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上一次来神将府,这一回我是被“请”来的,然而我却坐了半个时辰的冷板凳。偌大的神将府,全凭一品诰命夫人撑着,里里外外大小事宜,也都由姬夫人全面打理,这样一位贤内助支撑大半家业,也难怪神将王符岐能在不惑之年封侯拜将,实力地位在王朝之中无人能及。“那少年就是昨日越境战胜儒道至圣郑太白,那个猥琐老头的徒弟?”
“准确来说,他只得珞珈山那位昔日三少爷一剑真传,我听说那个猥琐老头收了两个衣钵传人......还有一位是之前在河渚之上为母守孝的麻子少年。”
“徐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很沉稳,至少在性格上我挑不出毛病......能得一剑乱天象的三少爷真传,肯定不只是看中他的才气!”
“能将咱们少爷博名的机会抢走,还能把国公府的孙少爷比的没脾气,这位徐先生想必才气没有八斗,也得有个六七斗。”
门外,小蝶和几个守候在厅外的另一个丫鬟小声说着话,我出于礼貌,喝了一口茶,感觉很无聊,就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对着厅内墙壁上的字画,细细欣赏。自从有了一丝灵息修为,我发现自己的感知听觉比之前突出不少,隔着两丈距离,我依然能听清小蝶和别人的交谈。“先生有多大了?”
“头上还未及冠,应该不足二十,不过我看这副心性模样,应该也快了。”
“如此说来,他与咱家小姐年纪相仿。”
“可实力却差得远了......咱家小姐得云海仙宗首座紫阳真人的传承,迟早是仙宗长老级别的人物,无论身份地位,在整个王朝都是首屈一指的,他的夫婿绝不可能差......否则老爷夫人会同意?”
“我查其气色与呼吸频率,先生与上次来府差别很大,似有那么些灵息修为。”
“确实如此......气息虽说是弱了些,但他如今有了高人指点,又得三少爷一道剑意,不知道以后能爬到什么高度?”
“这个年纪才开始修行,至今还未能迈入一方境界,想要追赶咱家小姐,实在有些痴人说梦,就算珞珈山那位三少爷再强,珞珈山的底蕴能与云海仙宗比?”
“也不知道当年老太爷怎么想的,竟会为咱们小姐定这门亲事......不知道夫人会怎么处理?”
“不该问的不要问,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做事,莫要嚼舌根子,小心被夫人知道,闪了舌头!”
两人的谈论尽收我耳中,就在我等得有些焦急难耐时,姬夫人终于来到了客厅。伴随一道吱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明媚的光线从厅外洒进来,照亮了厅内的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姬夫人雍容华贵的面容。先前将我邀至府内的小蝶,此时谨小慎微地立在姬夫人身后的角落,浑身被阴影遮掩,如果不仔细看,甚至看不清小蝶的脸。我顺着阳光照进的地方望向姬夫人,同时也看向了门外,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中间栽培了一株碗口粗大的红梅,正值春盛时节,红梅即将凋零,一朵朵梅花之下,娇嫩的新叶已经有铜钱大小,长势喜人。草坪旁边的石径上跪着很多人,看服饰装扮像府内的奴婢,静谧的气愤里充满了肃杀之气。这份熟悉而又令人不敢过多侧目的静谧,我只简单瞥了一眼,转而将视线又重新拉回到厅内墙壁上的字画上。神将府的女主人姬夫人,虽出自大周南部督郡的书香门第,可她的几位兄长皆是行伍中人,现如今的地位虽不及神将王符岐,但如今也是朝廷军部之中说一不二,手握实权的要臣。这也就难怪姬夫人的身上带着很浓厚的肃杀之气,想来能与战功赫赫的王符岐结为连理,又育女有方,说明这位姬夫人不仅仅拥有一副好看皮囊那么简单,定然也是个手段和城府都高到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狠辣角色。神将府治府如治军,两次登门我都能感受到这里的严肃安静,这氛围使向来平和的我感到莫名的压抑,我甚至觉得春日的阳光仿佛都要被冻凝一般,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姬夫人望了我一眼,双眉轻挑,这眼神看着与上次审视我时并无差别。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与上次来府时穿得一样,只是与上次相比,我的衣服上多了些灰尘污垢,而这一次则显得清爽整洁许多。可即便是这样,还是难掩我身上的穷酸气质,有些时候一个人的气质很难再短时间内褪去,纵然一夜暴富穿金戴银,可骨子里的那股自卑,还是会在举手投足间乍现。好在我从不在意别人的眼神,只要内心足够强大,有时尴尬的未必是自己。姬夫人看了一眼已经没冒热气的茶杯,眼神中掠过一道惊诧,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我这个穷酸书生竟然对一杯价值三吊钱的雀舌不感兴趣,只喝了一点点。