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静悄悄的。
张文生被人安顿着吃饱喝足沐浴更衣,连手脚处的擦伤都被上好了药。
仆从依次退下,更显得万籁俱寂。
原本昏沉欲阖的眼在他躺下后又睁得圆溜溜的,一点困意也没有。
张文生:“……”
辗转反侧,心事重重,越想睡越睡不着。
自己没有回去,不知道瑶台发觉了没有,会不会四处寻找呢。
张文生想不出来,起身披衣,要出门去院里走走。
自便取乐,只是走走而已,也没什么的吧?
打开房门,走廊里也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张文生想了想,又回房拿起烛台,烛台上新烛灯火明亮,罩了一盏朱磦色纱笼,火光在内摇曳之余,更衬得其鲜艳热烈,温暖夺目,透彻明媚。
与这积云之下暗沉沉的夜色,和冷淡寂寥无人看顾的宅院走廊格格不入,好似是两个极端。
张文生系好衣带,握紧烛台,护着纱笼,先是叫了两声,却并未有人回应。
想了想,还是迈出门去,想要一探究竟。
在这紧要关头,来了这么一位,不知与瑶台有什么关系没有,或者说,既然能住在这里,倘若这家主人真与先前败于吴庄明之手的旧势力一族有关,对瑶台而言,何尝不是一处助力呢?
张文生想了想车内对方颇为孟浪的作为,与印象中的那些人的喜好,倒是很能对得上。
禁脔……
张文生出神地看着纱笼内耀目的火苗,随即赶紧摇了摇头。
宅院很大,路径也是弯弯绕绕的,张文生走了很久,灯烛都燃尽了,可既看不到人,也没有阻拦的东西。
四周越发静谧无声,只有自己衣物窸窣脚步前行和砰砰的心跳声,灯一灭掉,赶紧回头看去,连来时的路也要认不得了。
正慌乱寻找间,不经意便看到远处有一间房屋,里面灯火通明,定比自己身边喧闹许多,张文生不得已快步赶了过去,还未靠近,便先嗅到温香萦绕,听到笑语人声。
门虚掩着,没有关紧,里面隐散开的烟雾轻柔温和,珠帘垂坠,压着屏风纱帐重重。
随后好似有人不小心摔落水中,引得人格格发笑。
这是一处浴池,瑶铃女等待许久,才听到外面的动静。入水后见阁楼主人还杵在几步远的地方不肯通融,便伸手握住他的小腿,直接把他拖了下来。
阁楼主人在那揶揄的笑声中有些狼狈地从水里撑起身来,刚要说话,就被瑶铃女挑飞帽子,丢开面具。
而后对方有些疏离嘲讽的态度猛地一转,矫揉造作地把他搂在怀里亲昵道:“小点心,这么久不见,你好像都快跟我生分了。”
苏彦忻:“……”
聋子的设定对你来说可真方便呢,瑶铃女。
瑶铃女低下头去看他,苏彦忻也在看着他,此时满腔怒火映投于眼底,但察觉到有人窥探,根本不好开口,想要挣开对方手臂,又扒不动。
瑶铃女禁锢着他,邪恶地咧开嘴笑道:“这可真是你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是不是?可你又为什么发脾气呢?明明在梦中想过许多遍的人,也是你吧?现在,你只是我的,别人都无法染指,当然,我也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
苏彦忻有些抓狂地看着他。
可他又不是暴露狂!偏要在人前作戏时如此这般!即便要使如此手段,也并不需要做得这么过分!更不需要为了勾引别人的窃私欲去做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情!
这等报复也太过针对他的底线了吧!
瑶铃女又抬起头来,把苏彦忻的脸强按在颈旁,有些伤感道:“唉,都是为了你啊——你既不想离开我,在别人靠近我时,你也闷闷不乐,看着真是让人心疼……可那时尚有死鬼在,我怎好不应。但现在不同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从前意图拆散为难我们的人,全部都死掉了,你也不会再被藏在不见天日的碗碟里,与我偷偷相会,联络私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小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彦忻生无可恋地听下去,听他越编越离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这夹杂了他对自己的抱怨,那么即便被会错意也无法辩驳。
瑶铃女却并不理会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盯着对面屏风后的影子,继续恶劣道:“你可真是会爱我啊,小点心,你死后,我给你陪葬,我死后,你会给我陪葬吗?”
苏彦忻刚要仰起头,就又被瑶铃女伤心又做作地抢白道:“哎,你什么都听不到,怎么可能会回答我呢?无论我说了再多,都是自言自语,一厢情愿罢了,活着还不知该怎么着落,怎么就开始打算起陪葬呢?哎,我可真是喜欢你啊,你我生来便各居一体,免不得有分离之时,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把你死死握在手心里,一分开就如同割肉砍臂般困难,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彦忻闻言,虽知道他又在阴阳怪气拿自己开玩笑,但还是被吓得僵在原地。
张文生在屏风外默默听着。
“心里想的全都是你,我可真是爱你啊,嗯?”
