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瞻阙的确回来的很早。
军队驻扎于城外五里开外,而叶瞻阙几乎是与拨营回京的消息,同时到达的城中。
叶家顿时一片喜气洋洋,四处张罗着重新将家中修饰一番,后厨赶着出去采买各类食材,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而赫沙慈却总是觉得,并不太好。
叶瞻阙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到他会回来这件事。
而她对于痣,与鬼骸的猜想,提交上昼镫司之后,司承对此非常重视,立即联合大理寺与京兆府,对此事进行了严查。
此可被成为三司会审,只不过由传统的刑部,变为了昼镫司。
赫沙慈被传唤而去时,心中还有一丝茫然。
叶闻柳咬着一根热气腾腾的酥糖,从大门口进来,诧异道:“嫂嫂,大哥就要回来了,你往哪儿去?”
“昼镫司,之前姚采南的事情。”赫沙慈问:“你不知道?”
叶闻柳嘎嘣一声咬断酥糖:“近来我没怎么去昼镫司,被派遣去京外做美人灯的布防了,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夜深了才回来。知道大哥回来,我才告的假呢。”
赫沙慈一点头,匆匆忙忙的越过他,上了马车。
这三司会审,开的很机密,赫沙慈进门时,大理寺卿,御史大夫与司承都各已坐好。
赫沙慈有些诧异,她知道按自己现在的职位,是绝对坐不了上位的,她没资格来开这个审。
那么她被喊来,就只有一个作用,当证人。
姚采南已经跪在了大堂中央的地上,赫沙慈迟疑的迈进门去,行毕了礼,司承便开了口。
“赫沙慈,你之前写上来的折子说,姚采南因怀疑鬼骸有疑,不能消退,便在自己大腿上植了鬼骸,以证实此事?”
“是,”她缓缓道:“但姚采南当时应当并未想那么多,只是想要验证红痣一事。”
司承道:“姚采南,你说。”
“我,我,”姚采南哆嗦道:“我没干......”
司承加重语气:“你什么没干?!”
“往腿里植鬼骸的事情,我没干!”姚采南吓的快速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往自己腿里种那种东西!”
“赫沙慈,你怎么说?”
赫沙慈皱起眉头:“他腿上有伤口,那横切伤,便是司内植入鬼骸时惯用的手法,这点一瞧便知。”
大理寺卿咳了一声:“这一点,姚采南之前已经做出了回答了。”
“他说,这是你切的。”
“我?”赫沙慈荒谬道:“我去切他的腿做什么?拿来下酒么?”
“我真的没有,是你切的,”姚采南咬牙道:“是你同那个叶家的小子,把我叫去切开的。”
司承道:“他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往自己腿里放那种东西?”
“这一点我在交上去的折子里,也已经说了!”赫沙慈不耐烦道:“是他发现自己那个独子不对劲,脑后长了一张脸,又在他独子后颈上瞧见红痣,因此才......啧!”
她知道这些人想必都清楚始末,因此住了口,带着被莫名其妙泼了脏水的烦躁,赫沙慈道:“你们把他儿子叫来,一瞧不就知道了吗!在这儿逮着我废什么话!”
