙也不愿换的滋润日子……唉呦,就为了这么一块小点心,便跑到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小地方清修来了,我可真是喜欢他喜欢的没边没际了,这块点心得多香多甜,能让我情难自控,金屋藏娇,头昏脑胀,欲罢不能,难分难舍的哎——”
阁楼主人:“……”
阴阳怪气!
说着,妇人又叹气道:“现下,初来乍到,这里人还少着,没来得及招太多小奴,所以,我们一来,除了你我住处,别处都还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从前热闹。你跟着提灯小仆去了客房,自会有人为你烧水净身请郎中上药,若还有什么不便,就劳你先担待些,莫要责怪。”
说着又问他道:“客人可曾用过晚饭?过会我再着人给你送些宵夜过去,你也尝尝吧,吃饱了今晚好睡上一觉。我这一路风尘仆仆,先是闷得燥热,又在冷风冷雨里等了一会儿,实在难受极了,你先自便取乐,等我收拾打扮,再来好好招待你吧,嗯?”
张文生应道:“太太盛情难却,天不早了,还是好好休息,如此安排已经足够了。”
双方又闲聊几句,便各自分开了。
走远之后,阁楼主人忍无可忍道:“刚刚你是在骂我?”
瑶铃女连忙矫揉造作地笑道:“哪能呢,你可是我最喜欢的那块,甜甜蜜蜜的小点心,新寡期孝服一脱小白花一扔就带你远走高飞,神仙都不给换的小日子都被你给打破掉了,我怎么舍得骂你。”
阁楼主人根本不吃这套,挣开他的胳膊,立即反口不满道:“可耻!胡说八道!再者你根本就不爱吃甜的!”
瑶铃女闻言,便歪着身子抱住他,幸灾乐祸地无所谓道:“哎呀,小可怜,能派来的阁楼空闲的下属有限,这里看守的人那么少,保不定客人会因为好奇四处游荡的。你给他下的药只会让他一时发昏,过不了多久,吃饱喝足,他就又会精神起来,你还是藏好你的身份,别再抱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阁楼主人迟疑道:“想让他跑出来?你还要对他做什么?”
瑶铃女撩开纱幕,跟他悄声咬耳朵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要有七情六欲,男女老幼,谁也逃不过、抵不住的,只不过对待它们的态度和取向不同而已。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不会杀他,反而还会尽地主之谊,轻柔对待,热情好客,款款温存……你担心他们,总怕我会欺骗他们的感情,引诱他们更深一步潜入深渊,或者无差别大开杀戒,甚至为此想方设法要把我软禁在阁楼里。可是我就算是进了阁楼,外面该沉沦者依旧沉沦,该好欲者依旧好欲,都来自于他们自己的决择,根本不会因为我在外活不活动,你对我做什么举动,会让他们转危为安的。可是,谁让你是我那块甜甜蜜蜜的小点心呢,这次就体谅体谅你,不让你担心好了,让你看看,他们如若自取灭亡,也不是我能干涉得了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觉得我是镜子倒也罢了,却还想要将它藏起来,到了这一步,不过是对我有你自身不愿正视且难言的企图而已,我被你扣下,或就算被你杀掉,不过就是把一面镜子投身于炉火之内,对炉外诸人而言,除了把一块黄铜烧得模糊遮掩起来,掩耳盗铃之余,根本无济于事。”
瑶铃女后退一步离开他,恶劣道:“毕竟,谁会想藏起来一面镜子呢?就算藏起来,你的眼睛还是可以看到啊,多此一举,骗不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其余人同上。更何况,我说过不止一遍,我的目标只有瑶台而已,其他人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也不会因为左顾右盼而耽误和影响此次出面的意图,张文生连云之流,也就能入你的眼睛,他们是生是死,实际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会应和我,是藏有他们本身的打算在,我来杀瑶台是为你分忧,你不说犒劳我反而还要与我作对,难道把我留在阁楼是要与我相对两厌的吗!早知道你有这种想法,我根本就不必可怜你,早早睡好我的大头觉谁来自讨没趣!”
阁楼主人后退几步,见他也生气,只好扒开他道:“我……那你接着做作吧,这几天你太轻浮可怕了,斯文扫地,自甘暴弃,我受不了,也打不过你,要先走了。”
“哎!”瑶铃女连忙扯住他,皱眉阻拦道:“干嘛,你不来,那我让良卜顶替你吗?”
“不能!”阁楼主人连忙道,“你也别欺负他!”
瑶铃女叹气道:“那好吧,我就只能继续拿你来用了。”
“……”阁楼主人,“你怎么还失望起来了?”
瑶铃女一扫气愤之色,转而又一脸嘲讽地拉住他的手腕说道:“走吧,反正你也杀不掉我,你活还没干完呢,我们还得再送客人一件大礼才行。”说着,又贴近他神秘道,“你也很喜欢的……”
阁楼主人隐约中觉得有些不妙:“喜欢?”
瑶铃女可惜道:“你干不了的话,又不肯让良卜来替你,那我就只能随便拉你们一个下属唔唔唔……”
阁楼主人捂住他的嘴,心情复杂道:“我不走了,但你也别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