苏彦忻一怔,忙把他推开一些去看他的脸色。
却见瑶铃女满口温言软语,眼睛却阴冷地盯着远处的屏风。唇边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若有所指,若有所思。
“为了得到全部的你,我可是不惜得罪一切,千般设计,万般小心,毫不留情地把那个死鬼杀掉,让他再也没有机会碰你,然后取而代之了啊!”
苏彦忻:“!!!”
张文生:“!!!”
一不小心就偷听到关系十分混乱又人命关天的事,脑子里顿时上演了一出后宅起火大戏的张文生下意识就想要转身离开。烛台不小心拨到身后的珠帘,发出相击后的脆响,身后妇人哀怨伤感的声音顿时变得凶悍凌厉起来,杀气升腾,咬牙怒喝:“谁!出来!小心我唤人取命,休怪我下手无情!”
张文生无处可逃,只好应道:“太太抱歉,我……我只是想在院子里散一散步,却迷路找不到方向,见这里有灯光,感觉有人,才欲来此寻求帮助,并无冒犯之意!”
妇人冷声问道:“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什么都听到了。
张文生:“没有,我刚进来,什么都没有听到。”
“也罢。”妇人又软下声来,笑道,“来者是客,就算听到,也没什么。”
张文生冷汗津津,连忙逃避道:“听到什么?我只是想问回房的路该怎么走,可否帮我指一指方向?”
“嗯?”妇人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隔了两息便又陶醉地叹气道,“不想看我生气发火?不然会心疼?哎,我可怜的小点心呐——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过多追究了,哈哈哈哈哈……”
其实什么也没表达的苏彦忻听他这么自说自话,对方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不得了的世界里装模作样伤春悲秋。此刻他一个假聋子也没办法反驳,直忍得自己嘴角微微抽搐。
瑶铃女这才低下头来,与苏彦忻对视了一眼,又把他贴身按在脸下,朝外面的人说道:“我不杀你,你进来吧,我给你指路。”
张文生听着里面的水声,硬着头皮迟疑道:“这里……这里是……是不是不太好?”
苏彦忻被按着跑不脱,闻此言后脸倏地红透,只能在瑶铃女耳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连连强烈抗议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什么?你说你还想亲我?”瑶铃女用声音盖住他抗议的反应,慢悠悠地笑道,“急什么,我会让你亲个够的——”
苏彦忻:“……”
苏彦忻此时此刻再听到熟悉的话语,仿佛被公开处刑,羞耻心层层涌上,头发都快被激得炸起来了。
啊!刀呢!
杀掉这个阴阳怪气的坏东西!
“怕什么,衣服都没脱。”瑶铃女轻声引诱道,“看不到什么的。”
张文生绕过屏障,抬步走出了屏风,然而屏风之后,却还有一层轻薄纱帐隔在了两方正中——苏彦忻得知了他的计划后死活要加上的。
但这层纱帐也聊胜于无,里面烛火辉煌,映在池内更增明亮,使得纱后之人无处遁形。
妇人钗环尽卸,乌髻高挽,鬓粘湿云。倚在浴池边缘,肩袖浸过了水,纱衣贴身朦胧隐透,把爱宠牢牢扣在颈旁。粉腮似醉,含笑迷离,轻柔喟叹道:“长夜漫漫,客人何故孑然一身,在雨中散心呢?”
张文生却不敢多看,低声应道:“睡不着。”
“啊——这事好办。”对方懒散又浪荡地取笑他道,“找个人陪陪你,一起睡就不无聊了,哈哈哈哈哈哈。”
张文生没有说话。
瑶铃女却又地抱怨道:“哎,我那死鬼,生前为了不让自己睡觉时无聊,可招揽了许多玩物供他消遣呢。那时候,我也睡不着,也觉得无聊,在这点上,你我倒也算得上同道中人呢。”
张文生尴尬道:“我,我没有……没有冒犯之意,还望二位见谅。”
对方不以为意,双手捧住怀中人的脸,拉开一些距离,可惜道:“你我相遇,就是缘分,恰巧他又很喜欢你,我怎好有不帮之理?”说着,眸光一闪,仰头询问道,“你觉得我手里这块小点心怎么样?”
可这一路同行,张文生连他面都没见过,此刻即便露出脸来,也是背对着自己,无论怎么瞅都瞧不见他真实样貌。他对此人完全陌生,闻言只能两眼一抹黑摸瞎含糊道:“能得太太青睐,想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对方:“哪里过人?”
张文生:“……温柔和顺,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