“我夫人同叶老夫人交好,”此刻御史大夫慢悠悠道:“她听老夫人说,叶将军娶的这个妻子呢,虽说出身呢......但脾气素来温和,是个温吞性子。”
“今日一见,竟不是如此了。”
赫沙慈觉得这老头唧唧歪歪,装模作样的十分烦人。
但她却并不敢发作,毕竟最开始装傻的是她自己,是在此处呆的时间久了,雪原人站稳了脚跟,她才敢跟着放纵些。
否则大礼人一人对她飞个眼刀,都得把她扎死了。
她平日在司里脾气也就这样,大伙儿如今都习惯了,并且认为她只是格外负责而已,只对美人灯相关的事情发火。
但实际上是,她如今只敢对司里的事情发怒。
弥罗陀的部下来找她探口风,她便只能每日埋头在昼镫司内,做出一副醉心于美人灯研究,完美顾不上叶家的样子,因此也就什么都交代不出来。
这已经惹怒了弥罗陀,若是自己还弄出什么事端来,说不定弥罗陀会直接想办法把她弄死吧。
赫沙慈琢磨,就像当初在雪原里,弥罗陀轻而易举的把她举起来,就要随便摔死一样。
赫沙慈实在是非常倒霉,她在原首领的手中,爹娘就早死了,咿咿呀呀靠卖乖讨奶喝,找剩肉吃活下来的。
赫沙慈因此活的十分局促。
雪原人个个生得身高体壮,强悍有力。唯独她吃不上什么,长得同猫崽子似的,一场大暴雪就能让她死掉的样子。
前首领部下全部被杀死之后,她也是假装自己呆头呆脑,才勉强被留下来一条命。
也亏得是她病弱,好似脑子同身子一样,都长得不怎么样,否则弥罗陀也不会相信她呆呆的。
如今她倒是能借口自己吃饱穿暖,人活泛起来了,不过也不敢太过。
叶瞻阙能保护她吗?
赫沙慈想起他在灯下的脸,总是不自觉的带着笑意,好像把研磨这种穷极无聊的事儿也干的挺高兴。
会很认真的转过脸来,看着她的眼睛,气息炙热,笑意吟吟的同她讲话。
那张脸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其实好得很。
赫沙慈感觉他虽说是个将军,但是好像蛮喜欢伺候人。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性格如何治军。
虽然他是声威显赫的将军,又出身世家,但赫沙慈依然觉得他未必会去对抗弥罗陀。
因为不仅划不来,还很没有必要。
弥罗陀如今已经完全的带着雪原人取代了赫沙氏,掌控着昼镫司,如果放任赫沙慈死亡的话,还可以再娶一个新的。
但是假若为了赫沙慈去惹怒弥罗陀,会遭殃的可是整个叶家。
并且叶瞻阙好像也不太喜欢麻烦的样子。
赫沙慈总是听见他对着桌案上堆满的公务,厌烦的叹气。
赫沙慈是这么想的。
从雪原到京城,她的生活处境好了太多,但其根本,并没有被改变。
“姚采南的儿子......”大理寺卿一抬手:“来人!”
在赫沙慈突然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焦臭味的同时,大理寺卿横眉喝道:“你说的可是他?!”
“这具焦尸!”
赫沙慈愕然的转过头去,只见一具焦臭味刺鼻的焦尸被抬上大堂,上头盖着的布一掀开,可见其焦炭似的干瘪面目依然狰狞。
“你可认认,这具尸体,是不是你所说的姚采南的独子?”
赫沙慈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大理寺卿会坐在这里。
是因为出了命案!
然而她更莫名其妙了:“别说是如今被烧成这个样子了,就是见过。我又没见过他儿子,我怎么认得出来?”
赫沙慈一侧头:“让他自己认啊。”
“他已经认过了,”大理寺卿冷冷道:“确是其子不错。”
她站在那儿,慢慢咂摸出了一丝滋味来:“你们觉得是我干的?”
“我成日在昼镫司里,不知道多少人看见,哪儿有空去杀人放火?”
“带证人!”
赫沙慈回过头去,便见外头又扯进来一个人,是个高挑削瘦的女人,长得很英气,面色沉郁。
“我寺已经抓住了放火行凶之徒,而她也已经招供了,是受你指使。”
“我都不认识她!”
赫沙慈头一回被冤枉,气急败坏的瞪着眼睛,看向她:“你谁啊?我根本没见过你!”
“小女子毫叶,”女人道:“原来是一户富商养的家仆,只不过主人一家在三年前的大灾里去世了,如今帮一个馄饨铺子干活。”
“那日大早,摊子上还没什么人,姚公子来摊上吃完一碗馄饨走后,”毫叶说到此处,也回望了赫沙慈一眼,然而她面无表情的继续道。
“这位大人突然从街对面走来,给我付了一枚玉,作为杀人的订金。”
“玉?”赫沙慈心中略感事态失控:“什么玉?我身上哪来的玉?我连簪子上都没镶上玉。”
审犯人是大理寺卿的职责,因此他一拍桌子,命人向赫沙慈展示了手中的物什:“这块玉,你可认得?”