我记得上次我来神将府送还玉佩,也是在这厅里,小蝶端上来的是一杯上等猴魁,我也只是抿了一口。姬夫人的惊诧或许是以为我不喝猴魁,怎么也不爱这等普通人穷极一生也难以品上一口的名贵雀舌?其实她哪里知道,我没有贪嘴多品几口名贵的雀舌,仅仅是我不想喝多了中途如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神将府连廊九转曲折,我若是在府里半天转不出来,明天怕是又得成为桃柳巷男女老幼嘲笑的对象,市井百姓的脸变得有多快,我现在可谓门清。待身着华服的姬夫人在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搀扶落座,我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我是读书人,在鄂州造册中有学籍,虽算不得功名,但仅凭这一点,我可以不向任何官吏屈膝,这个规矩从太祖时起就已立下,是天下读书人至今都引以为傲,苦读奋进之源。所谓天子门生,就是那些获得入册资格的读书人,只跪天地君亲师,这是读书人的特权。姬夫人款款入座,头顶之上的凤钗饰品发出一阵叮铃铃的悦耳响声,她神情平静道:“洛河沿岸的垂柳我会安排人重新栽培上,小儿不甚安分,我已安排家中老奴,带着他周游列国,历练历练......这些事你觉得可妥?”
姬夫人本没有向我征询的必要,既然她发问了,我怎么也得回应一声,否则缺了礼数。我的回答简短而恭敬,我微点脑袋道:“夫人的安排自然是公正合理,您不需要向我征询。”
姬夫人端着杯盏的手在半空中转动了一下,抬眼斜瞥了我一眼,想是在观察我的表情。“你倒京都有多少日子了?”
我老实回复:“两月有余。”
姬夫人抬起头,一双灵慧清亮的眸子始终汇聚在我的身上,大概是在回忆两个月以前见到我时的场景,比起第一次在这里与我交谈,那时的她趾高气扬到了极点,说话的态度与今日相比,判若两人。“夫人今日劳师动众喊我来府,并非只为给我一个公道吧?”
我的话直接把姬夫人给怔住了。平日她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家主,端着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府中婢女下人都怕她,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想是我胆子变大了,也出乎她的意料。没等姬夫人回神,我又问了句:“近日京都百姓传颂我诗会那晚写得几首诗词,也是夫人暗中出力的吧?”
姬夫人冷冷地看向我,红润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杯,看不出任何情绪道:“公望那孩子从小娇惯得有些过分,所以处事霸道了些......才华凭的是真才实学,那名本就是你该得的。”
其实这名我根本不需要,也不感兴趣,在洛阳这种地方,才名丝毫不顶拳头管用,实力终究才是混迹江湖的唯一准则,其他不过锦上添花罢了。“您不必责怪公子,况且之前的事我也没有记在心上。”
我替王公望美言,不是为了博取姬夫人的好感,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冤冤相报只会加剧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姬夫人阅人无数,洞察人心思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她冲我摆了摆手:“此事作罢,我们休要继续再提,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
我点点头,很合时宜地闭上嘴。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是分寸,又懂得恰如其分的切入话题,姬夫人见我沉默,又顺了些压抑的情绪,这时终于打开了话茬。“老太爷走得早,没能看到蛮夷被我夫君将他们赶回大漠就咽了气,介于这种情况,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得聊明白了。”
姬夫人低估了我的心思,也小瞧了我的心胸,我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交代,他处不处置自己的儿子我一点不关心,有关祖父与神将府定下的婚约,我也是数月前退还玉佩才知晓此事,更没有对此抱有任何幻想。“还有什么可聊的?”
上次登门还玉佩,我已表明的自己的态度,对于神将府的高枝,我从来打算攀过,更没有借此与姬夫人谈条件。“聪明人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
姬夫人紧绷着的冷脸露出几分笑容,可惜是冷笑,我从笑容里只看到了轻蔑。“你有什么条件咱们可以谈谈!”