那是叶瞻阙随信送来的一枚翡翠,成色极好,赫沙慈没拿它出去估过价,因此心中其实不知道它的价值。
她只单纯觉得那玉好看,因此在书房中,将这些宝石和美玉统一的排列好展示着看。
谁知道叫人给偷了,还拿来栽赃自个儿了。
若是她稍微懂得些,便不会在这件事上被人治住,因为她压根就不缺银子,犯不着拿成色这样好的玉去给人。
这块儿玉的价值,足以再雇上七八个杀手了。还得是开价高不留痕迹的,不可能找毫叶这样的馄饨摊伙计。
可惜赫沙慈真是不懂,她便愣了一下:“是......是倒是我的......”
“既然如此,那你也承认,是你用此玉去收买了杀手,命她杀人灭口?”
“我让她灭什么口?”赫沙慈分辩道:“这件事跟我没关系啊!人死了怎么样,不死又怎么样?”
“我又捞不着一点儿好处!”
“因为你知道陛下如今对黑祸鬼骸一类事,异常看重!”御史大夫此刻喝道:“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便会引起陛下的思虑!”
“陛下如今被那弥罗陀哄的团团转,你倒好,又在这么说什么严查百姓,寻找剔出鬼骸之法。可笑!”
“一直叫你们雪原人这样胡闹下去,究竟何时才能与民休养生息?!人心惶惶了三年了!好容易有了气色,难道又要搅的上下不安宁才行!”
当头一顶帽子扣下,赫沙慈张口结舌。
她从来没有做坏的心,可是如今还是要被反复的嫌恶雪原人的身份。
“雪原人没有对不起你们!什么叫胡闹?!”她不甘示弱道:“那样大的一场黑祸是雪原人替你们解决的!”
“可笑!你们这帮蛮夷狼子野心,难道只是为了白白的帮忙而来?!”
御史大夫一手指着她的鼻尖骂道:“还不是企图鸠占鹊巢?贪图我大礼的大好河山,企图夺朝中之重权!”
“赫沙氏如今已经尽数被你们给毁了!怎么,你以为自己如今做了叶夫人,雪原人便成了这朝中一顶一的,谁都说不得了!”
“如今你们便是这个无法无天的样子,日后还怎么得了?!”
司承见他越说越激动,简直是要跟赫沙慈吵起来,便咳了一声,做了一个安抚的姿态。
“赫沙慈,你不要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
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你是如何买凶杀人,背后又到底有什么图谋......”
“这还用说吗!”御史大夫整个人蹭一下子站起来,喝道:“他们必然是想借此机会,再鼓动陛下放权,叫他们好去折腾咱们的百姓!”
“人也被他们祸害了,权也拿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你自己想想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什么血脉,什么驱赶逼出,不就是说此事只有你们雪原人能干得?!”
“我们这些老臣,倒全是些废物了!”
“你......”赫沙慈望着他:“你这人简直是胡搅蛮缠嘛!”
“我在朝中为官也有快三十来年了,如今被一个蛮夷女子说胡搅蛮缠!”御史大夫冷笑一声:“好啊,果然是容不下我们了!”
赫沙慈从未跟什么人争执过,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小计较也是藏在心里嘀咕的。
这么被一个在朝廷中,常年与人扯皮互相诋毁的老文臣来了一遭,当即就有些招架不住。
不讲道理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弥罗陀便是个不讲道理的,但是他混账的很鲜明,当了恶人便当了。
反正他拳头够硬,谁不服,上来便是一拳。
而大礼朝廷里,全然不是这套。
尽管知道他们在不讲道理,可那张嘴说来说去,正义凛然的,全说成了她的不是了。
一世间令赫沙慈感到百口莫辩。
她很想找一个地方去反驳,然而御史大夫一句接一句的,把自己讲的十分为国为民,而赫沙慈则满心阴险,十分可恶。
好似她不管再说什么,都不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